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违背殿下命令的人应该付出什么代价,所以,看见晏涵谷并打算装病的时候开始,我就做好死在殿下剑下的准备。"
指尖轻轻碰触着那水滢色的链子,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瞳拓脆弱得如同窗外即将消逝的落霞,夕阳懒散的光晕落在他苍冷清癯的脸上,斑驳的伤痕也成了一我--事实是,很多事是不可能被抹掉的。从前、过往,都是真实存在,并不虚幻的。我,不可能忘掉,不可能。明白吗?茗儿?"
不明白。我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瞳拓道:"下人告诉我,昨天下午,殿下喝醉了。对么?"
"是醉了。"想起王爷醉酒时的怅然,我心中微微一念哀伤。旋即被释然击溃,王爷会醉酒,那是因为瞳将军的"背叛",事实却是,瞳将军虽然放了秦寞飞,却始终还是从前那个瞳拓。
没有背离,没有叛变。
忽然间有些明白瞳拓的意思了。他不会离开,心也不会变。不只从前,如今也是。王爷舍弃了他,抹去了从前,他却不愿舍弃王爷,忘记过往。感情这种东西,却不是王爷一道王令就能完全消弭的。
"您......要我......怎么帮忙?"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肯定不会是憋得无聊想找人发牢骚,必然是要我帮忙啦。
瞳拓淡淡一笑,落霞如血,璀璨如花。
第十四章
从西阁出来,忽然觉得有些饿了,绕到留仙居前面的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面望着上林城繁华热闹的夜市,一面填着自己的肚子。
就像站在塘外的人,永远无法想像被污泥陷足的感情。我很难理解王爷意下所指,所谓瞳拓的背叛。风花雪月的弹词,才子佳人的故事,一直让我觉得爱情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叫人生,叫人死,也可以叫人生死两难,欲罢不能。
王爷是喜欢瞳拓的吧?否则怎么会一再失态,甚至南院醉酒呢?可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地挥手放掉瞳将军?既然放言过往一切都已结束,为什么又那么关切地让我去替瞳将军看伤?
越来越看不懂王爷的心思,他始终进退有度地掌握着全局,而我这个原本就是局外的人,却在不知不觉地迷惑间,将从前一直都未感觉的疲惫,深入骨髓。
这几日实在太累太倦了,从柳泫入京开始,原本平静的生活便在瞬间被打破。销魂谷刺客、柳泫中毒、夜平川失守,还有寒瑚国那个宝贝皇帝秦寞飞......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我虽始终局外,却也疲倦得想要抽身。
懒得再去想太多的事情,有些失神地把玩着象牙筷子,夜风习习,夹杂着上林城那一股子纸醉金迷的味道,扑面便是一阵魂销神授的迷醉。我缓缓闭上眼,静谧如水蚀衣摆一般缓慢地侵入脑中。
一股熟悉的压力缓缓逼来,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穿着一身月白银绣锦袍,手执玉骨折扇的王爷已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
奇异他那潇洒微笑的神态,清晨见他还是一副眸色冷漠眉峰含怒的模样,怎么出去逛了一圈就心情大好了么?
"今天倒是好兴致,坐到这里来看夜景。"王爷一身的恬淡安逸,丝毫不像在外跑了一天的模样,在我对面坐下,我便执壶替他斟茶,大约是渴了,因此王爷想也没想便顺手接了过去,"见过瞳拓了?"
倒没想到王爷会这么着急问瞳拓,稍稍一怔,敛容答道:"见过了。"
"怎么说?"
"爷是问瞳公子与茗儿说了什么?"虽坐在窗前,周遭没几个人,然以安全计,还是小心说话,惟恐露了身份。
王爷禁不住笑道:"若是你跟他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也不妨说给我听听?"
心中仍在奇怪王爷莫名其妙的好心情,话却是不得不回的,斟酌了半天,方才缓缓将瞳拓要我帮的忙全盘托出,其实,说穿了也就是那几个字而已:"公子说......明日起要随侍在爷左右,洗漱穿衣端茶送水,就是做个粗使仆从也成,只求爷别嫌他碍眼。"
话刚说完便打量王爷神色。原本以为王爷不是耻笑便是不理,没曾想王爷闻言居然淡淡一笑,很有些温柔的味道。这一笑倒把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莫非是王爷算准了瞳拓为留在王爷身边,不惜如此折辱自己?
