倾尘----上水无涟[一]

所以......所以他才会在父亲的寿筵上以一记手刀劈晕了我.
......
两年前
牢房里最上方的石板"滴答滴答"的不停渗水，前几日被鞭打的伤口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隐隐作痛。稍稍一动，手上和脚上拷的铁链子就会不停的作响。我皱着眉头找了一个相对柔弱的地方坐下，背靠着墙一动不敢动。手腕和脚腕都被磨得血肉模糊，反复的摩擦使伤口始终不结痂。我闭着眼睛，等待今天的晚餐。军奴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艰苦得多。一旦有任何错误，身上便会鞭痕交错。
轻轻叹了口气，我想我现在的模样已经离死差不远了吧。幽暗的走廊里照例传来鞭子呼啸而过抽在肉上的声音，以及一鞭鞭过后低沉的痛哭嚎叫声。短短三个多月后，我就已经无力再去同情那些受罚的人，只在心底暗暗庆幸那不是自己。
"您慢一点，这地方地滑。您用不用把这件大衣披上？"
声音很熟悉，就是那天第一个拖走苏琴的人。事隔多日，我已经被消磨得没力气再去厌恶这个人。
随着献媚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穿华裾、公子打扮的人落入了视线。在狱官打开层层枷锁的牢门后他信步走了进来。他徐徐的摇动着手中的折扇，脸上是贵族般的笑容。那笑容与他略显臃肿的身躯极不相称。一旁的丑面狱官半哈着腰，双手互相揉搓，态度谦卑。
"这就是苏家唯一还活着的人？"那名华服男子问道。
那名华服公子轻瞥我一眼，我想我看到了他眼中还没藏住的讥讽。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不发一言。
狱官的腰折得更深了些，微微抬起头满脸笑容的回答道："是的，他就是苏无尘。"
"好，那你下去吧。"华服公子大袖一挥。
狱官有些为难的说："大人，这小子顽劣得很，不好管理。不如我跟您一同到您府上来替您管教管教他？"
华服公子极为不耐烦，"不必了。"
"这......"话还没说出口，便让华服公子不满的一瞪给瞪了回去。狱官立刻退了。
原来这华服公子竟是要带我出去的！

第一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
许久没有过的兴奋之情滑过心头。
那华服公子满脸讥讽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此时与他相比，我的却算是很不干净的了。他的语气也与先前大不一样，完全失了贵族姿态，颇像市井里狗咬狗的无赖，他说道："你就是无尘公子？我还以为会是个怎样冰清玉洁的可人儿。想不到只是个我在角落里的病猫！‘才子'啊！真是‘才子'！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说罢自以为得意的轻笑两声。
我想听完这个我是该生气的吧，可是我却完全没有。反而还笑了出来。
若是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被这样的一个人讽刺又如何，至少我是能活下来的啊。
我这不经意的一笑竟被那华服公子当成了对他的讽刺。
他立刻火了起来。
立刻变得怒不可揭，一把抓住了我已经称不上是衣领的衣领。受骗子的肉里而变得破旧不堪的衣领哪里禁得起他这样的折磨，"嘶啦"碎成好几条。
"你居然还敢讽刺本公子！笑！我看你今后还笑得出来吗？！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仍旧收不住笑意，这华裾公子显然是地位很高，不然不会有看望我这样一个重犯的权利，可是却浅薄得很，一激便怒。这样的人应该很好应付吧。
那华服公子显然是又会错了意，怒火更胜。居然扬手给了我一巴掌。
"你、你还敢笑？你凭什么看不起本公子？！！你以后就是本公子的奴才！！本公子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就是本公子的一条狗！你还敢笑！！"
他的一巴掌使我全身都疼了起来，忍住痛，我说道："您误会了，能成为您的奴才，我很荣幸，所以才笑得。"
我这模样定是与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一模一样了。果然那华裾公子见到我这幅模样，极是满意。他哼哼的说道："这才像个奴才的样子！"边说边捏了捏下巴，"今后管叫你什么好呢？"
我低下头，抢在他想出来之前说："奴才苏倾。"
不管怎样名字必须要保住。
"是那个‘青'？"
"回主子，是一人一顷的倾。"
"倾家荡产的倾啊，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
......
眼前的宅院大门左右敞开，朱漆大门前两座石狮，威武不可言。隐约可以看到宅院内牡丹芍药，花开正好。园内玉琢鸾凤，石雕孔雀，皆栩栩如生。园内叠石理水，水流潺潺不绝。至于鹤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柳梧桐之抉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层层叠叠，极是赏心悦目。
如此熟悉。
这赫然是三个月前的苏家宅院！
我完全愣在原地。抑制不住心底撕心裂肺的疼，那是与身体上的痛完全无法比拟的。
我这主子竟然就是新尚书中丞的公子！
我竟然又回来了？
以一个奴才的身份又回到了曾经和大哥一起度过十三载的家。
这...多可笑！
那华服公子终于大笑出来。
拖着步子进入这座宅院的大门，庭中芍药花开火红，那是大哥最爱的花。艳丽如鲜血的八瓣花瓣中一簇金黄的蕊，大哥说那是艳极了的生命，钟灵毓秀。
从没想过我这辈子还会回来。
可是上天竟然就这样把我送回来了。
顺着廊内汉白玉雕栏扶手，前庭内依然是那幅欧阳兮若所书对联。
忽觉一切都没变。
只有我变了......
大哥不在了......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而已......

