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被冲着她,面前晕出一大片暗黑,胧住面上的表情,"不斩来使。"我接下去,"我知道。"
颜竹心欠身,直到敛完了眼中的狐疑才退出大帐。
如此对待敌国信使,只不过为了我想看看,那人会如何对待,被风吹得纷飞的过往。手里握着双蛟琉璃盏,烛光下拿这淡淡的黄绿的液体,竟然品出了酒味。
倾尘帝四年四月,西宗夺下东耀新地边界重城荻庆,伤敌四万有余,举国同庆。同月末,东耀军十万围城,七日后城内水米尽空。派信使求和,未果。信使困于东耀。三日后西宗再次求和。
史书《天朝·倾尘纪》上记载这场持续了三年的战役不过寥寥数字,一役定天下,三载换千古。寥寥数字,掩埋了数不清的白骨。
第四十一章 与君一醉一陶然
通帐内一个长须花白的年长者,约末四十有余的年纪。一手抚着颤巍巍的胡须,双眼中的精光被尽力掩着,脚边还有水碗的碎片,湿了一地。那人穿着繁复的水鹭七色长襟开衫,暗紫色。西宗的官衣。他一只手颤抖的指着前来守卫的士兵,怒道:"东耀好生无理,把老夫困在俘虏的帐内,是欺我西宗无人怎得?老夫奉国师令前来东耀大营商榷战事,东耀竟是如此以如此态度来敷衍老夫!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真当西宗怕了你们不成!"言罢又是一阵杂物落地击起的脆响。
我立在帐帘后,厚重的粗布遮住了身子。帐外守卫士兵方要行礼就被我制止了,指指帐内正肆无忌惮发火的西宗信使,悄声道:"有何人来过?"
士兵行过礼,"除了颜姑娘,并无一人来过。"
我撩起一方帐帘,帐内人未发现我。那名西宗信使虽四十有余,却是双目澄清炯炯有神。他身后书架上几本散记都已经乱不可堪,书脊被弄皱不少,断了不少棉线。不自觉得皱皱眉,一言未发。帐外顿时飘起一种名叫蓄势待发的紧张。帐外如此,隔着一层粗布,帐内却毫无察觉。"......东耀此举,势必会遭到天下人的置疑......"信使仍扬声道。这种势头,不为了发泄,只为了给东耀落下个口实。
时日正逢大雾罩江,带着沿江一带犹如误闯仙境。我扇着手试图赶跑这恼人的水气,一掀帘帐,帐内的声音顿时一挫。
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我在帐内小步踱着,眼睛不时瞟瞟书架不时看看地上的一摊狼藉,舒而道:"这班粗人的确是不像话的紧,怎么能招呼贵国信使住在这种地方。"
信使淡淡的哼一声,面上渐浮出桀傲,"阁下是......?"
少有的见到我面容而毫无反应的人。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敌军如今近乎于中心的人物,你当真不晓得?
"暂代监军。"
还不等信使有所回应,我迅速又道:"阁下可知你刚才那一番话,足以够你个通敌判国之罪。阁下言西宗国师潜你来求和又有何证明?在这种焦急时候阁下无凭无据的扰乱视听,难道是西宗特意派来的奸细不成?自问我东耀怏怏大国,不稀罕这种下作手法,阁下竟然意图给西宗抹灰,真真是叫人开了眼界。且不提你这另人生疑的身份,光是这谈吐,若不是东耀军士皆大度,恐怕......"我略微停顿,给对方留个想象,"阁下觉得如何?"一步一步,气势逼人。不用说这还是在东耀的军营,光是生生扣上的三个罪名就够他受一阵子的了。一上来就针锋相对,出其不意。
那名信使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面上一派平和,眼中的精光不再掩饰,起身相迎道:"监军教训得是,是在下无礼了。"
雾霭压空,渺白的渐渐变得浓郁。往日这种时节,稻谷早当窜出嫩绿,像要化成水似的。正当晨曦。新鲜得不是那寻常的鸟鸣声,而是仍旧有鸟鸣。淡淡的呼口气,面上又转回微笑,"先生这份宠辱不惊的本事,无尘还是佩服的紧。"阁下变成了先生。
"监军谬赞。"
帐外一队士兵依言把那名信使困在当中,我道:"规矩不可废,得罪了。把西宗的奸细拿下,传信到荻庆城内,今日便会有人押送他回城交予贵国国师处置。"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意图架着那名信使离开,我伸手轻声制止,"让他自己走。"
他的眼睛透出些光来,嘴里直叨念着:"不错、不错......"随后大步走出营帐。
帐帘重重的掀起,石皴纹如瀑布直下打乱石卵。帐外雾霭绵延不断,朦胧中隐有水声。我捏紧衣袖,终于,要开始了,一场没有硝烟没有血腥的战争。
多年后,唯记得那夜皓月边陲下的重山重城,像是一场盛大的梦。
"安排妥了?"
