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杀他。"王爷回首朝我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我杀秦寞飞。"
只是,杀秦寞飞么?心中虽迟疑,却再没有磨蹭的理由。转身去内室取出了王爷的沥天剑。
王爷顺手接过,三指滑过剑鞘,留在剑鞘两个篆字浮雕上,稍稍一敛眉色,掠身入空,身姿翩跹走壁而去。
第十三章
赶到东阁的时候,瞳拓与秦寞飞已然杀出一条血路,萧然离去。
龙组鹰组几乎全军覆没,大半人都暂时失去了行动力,晏涵谷重伤在地,口角鲜血汩汩流下,却是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子来。
王爷足尖在檐下一点,翩然落在晏涵谷身边,晏涵谷含着满口血沫指向东方:"詹大人、跟、跟过去了......"
"茗儿,看着他们。"王爷提剑便往东边追了过去。
"哦?......"听见王爷的命令,我下意识地点头,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王爷往前跑去。想想觉得不对,跑了两步便转身对跟过来的萧江喊道,"你找大夫替晏首领看伤,我随王爷去看看。"
也顾不得萧江如何答复了,王爷轻功比我高了半筹,若不狠命追,只怕要跟丢。
亏得詹雪忧机敏,心知比武功必然留不下瞳拓,只悄悄跟在瞳拓身后,一路留下印记,必然是算准王爷会跟过来。
我们沿着路标很容易便追到了城外,先在官道走了一段,随后便追入了山林,饶是瞳拓带着武功被废的秦寞飞,动作仍然快得惊人,约莫半个时辰,王爷与我方才逐渐追了上去。
秋林肃杀,初月如霜。
詹雪忧在看见王爷的那一瞬间便倒了下去。
口中不断流溢地鲜血,随着他倒地的惯性在林中洒出一道血箭,当胸两道剑痕,深入肌骨,原本重伤的小腿更是伤口迸裂,整个人都染成了血色。
王爷既然已追到瞳拓,局面便算是控制下来了。
我径自冲到了詹雪忧身前,将他扶在怀中,如何掐他人中都已没反应。原本以为胸前几处大穴他自己已封住,一探他脉象,这才惊觉他惟恐封穴闭气滞了轻功,竟然任血喷洒也不封穴。
难以想像这样的伤势,居然还能勉强支撑着跑了这么远!
心中一窒,连替他封穴时手指都有些发颤,慌忙将暖玉膏拿出来,在他胸口厚厚涂了一层,原本想替他小腿也重新敷药,无奈暖玉膏被我七用八用已差不多用光了,只得作罢。暖玉膏原本是救护心脉的灵药,却总是被我拿来敷外伤止血,不知道大圣岛拜月教那些人,知道我如此浪费后会不会呕血。
詹雪忧脸色一片死白,难看得吓人,我又慌忙掏出五粒破雪丹一并喂进他嘴里。手掌扶住他命门穴,将阴柔内劲缓缓度了过去。如此折腾了半盏茶功夫,詹雪忧脸上终于恢复了点血色,我才放下心来。
抬头望向不远处,吃惊的是秦寞飞已经不见了,只有瞳拓与王爷对面而立,站在林中。
仔细一看,瞳拓脚边似乎躺着一个人--莫非秦寞飞已经受伤,或者死了?!......难道是我太着急詹雪忧伤势,因此王爷与瞳将军动过手、杀了秦寞飞我也不知道?
将詹雪忧小心放在地上,我带着疑惑走近王爷。
只见瞳拓脚边那人发色枯槁,脸色蜡黄,分明就不是寒瑚国那个养尊处优的宝贝皇帝。脑子稍稍一转,便知道是瞳拓带着个假秦寞飞把我们都当猴子耍了。
瞳拓当然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带着一个不懂武功的秦寞飞,还能安然逃出王爷的掌握。所以在东阁他便挟持一个身材和秦寞飞差不多的仆从,将他装扮成秦寞飞的模样一路带着逃出城来。
王爷既然已经被引开,东阁里龙组鹰组的高手也被瞳拓尽数放倒,纵然秦寞飞武功全失,只要能离开留仙居看守,找个地方将自己躲起来,随后放出消息,寒瑚国密探自然会尽数前来护驾。一旦寒瑚国高手也得到消息潜入惊燕,秦寞飞便算安全了大半了。
何况东北战局已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王爷未必有时间一直在上林城空耗,如此一来,秦寞飞更加可以大摇大摆离开惊燕,回寒瑚国做他的宝贝皇帝。
只是如此一来,瞳拓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王爷握剑的手稍稍一紧,我心中跟着紧窒起来。放走了秦寞飞,王爷此刻必然怒极。盛怒之下将瞳将军斩杀,日后要后悔可怎么好?
