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一]

见到夏雷这么说，夏锦廖顿时松了一口气，既然满不满意是他爹说了算，不放我走又有何难？
沈淮宣子刚才起就一声不发，他静静地看着我到底会怎么应对。

"老爷，您说的可算数？"我语气恭敬的问道。
夏雷答道："老夫说话自然算数！"
我再次轻轻的问："那什么样的诗，才能让您满意呢？"
在我问完以后，夏雷眯起眼睛看我，然后大声地笑出来："哈哈......！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满不满意自然是老夫说了算！"
回过头，慕容司依旧含笑，四目相对，于无声中说的是：
他输定了！

我弯腰向夏雷鞠躬，"多谢老爷，请您出题吧。"
夏雷定定了看了我一会功夫，闷闷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夫并不为难你，满园春色，你任选一样。"
听罢，我顿时再也敛不住脸上的笑意，好像我已经赢了一般。
能出如此简单的题目，他必是不知道我便是苏倾！要让不知情的夏雷满意又有何难？

我抬头望向园中，轻轻吟道：
"园林晴昼春谁主。
暖律潜催，幽谷暄和，
黄鹂翩翩，乍迁芳树。
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
晓来枝上绵蛮，
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我稍微顿了顿，再次开口：

"无据。
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
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
当上苑柳农时，别馆花深处，
此际轻燕偏饶，
都把韶光与。"

娘，今日过后，我便自由了！我自由了......
出生将近十五年，我终将体会到自由......
娘，娘，你可看得见大哥，可看得见？
若是得见，定要替我向他道声想念，倾儿......挂念他了......
倾儿挂念他了......

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游鱼流水，青鸟翩翩，鸣鸣不绝。
最后只听"啪啪啪"几声，夏雷鼓掌道："老夫说过，只要老夫满意！现在，你赢了。"
你赢了......
此刻夏雷闷闷沉沉的声音在我耳中宛如仙乐。
是否从这一刻起，倾家荡产的苏倾终于再次成为惊才绝艳拥有倾国倾城文采的苏倾......？！

"你以前在府内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夏雷问道。
我宛然笑答："我是夏公子的贴身小厮，苏倾。"
这时主子便不再是主子，我称他为夏公子。
"苏倾！你就是苏倾？！原来如此......"夏雷瞪大眼睛，看着一旁泻了气的儿子，又看了看在一旁正眯起凤眼望着我深思的沈淮宣，长长的叹了口气，又道："罢了罢了，都是命啊、都是命......"
他连着叹了两遍，然后看着我的眼睛道："你赢了，跟着慕容司走吧。"

东耀帝二十八年春
四月初一，在我出生后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后，此刻，我自由了......

转过身，慕容司像几年前一样张开臂膀含笑而立。
我冲上去扑到他怀里，动作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人窒息。
只是慕容司再不能像几年前一样抱着把我举起来。
我在他耳边喃喃道："阿司、阿司，我赢了！我赢了......"
他微高出我一些，低下头，"往日的小倾终于回来了！"

正当我们完全忘记周围几个人存在沉浸在喜悦里的时候，沈淮宣说道："恭喜慕容公子。"
这时慕容司才反应过来，把我放开，满脸的欣悦毫不掩饰，"这还要多谢沈教主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绺细小的声音，那声音说："什么叫‘你就是苏倾'，你究竟是哪个苏姓的才子呢？"
沈淮宣使的是传音入密。

第三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

看见慕容司在慕容世家的庄内为我忙东忙西、忙里忙外的安排。我不禁心生感动，交友若此，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故意装作老成的拍拍慕容司的肩膀，"阿司啊，像你这样以后出去当管家刚好，怎么招也不会饿死的！"
他一把拍开我的手，湖一样的眼睛说不出的生动，"拿开你的爪子！"
他这一拍刚好拍到不久前留下的伤，我"嘶--！"的长吸一口气。
慕容司察觉到我的异样，"小倾，怎么了？"边说边顺着我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粗布衣裳撩起袖子来。
胳膊上有些青青紫紫的拧出来或是掐出来的痕迹，盖在两年前受过鞭刑后所长出来的新肉上，还有些鞭子留下来的疤痕，说不出的诡异。
慕容司见到此状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小倾，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湖中的水像是要溢出来一般，"这两年到底发生什么了？"
"早就不疼了，还提它做什么。来来，我试试你给我准备的新衣裳。"我赶忙转移话题。
他轻轻地拉住我的袖子不放，"很苦吧......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是啊，以后我可什么都没有了，有的是可麻烦你的地方呢！把我讨回来，你可别后悔！"我努力的使气氛轻松一点。
果然，他眼睛里还含着水，却已经笑出来，一点我的鼻子，学着长辈的语气，"那你可要听话。"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改变什么，这一刻，我一直记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
直到许多年后，许多我曾经以为会永恒的东西都改变了的时候，我才知道，珍惜，拦不住失去。