诧异之余禁不住挑眉,王爷一眼瞥见我古怪神色,自然明白我的小心思,嗤笑道:"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
放下茶杯,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茗儿,若秦寞飞再一次落在我手里,你说,他还会不会救秦寞飞?"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说不会,我自己不相信,说会,岂非就是在害瞳拓?想了想,我始终沉默着,不愿回答。
"连你也知道,他还是会再干一次这么愚不可及的事。"王爷眸色炯炯地下了结论,淡淡笑着,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很不简单的秦寞飞呐。硬生生逼着我把守了夜平川四年的瞳拓调回京。"
说起秦寞飞,我便想起王爷白天的行踪,道:"爷莫非认为秦寞飞还在上林城?"
"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王爷指着桌子朝我笑道,"饭才吃一半呢。如今难道不饿?"
岔开话题便是不愿告诉我咯。不过此刻早已没了吃东西的胃口,因笑道:"适才都吃好了,坐着看外边热闹呢。爷在外面跑了一天,怕是累了吧?茗儿伺候您早些休息好了。"
王爷拿着玉骨折扇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雪忧再回南院。你若没什么事,再替他号号脉也是好的。"
詹雪忧仍在昏迷之中,脸色已比清晨好了许多。再替他号脉,自然是没什么大碍,只慢慢调养便能将息过来。因此便照实向王爷回了话。
此后王爷再问清晨那碗救命汤药,见王爷似乎有兴致在东阁多做盘桓,我便慢慢将医理药性一一说给王爷听。王爷学识原本渊博,医蛊异术虽不精通,却也颇有造诣,很容易便听明白了,一直到三更时分,方才由着我劝回南院休息。
刚刚踏进南院,便觉夜幕稍凝,一只巨大的飞鹰在夜空中盘旋许久,终是落在了院子里。
一眼便认出这是王府特意驯养的信鹰。想来若水已完全失去王爷的行踪,要找王爷只好靠信鹰传来消息了。看了王爷一眼,示意我去取信,便慢慢靠近飞鹰,取下信筒,抽出薄如蝉翼的卷帙,递到了王爷手里。
也不知若水在信中写了什么,王爷看过若水传来的书信之后,半晌没有说话。只顺手轻挑指尖,一点火光燃起,将卷帙燃成灰烬。
王爷那莫名其妙的好心情立刻便消失了,眉峰微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暗黑天际,半晌也不说话动作。
"王爷?"难道又要在院子里站一宿?
"唤瞳拓来。"
恩?我睁大眼睛。是不是听错了?旋即看见王爷清冷宁静的神色,丝毫不像玩笑,这么说来,王爷是认真的了?
无论如何,看见王爷与瞳将军关系有缓和的迹象,我总是有些高兴的。转身便往西阁奔去,急急忙忙去找瞳将军。
赶到西阁时,瞳拓寝房的灯还亮着。凑近一看,居然是在跟一个丫鬟学梳头。哑然之余不禁感叹,瞳将军如此殷勤心思,却不知王爷究竟希罕不希罕。
"瞳将军?"我在门外打招呼。
瞳拓此时一双手正在一个仆从头上拼命折腾着,见是我来,颇有些诧异,道:"你又来了?这么晚有什么事?"
我便笑道:"王爷唤你过去。"
瞳拓手上的动作登时停了下来,身子微微僵住。片刻恢复过来,缓缓将象牙梳放下,却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不禁有些疑惑,王爷唤他,他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瞳拓挥退了仆婢,缓缓移步洗净了手,再拣出一件长衣披上,皱眉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京城有消息传来。具体什么事,王爷没说,我没敢问。"
这就是瞳拓下午拜托我帮忙的事了--在不违背王爷的情况下,把王爷的近况一一告诉他,好让他殷勤打点谄媚逢迎,无所不用其极地再次赢回王爷的好感。
想着禁不住自嘲一笑,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瞳拓这么锲而不舍地继续纠缠下去,于他于王爷,究竟有没有好处。只是在凝望着瞳将军那双璀璨若星的冷眸时,那眼中深深深深的眷念与求之不得的痛苦,会让我在恍惚间想起那个下午花间醇酒的迷醉香气......