"是,各个要道关卡都已经安排了不受皇上控制的人马,在这一方面当是万无一失。"
"在时间上岔开,分出三路通到三个不同方向。"
"已经吩咐下去。"
一阵迟疑,"......是否有故人?"
"现在还说这些......"
久久无人回复,最终才化为一声轻叹,忿得只是让人觉得难过。我垂着眼,缓缓得走,缓缓得说,"一步行错满盘皆输啊竹心......"
俏丽的青绿色,长袖一挥,黑亮亮得眼珠里还有兴奋光芒,涂着丹色的小女孩对我挤挤眼睛,满面不符得调皮,"难不成公子还在害怕?"
玉簪螺髻放下一大片妖娆,特意让她挽成女官的发式随行左右。白玉的温婉在她的动作下一颤一颤。我理了理脚下繁复的衣衫,腰配带,头戴冠。忘记上一次穿得如此正式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我只觉得脑袋沉沉的,轻笑道:"要我说是,你是不是会立刻就逃走呢?"
"怎么会呢!"极其坚定的声音,惹得周遭忙碌的官宦纷纷侧目。她的眼睛里闪着狡黠,"我是打定要跟着公子的!"
前方领路官人距我们数丈有余,从前走在这座府邸时并未觉得道路如此蜿蜒,约末过了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别馆还未抵达府中最深处。
颜竹心毫不置疑的赞同我亲自前往荻庆,她说公子有这个本事,也只有公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场战争需要我来做什么。对于她这番似褒实贬的话,我只有在心中苦笑,谁曾想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她还是在疑问,我对沈淮宣的这种......欺瞒。
直到一行人皆站定,手心里的汗才刚刚被吹干。双层雕楼栋,七枚立柱。楼外飘花香,不见艳影。丝竹乱耳,扰心神。立在门前官人轻声催促,"大人,已经下雨了,您仔细别湿了鞋。"
颜竹心道:"公子......"
我整理好心神,官人正在高声通报,"东耀使节到--!"
层层门开!
光亮刺得人不自禁想要闭上眼睛。
丝竹声暂歇。
微笑代替了所有旁思,所有目光聚集在我们周遭,像要硬生生的烘托出一个光环来似的。眼光扫过整个厅堂,上将约有三、四名,皆落座于左侧依次排开,多数着武官官衣,并没有意想中的战甲。其中最年长的想必就是将军,位在离上位最近处。右侧少有文官,毕竟战场。空两位,一位是留给来使,一位当是被我扣上奸细之名的信使。
最终目光停在那一张面具上,最上位。
勾勒如脸谱,只露双眼。衬得眼睛格外深邃,能看透旁人内心所像。
我收下所有目光,上前几步,"战场物资贫瘠,并未准备见礼,望国师宽恕。在下无尘,愧暂任东耀监军一值,此次代御使前来荻庆,见过国师!"说着浅行一礼,随行的东耀人皆在我话落之后随礼,"见过国师!"
其余西宗众官员才迟迟醒悟,纷纷起身回礼。不少人眼中露着疑惑,听见堂正中那个俊美瑰丽的人物自称无尘,无尘公子。随之眼尖的人立刻认出,是那个射落了国师面具的人!他竟然是东耀监军!
