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又狠狠将御笔抛在桌上,殷红的朱砂洒了满桌,"--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十五章
面对王爷突如其来的怒气,我与若水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王爷似乎稍稍气平,又自捡起了扔在桌上的九龙御笔,我忙上前帮忙收拾桌面。摊开一个奏本,王爷又抬头,道:"若水,你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不紧要的便交给下头人办,紧要的直接报我。明日还回本王身边当差。"
又要将若水藏在王府了么?我怔怔望着若水。他倒没什么表情,面上仍是淡淡地,轻轻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若水离开后,王爷一直不停歇地看着奏折。约莫有半个时辰,去琼郡王府的侍卫便来回禀:"回王爷的话,琼郡王府上人说,崖浈殿下近日偶染风寒,身体微恙,只怕不能来给王爷请安......"
"身体微恙?"王爷阴冷一笑,"只是微恙还没病得起不来床吧?你去告诉那小子,申时之前他若没出现,本王便亲自去他琼郡王府拎人!"
听王爷口气不善,侍卫慌忙起身再次往琼郡王府跑。如今已是未时二刻,自琼郡王府一来一往起码也要两刻钟时间,就算琼郡王如今肯来,中间再夹杂着到了琼郡王府的通禀回话,琼郡王换装出门花费的时间,只怕申时之前赶不及了。
申时初刻,有侍卫来禀报,说琼郡王已经到府上了。
王爷命直接请到书房。见王爷书桌上的奏折丢得乱七八糟,我便开始收拾,还未收拾到一半,一个身着月白银绣锦袍,气喘吁吁的少年公子便撞了进来。
不消说,必然就是琼郡王崖浈殿下了。
"给、给三皇兄请安。"风崖浈满头大汗地屈膝施礼,模样甚是狼狈。
王爷嗤笑道:"不是身体微恙么?跑得这么着急,病情加重可怎么好?"
王爷没叫起身,崖浈殿下还真不敢就站起来。跪在地上赔笑道:"叫三皇兄见笑了。先前不知是三皇兄召唤,因此叫下人挡了。后来皇兄再差人来唤,小弟这才知道,惟恐耽误了辰光,叫皇兄久等,便急忙赶来了。"
"唔......还跪着做什么?请坐,请坐。茗儿,替你四爷上茶。"
王爷挪身走出来,亲手将崖浈殿下扶起,两人坐到了靠窗的茶几边上。崖浈殿下一直赔笑着,说道:"听来人说,皇兄是刚刚回京?小弟竟都不知道皇兄离京的事情,实在轻慢了。皇兄恕罪。"
王爷顺手接过我捧来的热茶,还未倾壶相斟,崖浈殿下便慌忙将茶壶接了过去,恭敬地替王爷把茶斟满了,笑眯眯地递过来。王爷笑道:"原本是秘密出京,府上也没人知道本王的去向--只本王刚刚出京没几日,二皇兄便遇刺重伤,这倒让本王着实吃了一惊。"
风崖浈微微皱眉道:"说起二皇兄遇刺之事,也幸好皇兄您回来了。如今二皇兄闭门谢客,连御医也只召了一次便再不许进府,如此讳疾忌医,小弟实在担心得紧。皇兄若有空可得去劝劝,若耽误了病症,实在不妙。"
王爷道:"哦?还有这等事?--连四弟你也不见么?"
风崖浈道:"莫说不见小弟,连皇太后差人去探望也给拦在门外了。"
"--这样么?"王爷眯起眼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连太后的人都给挡了?这也太不应该了。只怕是二皇兄都病得糊涂了,这可不成,过几日本王得去穆王府看看......"
风崖浈忙赔笑着是呀是呀。
王爷话锋一转便扯到拜月教头上:"听说四弟如今与拜月教护法走得十分亲近啊?"
风崖浈登时怔住。王爷已继续说道:"拜月教医术冠绝天下,不如便请四弟请托拜月教护法替二皇兄瞧瞧病如何?"