瞳拓靠近两步,却被王爷陡然间凛冽的目光逼得生生停住脚,缓缓屈身单膝点地跪倒。
面对瞳拓顺从骨子里的固执,王爷有些无可奈何。沥天剑稍稍出鞘,却又被王爷用拇指硬生生压了下来,半晌,方才缓缓吐了口气,道:"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仰望着那个自始至终为自己所崇拜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眼中陌生的寒光,瞳拓明知任何说辞到如今都是徒劳。
然而,在王爷低沉华丽的声音命令下,他却不自主地遵从了吩咐:"四年前我刚刚驻守夜平川就碰见了秦寞飞,那时候他身受重伤,我巡视哨岗时救了他,他说他是寒瑚国得罪官府的江湖人物......"
他笑得有些苦涩,"您知道,留在燕子谷的三十万兵马,原本是卫将军柳煦阳带出来的,一道上谕便让我做了他们主帅,上上下下明里暗里都在与我作对。派出去查秦寞飞身份的也只是出工不出力地敷衍我,恰巧我又是用人之际,看他身份并无问题武功不弱颇有将才,便将他留在了营中......"
"酒醉之后与他一夕缠绵,他堂堂男子被我压在身下委屈承欢,我于他焉得不愧?(被压倒的是秦寞飞哦,狂笑ing)......而后知道秦寞飞的身份,一怒之下便将他劈落山谷,他侥幸不死却重伤半年,缠绵病榻。拜月教高手强行出关,我与拜月教动手时不慎身中奇毒,秦寞飞人在病榻,却用寒瑚国两座城池向拜月教换来解药替我解毒!......"
"说到底,他窃我军机已受惩罚。他于我之恩,我于他之愧,却是半分未减,如今他若不逃便要死在殿下手中,我又岂能坐视?"
尽管瞳拓跪在地上,神态却是安详而平静的,不是清晨那般言辞犀利,也不是清晨那般倔强傲然,没有故作的淡漠,也没有刻意地挑衅。四周没有臣下、侍卫,只有王爷与他的影子,这一番话,不似奏对,也不似请罪,更不似辩白。只是单纯地诉说,倾吐。
他是想告诉王爷,他没有背叛惊燕,也没有背叛王爷。背叛,什么叫背叛?背叛就是背离叛变。而他瞳拓,永远不会离开王爷,他的心,也永远不会变。所以,他不承认自己背叛。
只是立身于世,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不得不救,而已。
他知道王爷会明白。就算不肯宽恕,也一定会明白。他也不要王爷宽恕,只要王爷明白就好。
无论什么时候,瞳拓都可以毫不闪避地直视他的君王。丈夫立世,俯仰无愧。
王爷看着瞳拓的眼光却淡漠得有些奇怪。冷,深入骨髓的冷,倦,吸附灵魂之上的倦。被秋夜冰冷的月光滤过,折射出的却是那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淡漠。
所以心死,所谓情止。
"那么,你最好照顾好你自己,不要再给任何人施恩于你的机会。违我王命者,有死而已--此后的你,也是一样。"
今次饶你,因你倚飒战役中,单枪匹马引走秋袭大军,护本王三日平安;今次饶你,因你当日甘心替死,为本王争得七日调兵时间;今次饶你,因你少年远游为国戍边,苦守夜平川四年;今次饶你,因你当日婉转本王身下,与我旖旎情致肢体痴缠......