此时丝竹声又起,多了铿锵回肠的荡气,琵琶。我一直似是非是的看着那双面具下的眼睛。面带浅笑。
一番客套后众人皆落座。
国师言此宴只为使者接风洗尘,不议战事。故此两国人表面仍相敬如宾。
那人话极少,惟有在流觞共举时才偶尔闲应一句,"监军请。"之后便再无旁言。
雨声渐清,宴会渐入佳境。我小心的抿着杯中清酿,玉杯有皓皓之白,衬着世间温蠖。腰间佩着唐若送与的子玉,百毒不近身。
对面一年轻上将举杯,步到我们面前,对我道:"遥闻无尘公子盛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不知监军可愿给我等讲讲身边奇事?"
颜竹心翻了个白眼,像是在说我们公子做什么了你就知道他名不虚传。
我向他举杯,漫不经心应道:"世间事皆是奇事,战事多变是为奇,你我今日共坐于此是为奇,奇事太多。若是真的一件件讲来,恐怕要讲到翌年春天了。"说穿了就是不想告诉他。
座上那人像是不经意的淡淡扫我一眼。我忙低下头佯呷一口酒,随后举杯示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面前的年轻将领继续道:"听闻监军曾四国通商,可是真的?"
座上不少人的目光投到这边,我道:"确有此事。"
那年轻将领微讶,"商人这种低贱的职业,监军怎么会......?语中带刺。
我扶着长袖,层层繁锁的装饰下藏着防身毒仔细的掩在袖中,面色丝毫未变,甚至笑意更深,不紧不慢的吐字,"谁没有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的时候?"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再斟一杯酒,这句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为了活着么......"面具下的轻喃,等我抬眼想要看穿面具下的脸孔时,那人早已经恢复风轻云淡。
酒过三徇,用内力逼出面上微醺。透着些淡红色的面颊,引得不少人频频探看。宴上菜肴精致、鳞次栉比得让人咂舌。其中不乏山珍海味,困城三日仍能丰盛至此,我几乎要怀疑荻庆城困的真伪。
身旁一名文官起身向座上人行礼,"
正餐已毕,若只是喝酒太过无趣,何不叫来舞剑助兴?"言罢见座上那人是为默许,双掌轻脆的击了两声,进来三名执剑舞女。中间那名在额心涂着朱色图滕,飘渺而激烈得如炽焰一般。腰身用一条红色绸带束紧,通身莹绿。细长剑背后,笑意盈盈,"奴婢白芷,为大人们献丑了。"
一名美艳妖娆的女子,百指柔似的,身形玲珑,有一副讨好的面容。
颜竹心身子一紧,在我耳边丢下一句,"公子小心。"便欲起身。
我不动声色的拉住她,眼神警告她坐下,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举起酒觞示意,"请。"另一只手拉过宽大的袖子遮掩,在颜竹心手背上写:"你认得她?"
她抿了抿嘴,不认得。
那又是为何?
那个叫白芷的人会武。
颜竹心武功远胜我,而我只从那名叫白芷的女子声音中察觉出微弱的内力,既然颜竹心紧张如斯,她们二人武功当在伯仲,有极大可能还胜过颜竹心一筹。早有预谋的一场盛宴。我收回手,眼光瞟过最上座那个一直隐藏在面具下的人,却找不到那人目标。心下立刻翻腾得极不是滋味。
还未来得急细想,三道寒光已经纠缠到一快。有一丝如天蚕丝似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杀气。白芷头上挽武人髻,戴金色宝塔式萝钗,上有细坠铃铛。随着三人动作,剑刃相碰的摩擦声及铃铛有规律的坠声相应成辉。无序中自有其归律,扰得人气息不稳。
第四十一章 与君一醉一陶然
忽见那红绸束紧的纤腰向后折去,顿时四肢腾空。眉心的图腾红得烫眼,头上金钗声乱。一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围人都细细的眯着眼睛。正当此时!利剑划空声突变,同时我姆指食指间一直留存的一枚硬过壳和着内力嗖得飞了出去!剑刃颤抖发出微弱响声,偏了方向,横打在空中。
白芷惊呼得收住剑锋,剑尖停在距我鼻梁骨不到一寸。我双眼眨也不眨,端上杯酒放在剑尖上,酒盏压弯了剑身。不再指着鼻子有种咄咄逼人的架式,平静得笑道:"好剑法。"
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
女子头上金钗晃了晃,铃声俏皮的跳跃,她吐一吐舌头,"多谢监军大人不怪之恩,待白芷重新来过。"
两人三两句,把一场不成功的计划轻巧的带过。分明在剑尖直指鼻骨那一刻,我余光中扫过对面三分之二的武官已经按上配剑,根本没办法势均力敌。若不是我轻轻按住颜竹心,恐怕即便不见明刃,杀气早已四溢。
不是我镇定如沈淮宣一样超乎常人,只是早就知道了结果。早就知道了结果,何须担心过程。
白芷接过剑上酒盏一饮而尽,"谢大人赐酒。"随即放回空杯,十指上涂着丹蔻,散发着异样香气。
我扬声,一展衣袖,长袖打得香气顿散,乜笑着言道:"白芷姑娘可要小心了,莫要打翻了酒杯误伤了旁人。"
他们应得的警告,双关。
白芷颜色一僵,退身向后同剩余两名女子三剑又起,琵琶凌乱。眼中神彩却失去方才凌厉。食指肚轻轻摩唆腰间皓色子玉,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在身体里割据。我鬓边发丝动了动,又是剑气来。另一只手放在桌面上,闭上眼睛轻轻打着节奏,发出急促的警告。一次不成,还能让你第二次伤了我么?
