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吧……挺好的。”我答道,“和以前一样。”
“不可能,怎么会和以前一样。”陈无眠扭头来看我,“你有没有见他最近和哪个人走得近?”
我不解,又听见她道:“以前他不会对我这么不好的,现在连我电话也不接了,是不是听说我把别人老婆逼死了就讨厌我了?你为什么要给他说啊?”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陈无眠的精神有点不正常,因为我记得分明是她专门让我给棠翎说的。
“可能棠老师没想好怎么面对你。”
陈无眠打断我:“你在乱说什么?你了解棠翎吗,这白玛里只有我最了解他,他一定是讨厌我了。”
我失语了,懒得再开口说话。
就像是要努力证明什么似的,陈无眠又迫切道:“他不用漱口杯,因为他说在监狱里的时候有人往他杯子里撒过尿。他不再开车,因为就是交通事故让他进的监狱。他以前在清美学雕塑,大一的时候他买了一辆二手的电瓶,我坐在后面,骑了一个多小时去了什刹海,太阳很大人很多,所以那天我牵了他的手。”
她红着眼睛看过来:“这些事他有对别人说过吗?没有吧,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我开始有点难以给出回应,她确实在说一些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棠翎。
像是鼓足了半生的勇气,陈无眠竟恳切道:“能帮我给他打个电话吗?我想和他见一面。别说是我找他,不然他一定不会来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陈无眠突然哭了,悲拗的面容看得我也能感受到骄慢后的挣扎。
第14章
打电话前我听陈无眠说了不少,她好像很难找到一个倾泻的出口。
“棠翎是被我带来白玛的,但这里太小,这里的人太迂腐、太陈旧、太在意彼此,我想棠翎在这里过得并不快乐。或许城市会比想象中要好,城市里的人步履匆匆,大多只在意自己,那样的话就不会有多余的目光刺伤他了。”
最后她说,等她风头避过后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了。
我问正轨是什么意思。
陈无眠只是有些空洞地看我:“离开白玛,回到该回的地方去。”
那个瞬间我心中的惊惶很难用言语表述详尽。
棠翎接起电话时我听见那端纷乱的碰杯声。
“……你们还在吃饭啊?”
棠翎低低的嗯了一声:“陈醒到处灌人酒。”
感受到旁边烧得火辣的视线,我如坐针毡。话在喉头怎样也理不清晰,最后我只好直白道:“现在能走吗?我想见你。”
棠翎沉默了一会,我以为他会拒绝,但他最后只问了一句我在哪。
我见不得女孩掉眼泪,挂断电话后我没看陈无眠,架起地上的张勇就往外走:“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不知为何陈无眠跟出来了几步,我实在有点郁结,于是又道一句:“张勇一直都很认真,你们的事别老祸害别人。”
我都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讲给谁听的。
喝醉酒的人真是重的可怕,幸好张勇家就在小卖部楼上,不然我可扛不动。
他爸妈开门的时候都沉默了,我想他们一定对张勇这种屡屡违禁的未成年失去了教育兴趣。
他爸平时从不和我讲话,今天可能实在憋不住了,对我道:“我知道你们这种很早离家的平时没人管,可张勇和你们不能一样啊,他还要考大学,下次不准再叫他到处鬼混了。”
感情他以为一直以来都是我带着张勇驰骋夜店的,没人比我还冤了。
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像堵着油浸过的棉花似的。最先我还以为这是因为张勇他爹指责我是狐朋狗友,直到最后才反应过来,我难受是因为开始意识到欲望这种东西果然越养越大。
这不是件好事。
棠翎说我难道就有多喜欢他吗,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却已然分不清自我感动式喜欢和阴湿占有欲到底哪一方站了主导。
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受了境遇的推动。我想,如果我在痛苦却光彩的十五六碰上他,可能只是会多望上他几眼……总之不会像现在,不会像现在这样,宁愿被他捅一刀也不想他现在去找陈无眠“把话说开”。
在白玛,棠翎是我想要得到的唯一。
舌尖泛起锈味,我用手抹了抹,红色零星沾上了指腹。然后那半凝固的斑驳被滚烫的什么砸开,浅红在我皮肤洇开,雨点一样,接着有了更密集的水滴往下落——我听见自己好像在低声抽噎。
在路灯下站了片刻,我掉头往回走去。
其实那时候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好像一切都只是受本能驱使。
可我没想到,棠翎此时此刻竟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站在野草蔓生的河岸边,他就这么漠然地抬头望向桥上的我。
桥座上阴冷的壁灯闪烁,衬得棠翎一张脸毫无血色。
我慌忙地跑下桥来,抓住他的衣襟用力看了他好几眼,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陈无眠呢?”