面上忽的一凉，摸摸脸，并不是我哭了。抬头一看原来是下雨了。
雨淅沥淅沥的下，亭台楼阁都在这淅淅绵绵的雨雾中变得模糊起来。江南的雨，最是柔情。打在人的脸上身上，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
夏锦廖的马车丝毫没有要减慢的趋势，我时刻注意着脚下湿滑的地面。
江南的雨看似不大，可等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我也已经湿了大半。在前驾车的马夫立刻打开伞在车门处遮着雨，夏锦廖才从马车上不急不徐的迈着贵族的步子下来。我紧着步子跟在夏锦廖身后进了面前的烟雨楼。
我强迫自己换了副心情，再不想过去的事。

从前就听说过，烟雨楼并不是一般的酒楼，楼内规矩极严。身份地位的划分尤其明显。烟雨楼分为三楼，第一层只有寻常的官员才可以进入。第二层是在江湖上有一定地位的人可以入内，可见烟雨楼重视江湖甚于朝廷。用寻常老百姓的话说，就算是你东耀的皇帝老儿来，也只能在第一层楼里呆着！至于第三层，就不得而知了。
前方侍者带路，将我等带入了第二层的竹湘阁。
阁内同样有几位公子打扮的人，其中一位岩青色衣着公子左右各占两个衣裳前襟短后裾长的身着武服的侍者。一见夏锦廖进门，几个人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
"夏公子。"
不知夏锦廖又从哪里找出一把折扇拿在手中，右手握扇轻轻拱手向他们作揖。一番回礼后，站出一位身着湛蓝色绸缎，外着淡蓝色纱衣的公子替他们一一介绍。这我才知道原来夏锦廖根本不认识这几个人。
"夏公子，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那男子的声音很悦耳，不自觉地让我想起君子竹，"这位是慕容司，慕容公子。慕容世家的独子。"
慕容司！
竟是慕容司！
我赶紧低下头，心中重逢的欢喜与惊讶无溢于言表。

慕容司，那时我儿时的好友。念私塾时他与我大哥同时授于一个老师，大哥极好的朋友。我就此认识了他。他同时也成为了苏无尘的好友。
是苏无尘，不是苏倾。
我不禁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两年未见，他依然和从前一样。
清秀的脸，优雅却不失活泼的举止，一直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有生气。不知比夏锦廖好看了多少倍，不，他们根本就没办法比。
生怕他会认出我，我继续低头看地面。
先前替夏锦廖介绍的那名男子再次说道："这位是夏......"
还没说完，一个温婉的声音便打断了他。在很久以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次回想起这个声音，仍不能确定这个声音带给我的究竟是好是坏。在很久以后，我问我的爱人："当初若不是它，是否我会平静得过一辈子？"
"也许吧......"我的爱人是这样回答的，"但我会在茫茫人海中把你找出来。"
这个声音说："苏倾，苏倾，是你吗？"
－　第一章完　－

第二章 无言谁会凭阑意

先前替夏锦廖介绍的那名男子再次说道："这位是夏......"
还没说完，一个温婉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这个声音说："苏倾，苏倾，是你吗？"
慕容司竟然认出了我！
众人的目光瞬时都集中在我身上，竟然安静了。只听得到绵绵潺潺的雨声。我一时几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这尴尬只持续了片刻，那名蓝衣男子化解般的开口调侃："慕容公子，怎么林某还没介绍你们就认识了吗？不过慕容公子想必猜不出我身旁的这位是谁吧？"
慕容司反应也是极快，承了那自称姓林的公子的话："是，实在下唐突了。不知这位公子又是谁呢？"顺势把话题引离了我。可慕容司的眼睛仍紧紧的盯住我不放。
湖一般的眼睛透出静静地哀伤，他想必早就知道苏家灭门的消息了。

与此同时，林公子身旁的男子目光带着些许玩味。他一左一右有两个武侍。墨色青丝，可以称得上白晰的面庞，颀长的身躯。翩翩如蝶，优雅如狮。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气质。
对上我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向我一笑，凤眼撩人，向我展示出它的好奇与探究。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扶在脸上，小指的指间处碰到了薄如透明的唇。
娘说过，薄唇之人皆薄情。一如我的父亲。
剑一般的双眉，若似远山，平添一份阳刚。
他的凤眼还在看我，双瞳深不见底，黛色更胜于墨。好像只要能望着他的双眼，这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要能看着他就好，只要能看着他就满足了，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看着他就好。
"这位是洛自在，洛公子。"林公子说道。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竟然看一个人的相貌看到呆滞。这不仅让我有些轻看自己。若这人只是个普通的美男子倒也罢，可他的目光进好像能吸走人的心神一样，让人荡漾。
江南洛家，也是个与苏家齐名的存在了。经营药材生意，黑白两道通吃。
夏锦廖打开折扇，"在下杭州知府之子夏锦廖，见过洛公子了。"
洛自在不卑不亢，淡淡的回礼。
慕容司湖似的眼睛不时瞥向我，这使得那名男子不住地用打量的目光瞧着我。那含笑的凤眼当真吸人魂魄。那纯男性的气息叫人心神一晃。
我立刻避开了他的眼睛，那目光似要把我看穿了一般，让我有点退缩的意味。