然也只是今次而已。此后的你,与旁人便再无两样:我是你的君,你是我的臣。
过往一切功过情谊,到此便是个终点。
眸色淡漠的王爷忽然手一扬,沥天剑便向我抛了过来,反手将剑接住,回头却见王爷萧然转身,抱起地上失血昏迷的詹雪忧,头也不回地往上林城方向而去。
下意识地转脸望向了瞳拓。那一瞬间,我攫获了瞳拓眼中的哀伤。
静静望着那道逐渐离开他生命的背影,瞳拓清楚地明白,他已被他挚爱的殿下,彻底遗弃。
詹雪忧的伤实在严重,五颗破雪丹都未能护住他伤势,王爷一路上手掌都未离开过他命门,浩然真气汩汩流入詹雪忧体内,饶是如此,回到上林时詹雪忧仍旧已是残喘一息。
原本死寂的院落霎时间便灯火通明,仆婢大夫忙了个人仰马翻,见着满屋子的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原本就累得有些头晕眼花的我简直有些站不住了。
将那些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仆婢尽数打发了出去,只留了两个大夫侍立一旁,勉强将詹雪忧放在床上,王爷却不敢松手,一直将他搂在怀里,徐徐度着真气。
"王爷,这么下去不行。詹大人创口太大,暖玉膏已经不够用,得赶紧缝合止血,否则再次迸裂就不好处置了。"说着便招手示意那两个大夫过来。缝合创口我虽然也会,可如今体力有些透支,莫说拿针,只怕裹伤都有问题。
王爷微微侧身给大夫让出两个位置,我取来水晶灯盏照明,詹雪忧伤口上的暖玉膏已经被冰肌露清洗下来,两个大夫很快便用冰肌露洗过针线,动作麻利地替詹雪忧缝合创口。詹雪忧此刻已完全失去知觉,如何折腾都没反应,只浑身的冷汗仍是冒个不停。
创口缝合之后,我便取出最后一点暖玉膏,小心敷在詹雪忧胸前两道狰狞依旧的伤口上。小心替他掖好被角,王爷皱眉道:"茗儿,让丫鬟替他清洗一下。满身污血......"
"清洗倒不急。他现在最好是安静睡会,好好将息。我手里药不够了,得去现配几副生血养气的药来--只不知龙组在附近可还有修纯阴内劲的高手?王爷的内力太过霸道,度太多给詹大人只怕不好。"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詹雪忧脚上的伤,如此反复的创伤,若不好好处置,复原了只怕也会留下遗患。
王爷原本想唤晏涵谷联络龙组在上林范围的其他高手,却忽然想起晏涵谷那一副重伤的样子,想想又住了口。我禁不住苦笑,瞳将军为救秦寞飞,下手也够狠了,几乎让龙组全军覆没,如今修习阴柔内功的,估计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样吧,我写好方子让掌柜去配药,詹大人交给我。王爷昨夜便没休息,奔波这么许久,还是先歇着吧。"找来笔墨,飞快地写着方子,刚写到一半,灯光陡然一黯,一道人影出现在床榻旁边。
--长发盈身,静若处子。瞳拓?!
他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待在西阁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王爷,王爷倒是没什么诧异的表情,居然口气恬淡地吩咐道:"既然你在,便你来吧。"说着便抽回手掌,站了起来。
瞳拓微微欠身,便挪身到了王爷的位置,将詹雪忧搂进怀中,一手抵住他命门,将内力缓缓度了过去。
这是什么状况?王爷不是已经明白将瞳将军驱逐了么?......飞快将另外一半药材分量补齐,我撂笔靠了过去,问道:"瞳将军修习什么内功?"
瞳拓侧目答道:"破雪真诀。"
"破雪真诀"与灵药"破雪丹"同出一脉,二者与绝世佳酿"百草破雪"同为青岚剑派三大镇派之宝。破雪丹与百草破雪虽难得,但若与青岚剑派私交笃厚,便可求得。
破雪真诀却是青岚剑派不传之密,普通弟子亦无缘习得。传言青岚始祖因此内功心法太过高深,惟恐传诸于世多造纷乱,因而定下教规,破雪真诀只许上一任掌教在临终时,口传心授于下一任掌教,如此一来青岚剑派逐渐式微,到近代通常只剩下一师一徒两人。
原本奇怪王爷怎么会和匿迹多年的青岚剑派搭上关系,取来灵药破雪丹,如今看来,真正与青岚剑派有纠葛的应是瞳将军才对。
我还在发愣,耳畔传来王爷的声音:"不是要去配药么?还不去?"
