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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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尖借力,一提气跃到楼廊檐上,撤去革面的鞋底倒是更容易在湿滑的屋顶上站立。我小步在檐上急行,眼见深处宅院即将现于眼前,眼角忽然一瞥,整个人像是被重锤狠狠的擂了一下,登时愣在原地。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一次冰冷得的手指都不知放在哪里好。双脚再也迈不开步子。愣愣得看着那个方向,嘴角僵住了微笑。
脑子里转了又转,想得只有,真的见到他,我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真到面前,反而害怕了。
站在楼廊顶上久久不动,风住雨也住。等我真的回过神时,脚边竹笠笼罩下的一圈已经留下抹不去的深深的湿意。
我想,若是他不在这里,我就回去,安安心心的做一个信使应付好一切就回去。面前摇摇晃晃雨打花影,以后......再不做他想。
再不做他想。
此时便闻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脚下廊中传来,"来者是客,何不下来煮酒一叙?"
举杯邀明月。
我紧紧的攥住手心,忽得笑出声,一翻身跳下去。廊内一个天青色的人影。身后院内一院花影。那人淡然得笑着,像是在看一个故人。
摘下斗笠我迈进廊内,身上微湿,石桌旁生着石炉火,醺得暖和而略带酒气。忽然觉得我一身黑衣竟然能在夜间也显得突兀。四周除了坐在石凳上那人就再没有别的动静。
我扯下面罩,坐到他对面,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入喉的是少见的苦涩。凉酒。"你知道我会来。"肯定的语气,我看着桌上一对面的两个早就准备好的酒杯。
一个人喝酒,却固执得要摆两个杯子。他握着手中的白玉杯,细细得看着,像是要把它看穿一样,对面还有一盏清杯,看不清他眼中颜色,只闻他浅浅道:"多年来得习惯,独酌未免太凄凉。"
一把把手中黑布丢入火团,嚯得蹿高了一下,之后又重回平和的温暖。我抬眼看着那张摘下面具的脸,心里绞痛,面上却笑着道:"不觉得疲惫么?"
"疲惫......?"他含在嘴里重复着。洛自在的眉眼,有着淡然出尘不卑不亢的味道,最容易让人心生惭愧。曾经兰舟飞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
他的目光投到我眼中,嘴角不牵,仍有馨暖熔在眼角,一字一字清晰的说:"你不该来。"
我震了震,只觉早春微寒,只觉得笑意就这么僵在脸上,只觉得手侧的视炉怎么也烘不暖身子,然后才缓缓道:"我只是想寻一个故人,喝酒品诗。"
"回你的皇帝身边去,好好做一个他身边的金丝雀,别再飞出来折了翅膀。"许是说者无心,我听在心里却讽刺的说不出话来。我猛得站起身,碰翻了桌上的清杯。杯碎,独留一只。他看着地上碎片,淡淡的重复着,"回家去吧。"
花影摇了再摇,被渐渐变大的雨点打得折弯了腰,那种颜色变得越来越模糊。三三两两折成一簇,如情人间的密语。我俯视着他,他的衣袖飞扬,为自己斟一杯酒,举到嘴边细细的闻着香气。
"你一直在劝我回家,"用着陈述的语气,声音不可自制的有着颤抖,我从怀中掏出他送给我的玉箫拿在手中,"从长箭到今晚的剑舞,你一直在劝我回家。可是......"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为什么要我发现你的身份呢?你想告诉我什么,这么刻意的、三番五次的暗示我启发我?"我走到他面前,他不发一言,眼中神色终于出离平静,有着不能言明的复杂。
