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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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宣轻唤帐外侍从,侍从急忙赶来,单膝跪地,简直行过一礼忙道:"禀皇上,有个女子执意要闯入军营,自称······"小心的瞟我一眼,"无尘公子的内眷。"
普天底下敢如此明目张胆自称无尘公子内眷之人,除了颜竹心还能有谁?
猛然起身,沈淮宣眼中微讶,我忽然笑出声,"这个丫头,早晚会被这张嘴害死。"随即对那名侍从道:"带她去偏帐休息,顺便记得把军中最好的藏酒取来。"
斟酒醉,从嗓子眼爆发出辛辣之感,渐渐晕染到胃中的温暖。竹叶青。入口大气蓬勃,像竹!的确像竹!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也不知何时我才能有这份境界,害怕被那份温暖盖过,糜烂了心境。我摇着壶杯,"好酒!回京后记得给我留些。别就一个人独享了。"
刚才那个跑腿的士兵复又给我斟满,沈淮宣也不在意有旁人在场,端着酒杯的手一扬,朗声笑出来,"莫说几坛子酒了,就是这天下,哪样不是我的,哪样不是你的。"词字之间台有逐鹿天下,一收四海为一家。只是那句,哪样不是我的,哪样不是你的,最让人揪心。从前也听他说过,只是此时听来,惟觉羞愧。紧紧闭上眼,仰头灌下。浓烈的酒气一下子涌到嗓子眼,呛得我"咳咳"不住咳嗽。
熟悉的手在背后轻抚,才刚缓过气我便失笑道:"这话说得,可是让我乱激动一把啊!"
"我还以为你一直是金石在前不为所动,地崩山催不为所撼。"边说边笑着举杯。
我听了直摇头摆手,"那你可是看错我了,金石不为所动又怎么会做商人,地崩山催不为所动又怎会做了夏锦廖的奴仆?"
酒是个好东西,入肠解千愁。
曾与唐若斗酒,当时痛快非常,美中不足的是翌日醒来胃里烧得简直要吐血。仍得清楚地记得明明二人皆醉,却大嚷着不服再来。醒来时东倒西歪在树下。敢醒敢醉,快意人生,这种简单无限美好。若能有美相伴,那桃花眼极不知足,我笑、你不怕雪云知道飞过来收拾你。他一条腿啪的翘在石凳子上,眼神凶恶,然后顿时泄了气,连连道莫提莫提。
恍惚间,只望以后还能如此,两人一对面,与君一醉一陶然
头有些晕,他的气息包裹住我,安心的温暖,温暖的安心。帐帘阖上,士兵退了出去。他扶着我的眉心,那些褶皱渐渐舒展开。我扶着他在我眉心的手,哂道:"真是越活越退步了,喝了这么点就醉了。"
一手扶着我的腰,揽着我靠在他身上,"你还嫌喝得少么?"
没握着他的那只手在空中乱比划,"从前我能连喝四坛不倒。都是·······这么大坛子。"刚比划完就觉得晕,乖乖的靠着再不乱比划,"淮宣,难为你一个军中主帅陪我酗酒,我······很知足。"
薄唇贴在眼角,"我更喜欢你张牙舞爪。"
闭着眼睛,心安理得的接受这样难得的宁静,今后会如何,不想去设想。或是,不敢去设想。我转身含住他的唇瓣,厮磨之间声音从唇间溢出,"······对不起淮宣,今夜过后就没事了······对不起······"
对不起,淮宣。
我是这样虔诚地对你说,请你不要怪我。

孩童梦中五更听得桃花落,恍若梦呓。春风正意暖,号角声突起!兵变!
我浑身僵硬,这样的号角!这样的号角!若非大战,不会有这样的号角!剑气射云天,鼓声振原隰。心里边像是冰快碎一样。沈淮宣也没有料想到,大战竟来得如此之快!不等西宗调兵,竟打由于死亡波同归于尽的架势!开城门!
前一刻情浓意暖,这一刻便是烽火连城!
帐外长哨声划破夜色,红烛落了棋盘,凝成膏泪满目殷红。"报--!"
沈淮宣整装便欲离开,我不自觉地拉住他,直到攥住他的袖子还在犹豫。他停下,"怎么?"