--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再看见,王爷那烟花般脆弱的样子吧?
瞳拓便没再说话,与我一起往南院去了,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夜色中,清晰可见的是他那双寒光流溢的璀璨眸色,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很是担心。
进了寝房,却不见王爷人影,正在奇怪,一个面容清秀的侍从从小隔间里走出来,伶俐地朝我与瞳拓看了一眼,笑嘻嘻说道:"茗姑娘回来了。王爷在沐浴,吩咐两位在外面等一等。"
我禁不住有些好笑。原本这些事都是我来做的,如今倒像我是客人了。招呼瞳拓坐下,我便去取茶,刚刚将茶端来,隔间厚帘一掀,刚刚沐浴出来的王爷便走了过来。趿着银绣腾云靴,王爷懒洋洋地扣着月白长褂,淡淡扫了我与瞳拓一眼,径自上榻盘膝坐下,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整个人仿佛还氤氲着淡薄的水气。
瞳拓在他出现那一刻便站了起来,此刻上前两步,屈膝跪倒,道:"殿下。"
王爷居然一笑,道:"虽下谕削了你侯爷爵位,好歹也还是王朝将军,无须如此多礼,瞳将军,请坐。"
听见王爷客气却生疏的语气,瞳拓灿亮的眸子稍稍一黯,默然起身,在王爷指示的位置坐下,垂首不语。我便将茶送了上去。奉茶时朝瞳拓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放弃,他抬头回报一丝微笑,显然并不是我心目中一挫便败的想法。
放下茶盘侍立在王爷身边,见他发尖还滴滴答答淌着水珠,便又取来干毛巾,轻轻替王爷揉发。
"殿下夤夜传召,不知有什么吩咐?"瞳拓道。
"本王看过你的折子了。"王爷若有所思地掐着指头,"寒瑚国近年厉兵秣马奋发图强,很有些建树,光看秦寞飞,便知道如今的寒瑚国没从前那么好应付了。燕子谷一役,怪不得你。"
说起燕子谷,瞳拓便坐不住。掀起衣袍便跪倒在冰冷砖地上,垂首道:"戍边不力,臣罪该万死。"
王爷缓缓摇头,徐徐道:"当年将你调去夜平川,是本王失察,没曾想到你的处境。要你孤将寡帅一个人,对着那三十万在边境撒野惯的丘八,是本王的错失。当年你带去燕子谷的若是天骄、长风、瞳字营的兵马,便不会有如今的夜平川失陷。说到底,是本王给你出了难题。"
积压了四年的委屈被王爷如此娓娓诉出,以瞳拓的硬气也禁不住有些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水雾氤氲:"殿下如此言语,叫臣无地自容。归根结底仍是臣统兵无方,御下无能,臣不配为帅!"