手指抚上他的颈侧,入手温热,我轻轻的合上眼睛,喃喃的说着,耳边只有雨声,树声,以及......眼前人的呼吸声。我闭上眼睛想要不去想不去看,告诉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年亦能坚持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心尖上有些颤抖。颤抖的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此时他的叹息溶进雨声中,叮叮当当溅起无数纹路。在浅浅的水洼中一圈圈荡漾开,然后再一圈圈得消逝。我慢慢在他的颈间摸索,他不动也不说话任由我动作。指间突兀起,心下顿时冰凉成一片。他一只手扶在我手上,"倾儿,院里的芍药,就快要败了。"心中狂震。话音还未落,只听见同两个字,手指就已经脱力,他扶住我的手,捏住那一点突兀微微用力。只听"撕拉"一声。

第四十一章 与君一醉一陶然
才睁开眼,自天陲重重的一声闷响,大地都震了三震!天空白光乍现,照亮了苍穹。四周皆白,我用手挡出眼睛,白色深处记忆里那张不曾改变的面容。
想起面前的人曾对我说,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亲人。
我该唤你什么,洛自在,还是苏焉,我的大哥。
耳边像是听见什么落地的破碎声,然后有些记忆开始在脑海中分崩离析。我见得芍药极多,世人多爱白洁颜色,说它自有谦逊的高贵。大哥却偏爱朱红,如少女的朱唇,那是一种繁胜极致以致到旖旎的生命,不屈不挠,自有孤芳自赏的存在。
指间还衔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轻盈如一瓣花蕊。再睁开眼,白光已逝。面前一张似乎未曾改变的容貌越来越清晰。从前一直觉得他有与世无争的姿态,他聪明他善良他温婉他俊美......总之,那是所有的美好。
我看着眼前那个我本来以为在九年前就已经离我而去的人,俊美的眼角。他默默得注视着我,开口半天才找到声音,如响鼓上的水洼样的轻颤,拖着长长的尾音,"......如今,我该叫你什么?"
他只有淡淡的回应,"无论怎么改变,我终究是你的大哥。"
我攥紧手中那一张人皮面具,入手感觉极其熟悉,一种伴了我将近八年的质感。从八岁不到一直带到十五岁,与皮肤几乎一模一样,出自一个神秘门派之手,采桑门。
左手还握着他送的玉箫,上面带着微微裂痕,不曾吹过我也知道,上好的白玉微微的走音。却见他眉头动了动,嘴角是一派浅笑,给人一种马上就会消失在雨中的感觉,仍旧是洛自在的声音:"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拽着我衣袖的小人儿,如今已经学会喝酒了。"
"你的声音......?"
他不自觉得摸摸喉咙,"那年在狱中......伤了嗓子,就用药改变了。"
两人沉默半晌,我才微微侧过头去,"原来......",真到看见他的真容之后,心里的那汪湖泊反倒逐渐风平浪静了,我又挂起微笑,似乎能看见雨后的灵蝶翩跹,桌上有玉色酒杯,用温暖的火光照亮。即便玉箫依旧如何,即便芍药仍是红如少女朱唇如何,"你是真的变不回从前了。"
语毕,他嘴角未动,眼中那种温和的让人心醉的光芒却是一暗。这是我看见他今晚第一次不经意间露出的悲伤。转瞬即逝。
"为什么要我发现......?又为什么要我离开呢?"
他忽得笑出来,起身拉住我,"今年的芍药再不看就要败了,你随我来。"手上立刻便得温热,心里顿时特不是滋味。他不答,我便先不问。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拖得久一点?