风崖浈眼珠一转便想打太极,岂知话还未出口,便对上王爷似含笑却犀利的眼神,还未斟酌好如何回话,王爷又道:"那便如此定了吧?四弟什么时候有空?"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风崖浈也懒得再多扯皮,便笑答道:"小弟闲人一个,什么时候都有空。"
王爷淡淡笑道:"那便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连我也不知道王爷会说着说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想来崖浈殿下更是始料不及。见崖浈殿下一脸僵硬的样子,我禁不住闷着好笑。
崖浈殿下是先皇第四子,今年不过十六岁,花一般灿烂的日子。他母亲容太妃是前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入了后宫相传也是个翻云覆雨的厉害角色,若不是先皇一直执意传位给王爷,惟恐再立皇后动摇王爷的地位,估计容太妃老早就爬上先皇后的宝座了。
崖浈殿下自幼便从容妃教导,觊觎神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翩翩少年却在官场宗室里历练得老练沉稳,连我都禁不住佩服他少年老成的精明干练。如今乍见他失措的表情,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捉狭味道在里面。
"怎么?四弟不方便?"王爷笑容温和地问道。
我都看得出来王爷的笑里藏刀,风崖浈哪儿还敢说不,只得赔笑道:"方便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小弟这就差人去请紫护法,还请三皇兄在府上等小弟消息......"
王爷笑道:"无须麻烦了,本王此刻便去穆王府,四弟请了拜月教的护法,直接上穆王府与本王会合吧?"
崖浈殿下连连应是,带着一脸笑容告退离去。
王爷吩咐出门,外面便准备车马。我伺候王爷换了衣裳,方才走到墨竹居门口,若水便回来了,王爷笑吟吟地拿折扇敲他肩膀,示意他随侍身旁。到王府门口,王爷一眼看中了一匹乌云驹,翻身便跃了上去,招呼我与若水上马跟着,普通侍卫一个都没带,一行三骑一路小跑地往穆王府去了。
穆王府闭门谢客也不是近日才有的事。穆亲王与王爷不合,举朝皆知,自当今登极、王爷摄政开始,穆亲王便称病不朝,躲在王府里"养病",文武百官一概不见,只宗室子弟自家子侄拜会能进得府去。
大半年时间,王爷还是头一次到穆王府。到了门前,应门的眼神再不继,也认得如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听说王爷要进府,吓得连滚带爬地磕着头,说是穆亲王下了严令,莫说摄政王,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许进。
莫说王爷听了不自在,一旁的我都禁不住皱眉,这穆亲王说的都叫什么话啊?纵然立了规矩要挡王爷的驾,也不该如此说话吧?天底下再放肆也没有臣子挡皇帝圣驾的道理,莫非穆亲王真是病得迷糊了?
王爷微微一皱眉,若水便将挡在王爷身前的应门轻轻挥开。
我便随着王爷径自向穆王府内走去,守在门前的侍卫见状纷纷拔刀,然而却始终没人敢将刀晃到王爷身边来。只不停地威胁道:"王爷请留步!王爷请留步!......"纵然不顾忌王爷的身份,就王爷身边的单若水他们也自忖惹不起。走近穆王府没多久,那队虎背熊腰却小鸡胆子的守卫便被喝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列身姿矫健杀气腾腾的青衣侍卫。这一行人将去路完全封死,个个指掌蕴力,刀剑半出,站得却是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既没有与我们动手的意思,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王爷冷冷扫了几人一眼,道:"穆亲王遣你们来拦本王?"