不远处慕容司朝我招招手，"小倾，来，试试这件衣服。刚刚为你订做的，看看合不合身。"他的手中有一间月白色的衣服柔顺的垂着，布料的柔软令我咂舌。
慕容司帮我系着前襟的布扣，我也理所应当的任他帮我，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料子？竟然比绸缎更贴身。"
他边系边不经意的回答道："是星夜繁花。"
星夜繁花？！
传说中千金难买一匹布，说的便是"星夜繁花"。明明叫做星夜繁花，却偏偏是白色的布匹。最奇的是在繁星布满的夜空下，可以看到衣服上隐隐的繁花，似是活了一般，开出生命来。
我赶忙按住他的手，"阿司，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小心地挪开我的手，道："这衣服做得这么小，我肯定是穿不了的。若是你也不要，那不如扔了。"
顿时，心中一股暖流涌过。
也许是这两年经常挨饿的缘故，我的身体依然纤细弱小，比起同龄的男孩子瘦不少。比起慕容司矮将近半头。再加上本身的文弱气息，连从前住在一起的奴才中最最瘦小的小喜都说，要是有人比我还瘦，那就不是人了。

"小倾,只有你才配得上这样的布料！"慕容司站在离我有五六步远的地方，看着我赞叹道。
我朝铜镜里看看，镜中人的相貌如此平凡，我很满意这份平凡。并没有看出只有我才配得上这样的衣裳。
我调侃道："的确，除了我还有谁能穿得下这么瘦的衣裳。"
慕容司不住地打量我，"知道吗，你现在很像你的大哥苏焉。"
"怎么会像大哥呢？大哥那么俊美，我及不上。"
"你比苏焉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我拿眼角斜他，他笑着停住嘴。

星夜繁花柔软的让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时我想，若是能这样一直平平静静的过到老也好......
当慕容司把我的一切都打点好后，空闲时分，我终于又想起沈淮宣那句："什么叫‘你就是苏倾'，你究竟是哪个苏姓的才子呢？"
......
－　第三章完　－

第四章 玉树琼枝作烟波

"阿司、阿司，我要吃这个！"
"那个好像也不错啊！"
"这个我也要！"
"哇！这个好新鲜，我喜欢！"
......
我一个人哇哇的乱没形象的喊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慕容司已经盯着我沉默很长时间了。他怀里抱着一大堆我这看看那瞧瞧所买来的东西。
今天恰逢四月十五，集市上尤其热闹。男女老少，吆喝声、叫卖声不绝。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苏州过来的布匹纺绣，蓟县过来的小巧铁器，从苏州河上过来的欢蹦乱跳的鲤鱼，这个那个，充塞了好几条街道。我要是不用喊的，慕容司保准听不见我的声音。稍一不留神，我和他就会走散。
乱世之中，难得有如此和乐的景象。

忽地听到远处有人喊："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慕容司立刻抓紧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走散了。
人群迅速让开了一条几人宽的过道。
远远有一人飞快地跑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铛"的一下，那人撞上了慕容司，慕容司手上的东西纷纷散落在地，自己也差点跌倒。
见此状，我冲上去扶他，方才撞倒慕容司的那人也被纷纷散落在地上东西绊了个跟头，然后赶紧站起来跑走了。
"阿司，你没事吧。"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没事，今天是十五，集市上人太多，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如何？"
那人跑走以后，人群迅速合拢，恢复了熙熙攘攘，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赶忙点头，随手一指，前方正好有一家酒肆。

酒肆临江而建，江对岸桃花盛开，江中蒌蒿、芦苇，别有一番风味。酒肆门前有一副对联，写得极有意思：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馆）；兴也罢衰也罢喝罢（吧）。
酒樵穿梭于酒肆之间，店内生意红火。百姓、商人、书生、还有佩戴着刀剑的江湖中人，五花八门，让我不得不赞叹世间奇妙。
我们挑了一个靠竹窗的位子坐下，透过竹窗可以看到江对岸的桃花。经过方才那么一撞，买得东西大半不能要了，两手空空，倒也乐得轻松。
慕容司点了一壶酒几个小菜，"小倾，菜可以吃，酒你不能喝。"分明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看！
我朝他做个鬼脸，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聊起来。
"阿司，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是指？"
"继承家业？经商？或是考取功名？"
慕容司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小得呷一口，说道："我娘从小就希望我能考取功名，偏偏我爹想让我继承家业，把山庄里的生意发扬光大。可是买卖消息和兵器的这种事情，我又做不来。而且，也不喜欢这些。要是真的有机会，我想四处走走看看。看惯了江南的小桥流水，听惯了吴侬软语，莺莺燕燕，我想去看大漠飞雪，甚至想看看战场上我东耀男儿的豪迈！从前我曾经和苏焉开玩笑，说是谁先实现这个愿望，对方就要请他喝上三天三夜的酒......"他说得极慢，说到后来渐渐停了下来。
我看着他，拿起筷子替他夹点菜，想缓解他的心情，然后说道："若是你替大哥把这十万大山的景色都游遍了呢？来年清明摆上三天三夜的酒，与他细细道来！大哥在天上必定羡慕得恨不得跳下来！"
听到我最后一句孩子气般的话语，他不禁失笑出来。
"那你呢？你要想做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慕容司笑看着我，摇摇头。
我接着说道："又或是轰轰烈烈，名满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苏焉的弟弟。"
慕容司终于笑出声来。
我撇撇嘴。