任他拉着我从楼廊进入雨帘中,细雨打在身上透过辎薄的黑衣带来丝丝凉意。绵捱如春雨,惊惧如春雷。至此不敢相信,那人还活着,如果真的还活着,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如果真的还活着,那些夜里的梦魇又是为了哪般?再见时,那人已经是高贵如西宗国师,传奇即是他,他即是传奇。才想开口叫一句大哥,就被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动了动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对于我的挣扎他一点都未察觉,指间逗弄着花瓣上的雨水,搅啊搅乱了一方清澈。水滴自他脸上滑下来,他专注得看着这一方朱红,专注得像是看着自己的情人。"你看。这些花已经盛开到极致了。"
以前他就说过,极致之后就是残落。我张口便想问,如今,你开到极致了么?只是看着他专注的神情,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
幼时他手把手的教我写字,他的右手完完整整的包裹住我的右手,我的手难受得握着笔杆。好几次想说,碍于他专著认真得眼神都没能说出口,一笔一划得在纸上写成了弯弯曲曲的墨道。才有三岁,哪能握得住笔呢?只是他执意要教,向来温婉的眼睛中透着一股子倔强。那时或许他少年心性,却在娘缠绵病塌父亲不闻不问的情况下给了我一种别样的亲情。他教我的第一个字就是"倾",对于一个三岁的幼齿孩子来说,这个字无疑太过复杂,他一字一字的对我说,这是你的名字,想了想又歪着头补充道,我给你取得。
我拨开脸上粘住的碎发,同意回握住那个看似全副心神都在眼前极致的那人,毫无头绪的问道:"为什么要取这个字?"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他一愣。想来知道他我所言为何,只是有意不答,"我忘记了。"见我看着他不再说话,言语中才透着无奈的补充道:"当年苏府后花园中东南墙上第七行有一块松砖,若是还在那里,那便是答案。"
身上几乎已经湿成一片,春雨虽细如牛毛,却淅淅沥沥沥沥淅淅可以下上一夜,这样的好雨,今年本该是风调雨顺的收获年,只可惜战乱不止。刚才有一瞬间,似乎回到小时候两人相处的无拘无束,不高兴不满意时就可以看着他不说话,不担心一句话就会触发什么,不担心好不容易营造的翠似的安逸。
他牵着我走到别馆之中,一进馆便有扑面的芍药香,要是说园里的香气被雨水打乱了,那这里就是存住了所有的极致。如此极致的香气,我一哂,想不到他竟已经固执至此了。馆内打理的极为精致,简单而不乏味。正对大门有一张十尺余宽的大檀木桌,不施任何雕着。几方含笑,烛笺映花红,整室皆亮。水滴在脚下晕湿,在烛光映衬下反着莹亮亮的光。他轻轻拍手唤上几名侍从,我下意识的就是一躲。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语气淡淡的,"去换件衣服,我不喜欢这种黑色,不适合你。"
换衣时我摩蹭了许久,心情却依旧如浅海翻腾,越时这个时候我越不能乱。一步紊乱满盘皆输。
回来时,我手上提着两坛酒两个工艺上好材质上乘的杯子,身上所有保身的物什都还留着。廊中侍从女婢皆俯首垂眼,在其中有今天舞剑女子白芷。她额心的图腾已经拭去,留下淡淡的红痕。他正在桌前写字,我立在原处看了他很久。他在烛光背后,越过他是黑漆漆的雨夜。眼角处阴影变了又变,原来岁月终是在他脸上留下些痕迹。袖上仍有芍药绣,随着手上的动作起起落落。我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悬空的毛笔"啪"的一声落下一滴黑泪,在宣纸上染成远山近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微微笑对着他的背影。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尽管知道他看不到。"同你的侍女讨来两坛好酒,想来你不会吝惜这等身外物。方才打断了,我们再来喝过。"说着绕到他面前,放两盏酒杯在他面前,一盏清杯,一盏玉杯。柔声道:"如今两个杯子,别再空着一个了。"
他沉默许久之后缓缓抬起头,接过我手中酒坛压在已经被晕黑的宣纸上。抬头看过我之后不禁失笑,伸出手理着我领口没有整理好的衣衫,白晰修长的手衬在月白色的衣服上。小时他就最喜欢我着白衫,所以我才会知道星夜繁花,所以才会无尘。温蠖不染身。"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了?"他不抬眼,只是用陈述的语气对我说道。
我歪歪脑袋,像从前对他撒娇时一样,他眼中光芒越发柔和,"从......我学会喝酒的那时候起。"
他眯着眼睛,手上动作一顿,"就是不知道品过琳琅满目的佳酿,为兄的绿水人家还能不能入你的眼?"