没有回应。
王爷素来就没有好脾气,如今更不会与喽罗多作纠缠,一个眼神递过,若水两指轻拢,一道脆吟便铮嘤响起,泛着紫檀色光芒的长剑立即飞旋而出。
光看这华丽绚烂、气势骇人的紫檀色剑光,便知道若水使出的是暮雪教闻名于世的绝世剑法--凌烟剑舞。
绝对不能说在三百年前便名闻江湖的"凌烟剑舞"尽是花俏招式,配合着神兵"玉蕊",若水已然将"凌烟剑舞"的威力发挥到极至。遭受到若水不遗余力的攻击,拦在对面的青衣侍卫们纷纷出刀抵挡,无奈若水剑势太过凌厉,青衣侍卫若非是退守一旁,便是立毙剑下。
一道天青色的剑光忽然自侍卫身后闪烁而起,劈云裂石般地向若水袭去。
凌空一个漂亮的旋身,紫檀色光晕忽明忽暗地碰触到那道挑衅的剑芒。打量清楚深浅之后,若水甚少有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指尖轻挑,流溢着紫檀色剑光的玉蕊剑脱势飞出。
"铮"一声脆响,隐在暗处的青衣剑客便喷出一口逆血栽了出来。
静静在王爷身旁站定,若水仍是双指轻拢,剑入鞘中。
青衣剑客苍白俊逸的容颜满布鲜血,触目惊心。抽搐着脸皮,声音仿似鬼魅:"王朝第一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若水冷冷睨他一眼,不经意间却看见他额带上的墨玉弯月标记,神色一凛。
我已脱口道:"销魂谷?!"
穆亲王唆使销魂谷刺杀王爷难道竟是真的?我颇为震动地望着王爷。王爷却是神色不变,淡淡道:"你是穆亲王影侍莫齐?--万俟家的人?"
"--万俟霈。"将被剑气打乱的长发匆匆一拢,抬眼望着王爷,"摄政王请。"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肚子疑惑跟着王爷往穆王府内院走。越往里走,青衣侍卫便越多,然而万俟霈显然地位超然,有他引着我们向前,没有任何人过问阻拦。若水原本跟在王爷三尺之外,如今已往内缩了一尺距离,神色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到穆王爷的主院时,已是十步一哨,保护得十分严密。推开大门,一股辛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帘子一重又一重地搭着,光线甚为幽暗。帘帏厚重的大床上,隐隐躺着一个人,身边伺候的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一盏昏暗的烛火燃在角落,稍稍绽着一丝光芒。
万俟霈进屋便疾步向床前走去,迟疑间却又在半路煞住脚,停在床前约莫一丈的地方,轻声唤道:"崖寻?摄政王来了。"
唤穆亲王作"崖寻"?看来万俟霈与穆亲王很是亲密啊。我好奇地打量着万俟霈苍白狰狞显露温柔的面容。
"--是霈么?"一连串空洞的咳嗽自厚帘中传出,"怎么不过来?"
万俟霈避开这个话题,提醒道:"摄政王来了。"
"--唉......还是受伤了?对么?你就是如此不听话。"沙哑的声音虽似在责怪,更多的却是心疼与难过,幽幽叹息过后,便听见风崖寻岔开了话题,"矜王爷,是您来了么?"
王爷背光站着,瞧不清楚表情,声音却是一味的柔和平淡:"皇兄多礼了。唤我风矜便是。"
风崖寻吭哧吭哧又是一阵咳嗽,"您如今是翻手云雨,覆手河山的摄政王......愚兄一个闲散宗室,怎么敢犯上无礼......"
"皇兄切不可如此说话。"想来王爷也没有费心劝解人的经历,如此一句之后,便再也没有劝慰的下文。直接切入正题,"你我兄弟二人明争暗斗十多年了,如今我也不与你客套--皇兄闭门谢客多日,等的应是本王吧?"
一阵沉默之后,帘帐内传出风崖寻沙哑的叹息:"若不闭门谢客,只怕如今这世上,只剩下本王的灵堂了罢......"
幽暗的厅中萦绕着崖寻殿下悲凉无奈的声音,很有几分英雄末路的味道。我忍不住回想起从前那个与王爷争夺天下、雄姿英发的穆亲王,当年少日,何等的盖世风姿,何等的英雄了得?......到如今,却是缠绵病榻,连门都不敢出了。
"你信我?"
"为何不信?"反问一句,却又叹息一声,"--也是不得不信罢。到如今,你不助我,我便只能在此等死了。"
闻言,王爷微微转身,幽暗中依稀显出他清浅灿亮的笑容。
外面忽然传来侍卫的禀报:"王爷,琼郡王带着拜月教的紫娑护法闯进来了。"
床上传出的风崖寻无力的声音:"由他进来吧......"
正欲出门拒敌的万俟霈闻言急得跺脚,禁不住斥道:"崖寻你怎么如此糊涂?!......纵然风矜不助你,我带你回销魂谷,总有法子保你一世平安!"