"灵字营原本是柳煦阳一手带出来的兵,本王当年将柳煦阳贬去西南,灵字营对朝廷不满,举世皆知。你在东北能压住这么多年,已然很不容易了。"王爷微微侧目,示意我停手,我便放下毛巾,取过梳子替王爷梳头,"如今你兵权解了,爵位也削了,夜平川天大的事,便算揭过。今天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
"本王问你,若如今命你去杀秦寞飞,去是不去?"王爷忽然道。
瞳拓抬头,与王爷凛凛目光相视。
若非王爷念及旧情,单是瞳拓前后两次强救秦寞飞,折损龙组无数高手,如此罪名已够王爷将他处以极刑。瞳拓于秦寞飞之恩之愧,难道还不足以抵消?......我在王爷身后也禁不住紧窒心神,目光死死锁住了瞳拓的薄唇,只盼他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然而那寒光流溢的璀璨双眸中,闪现的却仍是那日一般无二的坚持倔强,一字一字缓缓道:"臣,不去。"
明知答案是在意料之中,仍然感到一丝失望。王爷大约也与我一样,压抑下的是一声轻叹,带着一丝疲倦,轻描淡写吩咐道:"本王明日便要回京。你既不去杀秦寞飞,便与本王一齐走吧。"
瞳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王爷已断然道:"不命你去杀秦寞飞,已是顾全你的情肠。若明日回京时本王见不到你人,便莫怪本王不念你瞳家满门忠烈,辣手无情了。"
明显是在拿京城里的瞳家做要挟了。瞳拓垂首道:"殿下放心。臣与秦寞飞再无瓜葛,虽不愿受命去刺杀他,也决不会去救他了。明日,臣便伺候殿下回京。"
"如此,你先下去吧。"
瞳拓告辞离去,我刚好替王爷理顺了仍旧微湿的长发,道:"王爷要杀秦寞飞?"
王爷扯下一根断发,绕着修长的手指细细缠了,白手黑发,很是分明漂亮。盯着那手指,王爷静静道:"杀,又不杀。秦寞飞么,不死也罢,死了更好。"
又是那句话。
"这么着急回京,是若水那边出事了?"还是忍不住想开口问。
"东北粮草出了问题,朝廷里的事,你不清楚。事倒不是大事,若水自己就能处理。"王爷忽然朝我一笑,道,"几日不见,有些想他了。"
想他?我一怔。王爷想若水?
与来时一样,一身便装,三匹快马,五天便赶回了京城。
因事先没知会府上,王爷回府时着实把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一屋子奴才都风风火火地忙了起来,王爷懒得去管府间琐事,进门便问若水,听管事回报才知道若水近日忙得人仰马翻,天不亮就赶到东城去了。
瞳拓一脸风尘地跟进了王府,他在京城原本有自己的府邸,此刻却连回家看看的意思都没有。王爷见他跟得殷勤,也没有赶他出去的意思,对新管事勒管家吩咐道:"瞳将军会在府中小住几日,你拨几个机灵的仆婢过去好生伺候。"
说着便撂下瞳拓,径自回墨竹居了。我朝瞳拓挤出一个笑脸,他也没有多余的话,被勒管家殷勤带着去了客房休息。
洗漱沐浴,用过午膳后,若水便回来了。几天不见,他瘦了一些,原本清秀的面容隐隐带着一丝疲惫,与从前一样,进屋便屈膝跪倒,垂首,唤道:"王爷。"
王爷正在桌前匆匆浏览着积攒多日的奏折,含糊应了一声,示意若水起身。一手提起九龙御笔在面前的折子上写下朱批,过了片刻方才抬头看了若水一眼,道:"你传书说穆亲王遇刺,究竟怎么回事?详细禀来。"
若水道:"已查了多日,穆亲王遇刺后便谢绝见客,连皇太后赐下的灵药也被拒诸门外,因此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我调出太医院档案,穆亲王受伤似乎并不严重,只是浑身浮肿,无法进食,看来应是中毒。"
说话间王爷已批了几份奏折,插言道:"适才看过你批复的紧要折子,祁冷蝗灾处置得很好。可以再发一道明谕,祁冷地域免征三年赋税。梦溪、昌河历来便是我惊燕的粮仓,迟迟不把东北粮饷征足,问问孟苏河他究竟是何居心!东北颜知那边的粮草万万不能含糊,一天七道上谕八百里加急给我催!--唔,你继续。"
若水欠身继而道:"依照穆亲王的病症看来,此毒应该是拜月教密毒--徜月修。拜月教近年来一直在各地发展教徒,势力日渐坐大,朝廷中不少文武便是拜月教信徒。琼郡王如今与拜月教一位护法走得非常亲近......"
"他拜月教如今在寒瑚国还有两座城!"王爷"啪"一声合上折子,眸色阴冷,"差人去琼郡王府送信,就说本王刚刚回京,邀琼郡王过府一叙。"
门外便有侍卫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