没了眼前光影,听觉越发敏锐。只是可惜了如此毒物......涂在指甲上,香气过重,难免事得其反。
剑气又至!
铃声在一瞬间消失!
手上硬壳待发。手指未动,却有一声急急划过耳边,完力打在了执剑女子的膑骨上!
一声闷哼,白芷腕上同时受了我一击。手腕吃痛一松,长剑落地。整个人也单膝跪地,没受伤的手抓扶着右膝。我看了看她额心的图腾,此时颜色愈发妖艳。头戴的宝钗颤颤的再次发出清清灵灵的响声。她整个人便倒在地上。她的膝上并无血色渗出,丝缎上还留着浅浅得窝下去的痕迹,颜竹心的手法。而颜竹心本人却在我身旁偏向后方正露出一脸关切。长袖遮住了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势。见我转头看她,蒙着水的眼睛无辜的眨了眨。白芷倒下初始,堂中已经有了变色。对面不少喜怒形色的武将显得有些揣揣不安,究竟对面的那个文弱的人是何时出手的?
我起身,向上座方向恭敬道:"既然如此,无尘今日也有些乏了,不如就此宴会为止,明日还有正是要商榷,莫要误了国师休息。"
繁华渐渐淹没,众宾客皆退,剩却了接下的肃杀之气。独留稀雨。
我嘴角叼着黑布,左手扣紧右腕间鳞带,束紧四只袖口进风处,束得比武服更加贴身,弹了弹身上尘土,口中含糊不清道:"竹心,安排些人手去联系隐在城里的人,探听沈衣卿的下落。这个房间里务必留人。"
"那你呢?"她白了我一眼。我心知她还在气方才宴会时状况,也不好与她计较。只有干笑一声,"我自有分寸。"随后面上蒙上黑布,黑衣黑鞋黑覆面,活脱脱就是一江洋大盗。
她欲言又止,"公子......"
我回头,"什么?"
她摆摆手,"一切小心。"
我在紧袖口内捆上几枚轻巧的暗器,扯掉鞋底革子面,只留最软的棉布。即便用力跺脚也只有几声闷响,"若是寅时之前我还没回来......"顿了顿,换上严肃的语气,"不惜一切代价带着王爷撤出城,只要能出城,自会有东耀军来接应。"
她轻声吸气,我抓住她的肩膀,"还有淮宣那里......若我三天内还没回来就让人把他的穴道给解了罢。"
屋檐上的存雨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凹槽挤出来一道雨帘,檐上飞鸟留泪。然后便被江间雾气吞没了,大片大片的茫白,像是绕在山提上的羽衣,淡淡得隐去墨色。留出几乎缥缈的空白。
别了颜竹心,我一跃翻到屋顶上。瓦片湿滑带着青苔,紧紧抓住中梁。我环顾一番,一间六进六出的大城府邸。我正居于东侧第三间厢房顶上了。白天进来时,发现有不少别馆。居于高处,我才模模糊糊看见深处有一处大宅,若是不仔细看来根本就不会发现。雨滴打在头顶竹笠上,有一片湿润晕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