那一声淮宣,像是下定了所有决心。明明无可改变,却舍不得。冲天降落的飞鸟,类似于蒲牢的鸣叫,我紧紧攥住他的手,直到两个人的手指都泛白,我才颤抖着放开,"小心。"
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开打仗,一双眼睛渐渐由混浊转向清明,哪里看得出醉酒痕迹,秋水目晶莹。凝视帐门口,似乎那里还有离开时的温度。点点红迹,棋盘上的飞血痕,我啪啪拍手唤来方才就等在帐门前的士兵,"带我去偏帐。"

大刀飞舞,阵前突围。城门大开,呼喊声敲开天门,西宗军迎战!偏是那一抹明黄,令数万士兵为之冲锋陷阵马革裹尸。残臂飞落,飞溅的鲜血,这是自倾尘帝登基以来最残酷也最惨烈的一场征战。大刀挥起落下挥起落下,脸上溅起春寒时没有的温热,浓郁惨烈的挂在脸上挥之不去。倾尘帝骑马挂帅,其周围十丈之内,冷面的仙子,从天而降的神,十丈之内决无生还敌军。太久的温柔备至,我几乎要忘了他嗜血妖一般的残忍。与其言是妖,不如说是......魔。蓬莱教主,我几乎都要忘了。一招蓬台流水,肉块横飞数十名士兵的冲杀声似乎还在耳边,呼喊之人却已从世间消逝。这一刻,哪有人会想到什么妻儿老小,什么良田美玉,惟有杀!只有杀,才能活!惟有杀,才能活着!
箭从后心穿过前胸,飞出带起一大片血雨。只是兵力的较量,只是对于生死的信任!翻手云,覆手雨。那一抹明黄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满手鲜血,却又不沾一滴。从容淡定犹如翩翩公子,脸上尽是光芒。从偏帐出来,我翻身上马,要赶在他之前!刹那间,西宗士兵如洪流一般涌向他,前仆后继满眼通红。咚咚咚咚咚......那是东耀的王,杀了他!杀了他,他们就能回家了!他们就可以不用死了!杀了他!而沈淮宣只有弹指,数十生命再次消失得了无痕迹。这是他登基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争,没有计谋没有战略,有的只是生生的搏杀。而这,也是西宗国师自出生以来最轻率的一次决定。
箭羽直指我心心念念的人,那样强烈的杀意,明明隔着数丈我却仍能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要他死。只是,本就在杀意当中,又怎能感觉到杀意。狠狠的抽着马鞭,要赶在那三枚箭羽之前!
不!
眼见箭羽直逼,他却丝毫未察觉!青骢四蹄腾空,可是!赶不上了!身后一刀劈过来,我猛地躲过,才转过头来那袭击我的人就是一愣,再下一刻一颗头颅滚落脚边。
"皇上、皇上!"惊呼。
不!箭羽势如闪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可是那个正在挥刀弹指之人身子却是一软,双目闭上,明黄从马上生生跌落!同刻,三箭齐齐飞过他的发鬓。"皇上!"我踏在青骢背上借力,一路掠过箭雨刀尖。那天,白衣上开满了红色的芍药,少女朱唇一样的颜色。
守在他身侧,飞快的扶住那个跌落的身影。魔灭,西宗士兵更是疯了一样的冲上来。我一手扶住沈淮宣,一手握住还有温度的刀柄,运轻功而起,一路已有东耀各高级将领为我们开路,弥漫在血腥之外,空中罩上红色的影子,神泣。

第四十一章 与君一醉一陶然
大帐。
他紧紧闭着眼睛,呼喊声厮杀声血溅声全不入耳。翻开手掌,他的掌心还有一个淡淡的红点。手握得太紧,连针刺入掌心的疼痛都没有察觉到。还是......他根本就没想到,也不会去设想,如此亲密放任全身心信任的爱侣,会毫不犹豫的算计了他。
战前,士兵来报,说一女子善闯军营,说是无尘公子的内眷。那时,染了麻药的银针就已经藏在手中。早在击落西宗国师的面具之时,这种算计就已经在脑海中云雾缭绕。那样的眼神,从没在洛自在身上见过,顶着洛自在的脸,一直在我身边的那人......我直直的立在榻前,银针早已经不知丢在何处,匆匆点了他的各处大穴,停在昏睡穴上却迟迟下不去手。点了,害怕恩断义绝,不点,又让他如此清晰地看见情人的算计吗?