许多年后，我们今天略带青涩稚嫩的愿望都以另一种方式得尝实现。
虽然以我自己来说，我宁愿永远都不要实现。

酒过七巡，慕容司摸摸腰上挂的荷包叫来店家结帐。
忽然他瞪大眼睛看我，"小倾，我有没有把荷包给你？"
我摇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荷包不见了。"
我也瞪大了眼睛，"怎么会呢？你再好好找找，"边说我便在自己身上四处找，一无所获。
慕容司尴尬的叫店家稍等，然后看看我，嘴角向下撇，摇了摇头。
"是刚才撞到你的人！他是小偷！"我恍然。
慕容司点点头，小声说道："即便知道也没有用，还不如想想现在怎么办？"

第四章 玉树琼枝作烟波

就这样跟店家僵持了一会，终于店小二走上前来，说道："你们二位不会是没钱，来这里吃霸王餐的吧？！"语气颇为不和善。
慕容司笑得极为不自然，"店家请稍等，我们只是想多坐一会。"
掌柜的叫走店小二，陪笑着走到这边，"小二不懂礼貌，二位不要介意。多坐一会当然没问题，不如现在把账给结了？"
慕容司的笑彻底僵在那里。
反倒是我看到他这副表情，差点笑出来。
慕容司瞪了我一眼，结结巴巴的像掌柜的解释："方才、方才你也可以听到有人、有人才喊抓小偷，我们两个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荷包没有了......"声音越来越小。
店小二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嚷道："掌柜的！我就说不用跟这种人废话！根本就是来吃霸王餐的！哼！穿的倒是人模狗样！"
他这么一嚷，店中的人纷纷望向我们这边，眼中带着好奇、不屑和鄙夷。
此时慕容司得脸红得像芍药一样，想必慕容世家的公子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处境。
我低头把头转向一边，恨不得找个地缝就钻。

店小二还在那里骂骂咧咧不停，有些人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说什么，"世风日下"、"道德败坏"之类的话。
这下人们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慕容司不好意思说自己姓慕容，若是说了便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我用商量的语气对掌柜的说："可不可以让我这位朋友先回去取钱，我留在这里吗？"

这时，一只大掌拍上我们的桌子，"啪！"的一声震的桌子直晃悠。大掌地下有几块碎银子。
"够了吗？"说话那人腰上挂着一把奇特的剑，看不出来者年龄。一身仙骨道风，俊美异常。

"客官是要给他们两个付钱吗？"掌柜的陪笑着问道。
那名男子微微点头，"你们太吵了，让他们两个赶紧走。"说话之时，看也不看我们两个。
"这位壮士，您可不能纵容这种人，不然他们只会越来越猖狂！"店小二嫉世愤俗的说。
那人只是挥了挥手，"银子放那里了，走不走随便。"这话是对我们说的。

我简单道过谢之后拉起慕容司便想走，慕容司却硬是把我拉回来。拱手恭恭敬敬的问那人，"敢问您家住何处，改日我们定会把钱给您还回去。"
那名看不出年龄的男子见到的瞟了我们两个一眼，刚想收回去的目光就在我脸上定格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看不出眼中流露的情绪是什么。被他盯着，让我有种如入冰窟的错觉。
我不自觉地往慕容司身后缩。
"你是什么人？"声音略带一点嘶哑，给我莫名的熟悉感。说着，用不容拒绝的姿态把我从慕容司身后拽出来。
"你究竟是谁？"他再次问了一遍。
慕容司见此状，想拉开他挟持我的手。怎奈何纹丝不动。

"这位大侠，不知你这样挟持我的朋友是要做什么？我们肯定会把欠您的钱归还，还请您放开他。"慕容司说道。
那名俊美男子并不理会慕容司，指着我的脸说道："这是哪来的！？你快说！"声音中带着一点怒气。
四周围的人都盯着我们不放，一时间竟安静了下来。
他死死的盯着我，强硬的气势让我喘不过气来。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我有些艰难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