林公子招呼大家纷纷落座，接着说："而我旁边的这位，才是我们能来到这规矩极严的烟雨楼二层的主要原因。"
"林公子就不要卖关子了，我们都盼着早点认识这个人呢。"
在江湖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就是刚才用玩味的眼光看着我的美到让人心寒的男子，我从不知一名男子竟可以美到这样的程度，而又阳刚到这种程度，美得如此有男子气概。
"那林靖就不再吊各位的胃口了，他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蓬莱教教主，沈淮宣。"
蓬莱教，进五六年来江湖上新崛起的后起之秀，比起天剑山庄等已有百年的正道门派，根基远不如后者深牢。但是如今在江湖上提起蓬莱，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出名就出名在它的神秘和教中弟子令人丧胆的武功上，以及它的镇教之典《蓬莱籍》。传说若是毫不会武功的人看了《蓬莱籍》之后就可以跻身江湖五十大高手之列。
这都是后话。此时我并不知道这些。

"在下沈淮宣，"声音带着一丝低沉，儒雅而不失霸气，"旁边的是我的护法楚安、楚静。诸位不必介意他们。"
从一开始夏锦廖就注意到他，其间与林靖、洛自在等寒暄之时，也是时时注意他。
夏锦廖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府中除了娇妻美妾，也有一些霸来的漂亮少年。还好还好，我的相貌足够平凡，连清秀都算不上。然而那些漂亮少年大多都太过女气，怎及眼前沈淮宣的万分之一？
跟了夏锦廖两年，这些方面的事，我多少还是明白一些的。

"不知刚才慕容公子提到的苏倾，是何许人也？不知沈某可有幸得见？"
沈淮宣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夏锦廖生平最讨厌自己的奴才风头盖过他，翩翩那个奴才又是我，我想我今天回去该倒霉了。此时他的面色已经青了。
慕容司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我很怕他会说："他就是江南有名的‘无尘公子'。"
我赶紧搜罗脑中十五年来所见过的人的资料，绝没有沈淮宣。
若是让众人知道，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波澜。
"许是慕容公子方才看错了吧，毕竟他是第一次与夏公子见面。"林靖含笑的化解着这场波澜。
慕容司反应很快，立刻接口道："是，使在下认错了。夏公子与我那好友的确十分相似。"
十分相似......我气结。

沈淮宣薄唇向上勾起，勾出一条完美的弧度，英气勃发。让众人都失了颜色。仿佛不经意地说道："能让慕容公子如此动情，想必那苏倾一定有过人之处，慕容公子向来喜爱以文结友，那苏倾必定是个才子。可是据沈某所知，江南苏姓的才子有一大半在两年前被处死了。"
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目光流转，在我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
一番话下来，我认定他已经猜透了。
这人果然是个人物！
我的汗簌簌地流下来，不敢动作。
心跳动动的震着耳膜。。

"沈教主会错意了，苏倾只是在下一名颇久未见的朋友而已，并非什么有名的才子。"慕容司一脸从容，我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总比承认了好。
沈淮宣这是若是再多说什么就显得小气了，合上双唇微微一笑。我尽量避免去看他的眼睛，可是我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凤目无声地说："苏倾就是你吧，无尘公子。"

等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洛自在正问林靖："林公子认为如何？"说话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洛公子真是习得一手好字！"夏锦廖先林靖之前回答，可洛自在对他的态度依然很是冷淡。
或许洛自在看穿了他附庸风雅的本质，就如同沈淮宣看穿了我一般。

第二章 无言谁会凭阑意

"不如夏公子也来添一幅如何？"接口的仍是林靖。
夏锦廖紧着摇头："不了不了，夏某的字普通得很，没有洛公子的筋骨。"眼睛转了转，目光游移到沈淮宣的身上，合上手中的折扇，用扇骨拍拍手，"不如沈教主来提一幅如何？"
夏锦廖认定沈淮宣是江湖中人，习武而不通文，便要拉个人来做垫背。而他的字何止普通，基本算是不堪入目的范畴之中的。
沈淮宣闭口不答，起身走到书桌前。右手握鹿毫水竹管制毛笔，五指执笔，聚拢末端使其尖瑞，左手轻撩起宽大衣袖，衣袂飞舞，双目低敛。笔在纸上急急飞舞，等众人再回过神来时一幅字已成。动作之流畅，堪称完美。
连我也不禁点头心中暗暗称赞。
泥金笺上狂草：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
目送秋光。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