我斟上两杯花雕,没有温过的酒,已经有了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拿起其中一杯敬给他,还没等他接过去,他身后立着的婢女已经先夺了过去。白芷。对于这个小动作我不自觉得皱了皱眉,什么话都没说。
他却一扬手,"自家的弟弟,还需要验什么毒?"与其说是刻意,不如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我急忙抓过桌上另一盏清杯,装作喝酒的样子掩饰了我刚才的慌乱。
他同样一饮而尽,只不过在下咽的时候不自制的皱了皱眉。我顿时眉开眼笑,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这酒还真是不错。"说着眼角瞄到酒坛底下的宣纸,没被弄污的那一半依稀还能看见几个清瘦出尘的字,看不清写得是什么了,只是笔锋与我的一般无二,可能还多了一些坚劲。
我立刻巴巴的端着清盏跑到桌前,"这手字比起当年真是一点没变,"轻啄了一口佳酿,继续在纸上比划着,"这个拐弯处我可是练了好久都没能模仿来。"
"你生来就聪明,如今无尘公子一名响彻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的一副字,何来模仿。"见他不语我续道:"这手本事,哪样不是学自你,哪样不是偷自你。"他淡淡的笑着,一如多年前。天青色的衣衫,随意束着的发髻,最有江南的味道。
我看在眼里,忽然就觉得这等温婉的笑容有些刺眼,低下头去,琢磨了半晌才认真得说道:"那个时候,你几乎就是我的神明,我拼命的想赶上你都力不从心。你的字神韵骨体具佳,为人大方不卑不亢,入朝为官三载仍能清正廉明,"我顿了顿,看着他双眼收尽所有烛光,我举了举手中酒杯,微呷一口。等口中酒气渐散才缓缓道:"当年,你就是心中的神。"
他扶着脑袋,又咽下一杯酒,神情平静。
烛心"啪"的一声爆开,室内一角顿时暗了一下子,木格窗上的雕纹闪了闪,木鸟扑腾了几下翅膀。白芷上前去又点燃了火烛,此时窗外敲起梆子,正是丑时。火焰跳了几次,然后再颤颤着重回平静。他的神情依然淡漠,我猛得发现,当初第一次注意洛自在这个本就不一定存在的人,不是在烟雨楼时的初遇,那时他被沈淮宣以及慕容司掩盖了太多锋芒。反而倒是他后来巧遇时的淡然才最让人侧目,以箫声相映的淡然,衬得夜凉如水心境如水。我眯着眼睛,听见他道:"那时你是个让人疼的孩子。"

酒气醺,一杯接着一杯,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叙,真真像是......重拾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眼前生出许多很漂亮的光晕,芍药的六瓣相互簇拥着金黄蕊心。
芍药袖,断纹箫。
清秀温婉的青年难得露出欣喜的神色,把小小的人儿抱在腿上,执着小人儿的双臂,逗得那幼时已露芳华色的小童逗得"咯咯"笑出声来。青年扶着小童莲藕似的胳臂,指向檀木桌上一张小人儿想破脑袋也看不明白的东西。小脑袋歪歪的靠着,一只小手偷偷拽着俊美青年的衣袖。用力得吸着上面淡淡的香气。青年的全副心神却都在檀木桌的那东西上,丝毫没注意到一双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见自己被忽视,小童极不满意的用着软糯糯的声音叫着,"大哥......"过了许久青年才笑意盎然,低下头去看着坐在怀里的小人儿,唇边吣着笑,"......倾儿,荻庆可真是座宝城......"幼时耳边轻声言语的怩喃,小人儿脑中的支言片语。
嘴角的笑意伴着酒气愈发明艳,我一手抚摸着腰间别挂已经略略暖起来的玉箫,脑中一直有些支言片语乱响,其中最清晰的一句,"......倾儿,荻庆可真是座宝城......"犹记至今。
我抬起眼,目光灼灼得看着他,终是忍不住轻声道:"当初苏家获罪时为什么我会在女牢?"声音之小有如耳语。
他正轻轻敲打桌面的手指在空中悬了一刻,行云流水得答道:"我害怕......聪慧如你会发现我未死的假相。"
二更的钟声响。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我不敢再去看他,"那么慕容司呢......他救我出来,又把我送给旁人,然后......连带着林靖,以淮宣的本事要是想做何事他断不会把证据落到旁人手里,慕容司......"我停了很久,他的目光如炬,深深吸气,新鲜的雨气以及颓糜如花雕浓烈的固执拦在两道目光之间,"他......是否是你的门客?"

推书 20234-12-31 :妖孽----楼小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