听着万俟霈气急败坏的声音,风崖寻苍凉的声音中隐含着一丝笑意,咳嗽着说道:"如今摄政王在,他不敢放肆......"
说着话,不过片刻时间,门便再次被推开。
风崖浈与一个穿着鲜紫色衣衫的少女走了进来。拜月教教主与原三大护法我都见过,不过听说几年前拜月教发生过一次叛乱,教主以下要职都换了主事,如今这位紫娑护法,应该就是刚刚上任没几年的新护法了。
"三皇兄。"风崖浈利落地屈膝行礼,他身边的少女护法紫娑也乖巧地福身,"这便是拜月教的紫护法,紫娑。"
"紫娑拜见王爷。"一脸天真模样,声音却是又甜又腻,软绵绵地叫人心疼。
王爷淡淡笑道:"紫护法少礼。今日请紫护法来,原是替二皇兄看病的。茗儿,引紫护法过去,替穆王爷诊脉。"
啊?是唤我?回过神来便笑盈盈地对紫娑施礼,引着她向床边靠去。原本站得老远的万俟霈立即紧张地靠了过来,一脸戒备地望着那看似清纯的少女护法紫娑。
陡然间明白王爷唤我引路的意思--我再不济也算是个小有本事的大夫,紫娑若出手害穆亲王,我自然能一眼看穿。
紫娑在床头坐下,帘子里伸出穆亲王肿得如同脚胫一般的手腕,如此严重的病情倒真叫我有些吃惊。紫娑皱皱眉,柔声道:"王爷,您手肿得太厉害了,紫娑可诊不出脉象。若不嫌冒犯的话,可否让紫娑看看颈脉?"
风崖寻沙哑着说了声可,我便伸手挽起了帘子。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看见穆王爷的模样,发色枯槁,面色蜡黄,人已肿得不成样子,哪有半分从前英俊潇洒的模样?尽管从前他与王爷相争,素来对立,如今看他的样子,仍然禁不住泛起几分心酸悲悯。
紫娑伸出白皙如玉的小手,向风崖寻颈项探去。她姿态极美,美得扣人心弦,连我一个女人都禁不住为她一阵失迷。只万俟霈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连指尖鲜亮的紫色指甲上的光泽,随着手指的移动而明暗的细微都不肯放过。
确是很美的人呵。我再一次感叹。一个人如其名,紫光剔透身姿婆娑的女子,美得有些不可思议。正在失迷之际,恍惚间看见她鼻息间竟然也带着一丝紫色光芒......心中咯噔一响,便知不妙,万俟霈显然也已发觉不妥,一掌便向紫娑拍了过去,他指掌蕴力,掌风如剑,紫娑一声娇呼便跌了出去。
我已迅速伸指封住了穆亲王几处穴道,掏出千叶百草丹喂穆亲王服下。
还未回过神来,手腕已被万俟霈紧紧扣住,见他眸色凌厉,厉声喝道:"你喂崖寻吃什么?!"
原来是当我害了穆亲王啊?真是好人难做。
王爷脸色微微一沉,道:"皇兄,请你的人放开我的侍女。"
病床上的风崖寻还未说话,一直静立一旁的风崖浈便抢身上前扶住紫娑,一脸愤懑地望着万俟霈:"三皇兄!此人好生无礼,刚刚打伤了紫护法,又挟持您的侍女,您可要替两位姑娘做主!"
万俟霈原本满脸是血,此刻更是显得狰狞,扣着我的手越发用力,似乎恨不得直接将我手腕捏断一般。
王爷脸色越发难看,冷然道:"若水。"
若水听令,仍是双指轻拢,紫檀色的剑光暴绽而出。明显感觉到万俟霈的紧张,甚至连紧扣着我手腕的手都禁不住带着几分颤抖。我禁不住感叹凌烟剑舞的可怕,只有真正被凌烟剑舞剑势包裹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剑,什么叫剑法。很明显的是,万俟霈已经被若水的凌烟剑舞打击得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纵然不敢战,亦非战不可!
颤抖的手在瞬间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