听见那三个字棠翎的眉心就皱了起来,接着,他的怒好像从此漾开来,连颈上都隐隐涨出了青筋。
诚然他总是心情不好,可我没有哪一次见过他脸上能盛住这样多的愤怒。
棠翎把怔忪的我摔到桥洞青石板上,我不小心还滑一下,又向前扑去,尖锐的痛楚从两块膝盖漫上。
我下意识道:“你发什么疯……!”
他慢悠悠地蹲下来看我,然后拉起我的衣领:“于真理,我讨厌别人骗我。”
我突然很委屈,明明都是被他们祸害的角色,可现在我觉得我比一无所知的张勇还要惨。
“她说你不接他电话,跑到别人面前哭,我能怎么办?”我说,“陈无眠搞张勇你搞我,可白玛下贱的人又不只我们两个。是,我是心甘情愿,但张勇什么也不知道,他爸说他还要考大学,经得住你们这么玩儿吗?你们之间爱怎么就怎么,关我屁事,我只想以后你们婚丧嫁娶都可以不要利用其他人来传达心情。”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开始明白那最特别的人或许是陈无眠。毕竟棠翎说可以和任何人却只是不能和她睡,我想大概这就是珍视的第二种解释。
“之前陈无眠问我‘我是谁’。”我拉开他的手,“其实后来我想了很久,到底说什么答案又准确、又会让我显得不那么在乎,我觉得应该只能说‘我是棠翎的飞机杯’吧。”
我笑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重复道:“我是棠翎哥哥的飞机杯。”
棠翎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望着我,我却开始不明白他眼里映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是那么陌生。
我去亲他,用齿尖磨他的下颌骨,闻见他皮肤里浸着的酒气。
“所以不准只用一次。”不知为何,我的声音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更努力地抱住他:“我不管你要和别人怎么样,但是不准你只用一次……不准嫌我烦,不准不要我……”
“于真理。”
他声音有些重,似乎是训斥。
我只当没听见,仍然缠在他身上胡乱地吻他。
“于真理!”
被他扯着头发拉开,我害怕极了,害怕他开口就让我滚,害怕他从此就和陈无眠远走高飞,所以我哭了。
“你是不是就只会缠着别人哭这一招?”棠翎语气放缓了许多。
我把眼泪擦进蹭着灰的袖口:“可是对你有用,不是吗?”
虽然并不上脸,但我觉得棠翎应该是醉了,平时他的情绪起伏一定不会这么大。
棠翎的大手摁住我的整片下颌,我顺势抱住了他的手臂,死死地。他盯了我一会,然后低声道:“以后不要骗我,做什么都行。”
“不骗。”我承诺。
他慢慢放开了我,我却还是不愿意松开他的手,甚至抓的更紧了些:“你会走吗,棠翎,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他只说:“说的你会永远留在这里一样。”
我望向他:“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他不再开口。
我这才意识到时间对不太上,他一定见到陈无眠后就往这边走了:“你不会又把陈无眠丢在原地了吧。”
我又想起陈无眠的眼泪。
棠翎只缓缓扭头过来看我,眼神有点游离:“因为你骗我。”
我有点不明白这之间的上下联系,又听他说:“说想见我的人是你,我要见的人是你。”
其实我不觉得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有什么多余心思,只是一个难得的详尽解释,可落进我耳里却难免显得旖旎。
他轻轻移开视线,道:“我会回她电话。”
“嗯。”我说着,心里其实觉得他不回也挺好。
“我想听你们的事。”
棠翎有点怔忪:“你对她感兴趣?”