颓然的滑到地上,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笑还是在哭,手从额前插入发丝双手拥着头,深深的埋在胸前。这次,居然换我算计你了。背靠着床榻,我喃喃地说,对不起淮宣......对不起......只有这一次,然后,生也罢死也罢、我用一辈子来赔给你......
对不起淮宣,对不起。
原谅我。
一杯离愁难入喉,反反复复一场红尘戏。
"报--!我军折损过万,请主帅下令给予救治!"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我最终还是没有人下得去手点他的昏睡穴。大帐外一名万夫长通报。我仍颓坐在地上,哑着嗓子道:"皇上龙体有恙,暂命我代为监军。调西营五十名军医前去救治,先救意识清醒的。"心在密密麻麻的刀尖上滚过,命令一下,从此再无回旋之力,再也无法后悔。深深看着沈淮宣,手指滑过他的脸。
那人不疑有他,"是。"
若不是沈淮宣的同榻以待,若不是他字里行间毫不掩饰对我的信任,若不是他明觉疼痛却毫无怀疑,军权怎会易主的如此轻易。淮宣,抱歉,我不要你的军权,他日你若是还愿意坐在我对面,一品陈年美酒瑶光华彩,我定会细细说与你听......
手指萦绕在发丝之间,我竟然会觉得他的眉头淡淡的皱着。"通知下去,攻入城内之时切勿扰民,违者以军法处置。"
我整好衣衫,指肚反复在他脸上摸索,轻轻在他耳边呢喃,"对不起,等我把荻庆送到你面前......"
冷风吹过面颊,胃里酒气上涌,竟是有一些头晕。人皆道大漠沙场,分明应该雕灯画楼,分明应该诗酒年华。眼前却只有腥酸呛鼻。一战过后暂歇,四下里极静,像是夏日傍晚前连蝉声都听不见的宁静。宁愿喧嚣,都不愿这种摄人心神的宁静。空旷的、暴风雨前的诡秘。青冢,清晨。火光一把把熄灭,染着血污的张张坚毅无比的脸上褪去火光。江边的晨雾散。
晨。
多不可思议,这样漫长的一夜,原来也会迎来来日的曙光。
珍珠色升起东方,狼烟潜行,星月无踪。战事暂歇。放任脸上还有淡淡酒晕。
靶场。
马厮照吩咐牵上一匹看上去便浑身是劲的大宛驹。冷清的眸子盯着前方靶心,一马鞭下去座下宝马如飞。抽箭、上弓、紧弦、射!一气呵成。嘴角泛起的是似笑非笑,再从背后抽出一枚箭羽。我深深吸气,想象靶心就是那人的面容,按捺着心下的翻腾,单眼瞄准。
手指还是不可自制的颤了颤,一箭射偏。斜斜的插在土中,歪着脑袋落了羽毛。连连从背后的箭筒中抽箭,随着大宛驹颠簸,目光聚集一点,那人的面容似乎真的随我想象一般印在靶心,越发清晰。手起、手落。
几番起落,直到伸手到背后却无箭可射时我才作罢。颠簸带来的喘息还没有平静,才勒住的宝马在原地静静的喘着粗气。我匆匆扫了一眼箭靶,许久未有过笑意的眼中终是起了波澜。灰蒙蒙的雾霭也不知欲将这场早有预谋的阴霾把持多久。渐有汗滴汇集成流自鬓间划落。
鼻间上的水滴落在衣衫上,像是盛开的花。我低着头,立时便有军士上前听候,颤抖的闭上眼睛,之后再狠狠的睁开,稳声道:"调五万兵马,攻城。"
二十枚羽箭,唯有第一枚正中靶心。唯有一枚。
原来,我终究还是没学会沈淮宣的那份决绝。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百人换举一树万斤巨木桩"幢幢......"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刚刚放下一颗悬着的人的城中百姓,才陷入称不上沉睡的假寐中,又被新一轮的惊天动地所惊醒。又是尖叫,还没完全消散的恐惧再次盘据在荻庆城上空,代替了此时此刻本来就不该存在的安详。
骑马仰望城楼最高处,那人还未出现。我扬手,重木撞门声顿消。又是一派诡异的宁静,只有城深处的恐慌以及......对战争本能的畏惧。计算着约末有两柱香的时候,扬着的手落。又是千斤重木撞门。