这才醒过神来,带着方子匆匆出门。
趁夜拍开了上林城好几个药店大门,终于配齐了药材,招呼丫鬟升火上炉,守在旁边看火候,好容易等药熬出来,天竟然已蒙蒙亮了。捧着药进了屋子,王爷就静静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药还烫得不能入口,便先搁在一旁晾着。
瞳拓脸色苍白得吓人,我知道他是内力耗损过度。他原本就有内伤,靠着两颗灵药强压着伤势,昨晚勉力冲穴动武,再加上一夜不停地替詹雪忧度送真气,只怕已到了极限。
不禁暗道王爷无情,虽不能直接度气给詹雪忧,然助瞳拓一臂之力却是绝无问题的,竟然眼睁睁看着瞳拓一个人苦撑。
眼见瞳拓脸色越发难看,我便上前轻轻唤道:"瞳将军?......您先歇一会吧。我替詹大人看看脉。"
瞳拓睁开眼,见是我,微微一笑。徐徐敛气收回手掌,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径自到了王爷身边,默然侍立一旁。
原本是替瞳拓解围,没想到探视着詹雪忧的脉象,却发现内息已稳定了许多。照如此下去,几副药下去再慢慢调养,不到半个月便可下床。想来是王爷与瞳拓一刚一柔两种内力在他体内水乳交融,产生了无法预料的奇妙作用。
我惊喜之下便一股脑儿全告诉了王爷,王爷闻言微蹙的眉尖也舒缓下来,一眼瞥向瞳拓,淡淡道:"既然没你事了,你便下去吧。"
瞳拓屈身施礼,便退了出去。步履踉跄。
直到瞳拓已走远,王爷方才将目光放在了桌上那柄玉骨折扇上,半晌,抬头道:"就是喂他喝药么?还有什么事没?......你忙了几天了,去睡一会。"
我还未说话,王爷便又补了一句,"睡醒了,去看看瞳拓。"
喂药的事直接丢给了丫鬟。我自瞳拓回来便没好好休息过,如今早累得想要瘫下去了,回到房间,洗漱都顾不得,和衣倒在床上便酣然入梦。
醒来已是黄昏,爬起床只觉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笑眯眯拜托丫鬟替我烧了热水,沐浴过后方才觉得神清气爽。拾掇妥当便去了南院,四下一转却是无人,问了问伺候茶水的丫鬟,才知道王爷清晨出门此刻还未回来。
天蒙蒙亮我去睡觉,清晨王爷就出门?在上林还有什么事要办么?--忽然记起王爷的吩咐,让我醒来便去替瞳拓看看伤,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瞳将军也好。
"瞳将军。"
我站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句。
瞳拓目光移过来,脸上便随之溢出一丝微笑,道:"是你。快进来吧。"
我便进屋,微微福身施礼,笑道,"不打扰您吧?......今天早晨看您脸色不太好,所以过来看看。"
瞳拓原本靠在竹榻上小憩,看见我过来,便披起长衣坐了起来。示意我在茶几一方坐下,顺手倒了杯茶送到我面前,道:"你来了正好。我原本要去找你的。"
"将军有事吩咐?"取出腕枕,我理所当然地为瞳拓诊脉,却禁不住挑起了他的衣着,"都十月天气了,将军穿得未免单薄了些。"
瞳拓原本披散的长发用一串墨玉珠束了起来,穿着皂青色衣衫,里外不过两层,十月深秋里,自然显得十分单薄。记得从前见他,都是一身漂亮的黄金战甲,整个人看上去犹如神祗一般的庄严肃穆,连到府中与王爷议事也穿着威风凛凛的软锁甲,神色凛凛叫人不可逼视。
不知为何,如今见他总是轻衣流袂,脸色苍白指冷如冰,原本冷光流溢璀璨如星的眸子,也带着几分惨白的黯淡,与从前意气风发的瞳将军相较,总是感觉失落了许多,没有来为他一阵唏嘘感叹的觉得可怜。
丝毫没注意自己的神态在瞳拓眼里变了味道,忽然间听瞳拓唤道:"茗儿。"
啊?
"我与殿下的事,你最清楚,因此,与你我也没什么可忌讳的。"
抽回被我搁在腕枕上的手,瞳拓站了起来,自床头取过一个盒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一看讳的。"
抽回被我搁在腕枕上的手,瞳拓站了起来,自床头取过一个盒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一看,里面装的赫然便是被王爷摔裂的圣音石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