“我对你感兴趣。”
我不知道曾经是我单方面的臆想还是棠翎仍然讲的有保留,可在他的语句里我听不到任何情意,可能那就是他看待事物的视角吧,我想。
他说陈无眠高中没念完就离开了白玛,被北京一个很小的亚文化网红公司签成偶像培训,虽然注定出不了什么成绩,但拼搏几年还是攒下了一小群能养活她们吃饭的粉丝,其中之一就是棠翎当时的室友。
地下偶像有一点好就是私联能够成为现实,这点棠翎总是听室友在睡前唠叨,他好像对那个偶像喜欢过头了。
只是棠翎没想到他只是在演出场地旁边的古董店看新奇就被那位地下偶像反向私联了。
他随手给了联系方式,这让陈无眠到现在想起那个北京的秋天都仍然开心,而那天最让棠翎开心的事却是买到了一个不很老旧的Walkman。
后来陈无眠经常去找他,起初还要应付几下,最后就干脆把她当空气。一来二去地陈无眠像是想通了,只说她也烦了,不如就交个朋友。
棠翎自然不会拒绝,他很少拒绝别人。
我茫然道:“就这样?”
棠翎有点不解:“还能怎么样?”
“你还载她去什刹海。”
“她说如果不陪她,她就要去室友面前乱说,我就应了一次。我不想搬宿舍。”
然后棠翎没再往下说了,只伸手拉我,这才注意到我血点斑驳的膝盖。
我见他莫名地盯着我膝盖沉默,于是出声道:“擦破皮而已。操,以后我再也不穿破洞裤了。”
他抬眼望了我一眼,嘴唇张了张,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蓦地,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自河岸边响起,一下都把我们俩这之间诡异的氛围震散了。
我没见过这阵仗,第一声的时候甚至吓到眯起眼睛。
走上去后抓着路人一问我才知道,好像是白玛到对岸的跨海大桥彻底竣工,离正式投入使用一定不远了,到时候通了车就再也不用等待慢悠悠的渡轮了。
这把岛上做生意的人高兴坏了,花钱把所有能做的庆贺全都做了,锣鼓队,烟火,甚至还有不合时宜的舞狮;岛心的陈旧戏台也搭了起来,演完木偶又是真角。
我从未领教过这游行般的活动,十分好奇,好在棠翎也难得的不太嫌吵,于是陪着我跟过去看了看。
喜庆到土气的锣鼓队浩荡地踩过一条条街,我和棠翎就跟着这长长的队伍末尾一直走。
烟火爆竹在我们眼前烧,漆黑的夜空开始变得五彩斑斓。我觉得岛上所有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一时间人声鼎沸。
白烟嵌在棠翎细长食指和中指之间,二月限定七星,是曾经同事女老师落在他床头柜上的,说是已经绝版了。
跟在晃来晃去的狮子尾巴后面,他夹着烟搂住我,把烟送在我嘴边,我顺势含了一口,把烟气往他脸上吐,说着没味道没劲。
他笑我不懂,吸多少吐多少,不过鼻子不过肺。
我们在环岛路停下,站在半腰的栅栏后。海风咬过棠翎,把头发扬起来,他的脸柔净又漠然。
长长的桥刺穿了白玛和对岸,筑在两边的心窟窿上,桥上绚丽灯光闪烁,让我想起金门大桥。
我看着那个飞跨的大桥,那个打破桃源乡幻境的大桥,欢愉烧过后心底只剩莫名的沉闷。
第15章
岛民没有熬夜的习惯,迫近零点时,亮着灯火的或许只剩下夜市和尽职尽责的戏台班。
我买了份牛肉面线,吃完了还是觉得舌燥,于是又从隔壁摊要了杯凤梨沙冰。
棠翎胃不好,东西吃得很少,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托腮望着我。明明眼神落在我身上,我却莫名地不觉得他真的在看我。
后面的戏台仍在咿呀唱词,我勉强听出摊主讲说这戏是梁祝。
梁祝我知道,我拉过。
台下只剩寥寥几人,我和棠翎本也走得疲了,于是随便拖了两把凳子坐在最后。
可能是不太懂,我实在有点听不进去,盯着舞台思绪却仍然游离。而棠翎困得厉害,刚刚坐下时就抱肘闭眼靠在了我肩头,我想他或许睡着了。
他扇形的长睫在月下投出清浅的影子,眉头也松开,眼皮被酒精烧成浅红,实在是……漂亮过头了。
我觉得我就像学校里千辛万苦把女神约出来的屌丝。
我捻了捻他干枯的发尾,见他毫无反应,又终于鼓起勇气去戳了戳他的脸,是他笑起来时梨涡在的位置。
台上花旦踩的小生的步子,一震蓝袖念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