恐慌,更甚刚才。
对人心的掌控,达到了极致。昔日蓬莱教中,楚安曾经教过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慌。这种恐慌,不是对死毫不抗拒,不是对生的无限渴望。而是......明明有了一线烛光,却又被瓢泼大雨吞噬的绝望。
西宗军队迟迟未见开城迎战,但闻荻庆城内的慌乱声愈来愈强,直至震耳欲聋。我仰着头,看着灰蒙蒙的雾霭,期盼此时能真的赐一场瓢泼,熄灭自己内心越来越幽暗的火光。
"报--!荻庆城中探子来报,西宗各将领不见开城迎敌之态,知府府内更是没有动静。亦不见出面安抚乱民的士兵。"一名信使单膝跪于马侧。
西宗军方不见动作。
毫不察觉不知何时眉头紧皱,我道:"再去打探。"
重木撞门声开始变得急促,胸膛里的跳动也变得急促。
但是......那种尖叫呼喊慌乱的声音,却在一个巅峰之后有越来越弱的势头。
无论间隔多么没有规律,无论城外的呼喊叫杀声似乎都可以夺人性命,慌乱,却渐渐熄灭。没有安抚的平静,破斧沉舟似的绝望。
"回营。"我深看一眼紧闭得数十丈高的城楼,铁色冰冷。城楼房檐飞燕滑翔。还有多久,才能彻底结束呢......这么漫长的忍耐,让血液流得缓慢的忍耐,内心咚咚的声音在身上淌着,慢慢归于平静。
翌日东耀再次叫战,奈何所有的辱骂皆如泥牛入海,若非荻庆城内偶尔传来阵阵士兵操练声,我几乎要怀疑这是一座空城。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整天。当夜沈淮宣进少许水,军内部分地位偏高的将领要求觐见,被我三言两语挡了回去。曾有军医受那些将领示意意图强闯,我已大帐不得乱闯为由拨了回去。
到了第三日,一直没有粮仓的荻庆城终于面临粮草的缺乏。我甚至不清楚他们究竟要坚持多久。好几次我都能瞧见沈淮宣的手指在巍巍颤抖,被我几指再次点住。
是夜,烛光映红,有一种迷惘在大帐内蔓延,铺成荆棘遍及的道路。红膏映,我捏着手中的信笺,帐外风声鹤立。透过微黄的宣纸,有好几次我都看见过往铺天盖地的涌出来,止都止不住。信底盖着西宗国师的大印。
"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心下烦躁得随处丢在一旁。
身旁立着颜竹心,初进大帐时她见到沈淮宣躺在塌上连一丝惊奇都没有,甚至到现在都不曾过问。这点我最是欣赏。
她捡起我脚边的纸团,拿到烛火上空,薄薄的宣纸顿时化做黑灰,"刚刚送来,信使还在外头等着回复,"她一顿,继而又道,"公子打算派谁过去?"
桌子上燃尽的信笺躺在红泪上,黑红色犹如鲜血。信上写着,止战求和。一封求和信。请东耀派一名信使入城详谈。
手指敲打着桌面,"还有谁知道此事?"
"除了上将以外只有你我知道。"
夜莺啼得让人心躁,桌面被手指敲打得发出有节奏的明快声音,雾似的纱帐把踏上那个俊美的无可媲拟的人与我们之间隔出一道不可捉摸的墙壁。我缓缓道:"依你看此事如何?"
她转头望一眼沈淮宣,叹道:"公子不是有了自己的打算了吗?不需要再过问竹心。"
我长出一口气,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么。
长长的流苏慵懒的斜垂在床塌上,暗色的塌子上一人正低眉顺眼着,有种往常不可能流露的弱态。只一瞬间,这种姿态就已经随着摇摇晃晃的嫩草上的露水而落入土壤,再也寻不着了。
"把那信使留下,不予回复。"
"啪"的一声,红泪重重的打在黑灰上,没有溅起一丝涟漪。翠色在窗口蔓延,无休无止的滋生。
"公子......?"她插嘴道。
我挥手示意她退下,"我自有我的原因,去做吧。"
"两国交兵......"

推书 20234-12-31 :妖孽----楼小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