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有点恍惚,分明没过多久,我却觉得这段日子在白玛经历了许多,上一次我看陈无眠表演还是和张勇一起的,而张勇这孙子最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身边的棠翎只是有些麻木地望着台上,望着在那个小小舞台上唱歌的白裙女人。
“陈无眠……?”我看向棠翎。
“四年前她也是这么在北京唱歌的,那个时候他们还叫她Vivian。”棠翎淡然道,“小徐若瑄,都这么说。”
“是她叫你今晚来的?”
棠翎望向我:“她说最后一次了。”
直到离开蓝色巴黎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棠翎嘴里的“最后一次”。
陈无眠流泪的样子反复地在我脑里穿行,我胡乱道:“她为什么不走?现在就离开白玛。或许你能帮到她。”
“陈无眠也不会想要无关的人去干涉她的生活,那会让她觉得丢脸。”
“……我以为你们至少算熟人,或者朋友。”
“算不上朋友,或许能叫同伴。我们都见过彼此混得最烂的时候,所以大家没办法坦诚以待。”棠翎说,“同伴能一起走一段路就够了。”
“算不上朋友是因为她喜欢你!”
半晌,棠翎只漠然道:“她不喜欢我,只是需要一个宣泄悲愤的出口,正因为她知道我永远不会给出回应,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通过我来转化情绪。”
棠翎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琥珀色眼珠被霓虹染得斑斓,却透出沉沉的情绪。
“……为什么要给我解释?”我头脑一阵发蒙,抓紧了棠翎的手臂,指节用力到发白,“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觉得我也一样,是吗?”
棠翎没有回答,只说他出去抽根烟。
渐渐地,我听见舞池下有低低的议论声响起,类似于“那就是那个荡妇”之类的话,还混杂了一些本地秽语,尖锐的都从歌声里跳出来了。
台上的陈无眠就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一首烟霞唱完之后只晃悠悠地立着,然后她突然笑了,笑得和做偶像时候一样甜,又做了几个飞吻的动作,光彩熠熠,是这舞台开出来最艳丽的花。
陈无眠鞠了个躬:“眠眠以后会出更好的作品回报大家的,谢谢大家对眠眠的支持!”
“装腔作势的臭婊子!”
“滚出去!下贱的东西!”
“滚回对岸去,我们白玛的男人可瞧不上你这种烂货!”
台下骂声重重,更甚者有往上面掷酒瓶的,破碎的声音散得哪里都是。我看见碎玻璃片划破了陈无眠的额角,顷刻间血流如注,而她仍然鞠躬,很深的躬,举着无限混响的话筒一遍遍地重复“谢谢大家对眠眠的支持”,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然噙满了哭腔,可笑又可怜。
我想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轮不到旁人惩戒,心里酸胀得难受,上去把背着身把陈无眠抱进了怀里,挡下了一些碎酒瓶,然后我试图领着她往一旁逃。无数只手向我们伸来,有的在拽她的手臂,有的在扯她的头发,视线摇晃,一切都是混乱,我只是尽了全力将她抱紧。
“于真理,你这是在做什么!”她低叫着搡我,“我的事不要你管!”
“操!谁他妈想理你!”我吼道,“被那群傻逼打不如被我打,想到你和棠翎以前认识我他妈就来气!”
然后陈无眠在我怀里哭了,她说真搞不懂为什么都要和棠翎一样去当烂好人。
整个蓝色巴黎都吵得厉害,我的后背也被砸得生疼,我都开始在想老子该不会就在这里被人打死了吧的时候,却听见了十分夸张的对讲机声,要所有人让开。
七八个警察跑进来,那些看客瞬间如同鸟兽散,我见势有些脱力地松开了陈无眠,她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对着警察举着的手电筒光走去。
“是陈无眠吧?是你报的案?”
“是。”陈无眠平静道,脸上的妆被眼泪彻底冲花,狼狈得厉害。
我还回不过神,就瞧见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伏住了陈无眠,从看客让出的通道往门外走。
愣了半晌,我也跟着从蓝色巴黎出来,一下就听见警察提醒的一声“请配合我们工作。”
陈无眠这才慢慢地把视线从马路对面的棠翎身上收回来,转身坐进了警车,白色的裙袂在夜风里翻飞,像只展羽的白孔雀。
第17章
张勇杀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蓝莲花涂吐司片,硬是愣得我花生酱都抹到了鱼际上。
“张勇,怎么可能,就他?”我对老徐道,“他天天说他在学校打架放火,结果他同学给我说,他们叫张勇午休翻出去上网他都会犹豫好久。”
老徐也如鲠在喉地摇了摇头,弄得我头皮发麻。
台风季或许要来了,整个白玛像是被架上了一锅沸着的水,缥缈的热气蒸的我头脑发昏。
温吞的火势从肺尖蔓延开来,老徐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听见了他的话却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句话也没回,往对面的小卖部跑了去。
我看见张勇的妈妈伏案大哭,震得整个烟柜都在抖。我在她旁边坐了会,然后递了包纸给她:“……阿姨,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肯定是和我们闹脾气才跑出去的……都怪我,要不是我说了他……他还没满十八岁啊,一辈子还那么长,我不信他会做这种事……”
然后她拽住我的衣襟,突然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天天带他做坏事!你还我儿子!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我被打得一阵耳鸣,都想不起躲这件事,就直愣愣地杵在原地,眼见着女人另一巴掌就要下来了,我下意识眯了眯眼,可半晌都没有耳光落下来。
几个便服的男人站挤进了我们之间,把我们彻底拉了开来。
说话的男人高大非常,下巴着短短的胡茬,他说他们是警察,还给我们看了执照。
他朝我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纸板:“你好,是于真理吗?你同时认识张勇和陈无眠吧,麻烦跟我们去做一下笔录。”
这两天也不知道触了什么红星,好像总是和警察碰面,昨晚才见到陈无眠被带走,今天居然又是我自己。
我晕头转向地点了点头:“陈无眠……?”
“经过现场勘测,我们初步认定事发时间应该是前天晚上到昨天凌晨。昨天晚上陈无眠打电话报了案,案发现场那个招待所房间的登记人也是陈无眠,所以还需要她配合我们调查。”
“警察同志,死者是谁啊……?”
“刘平雁,身份证上的籍贯是河北廊坊。与张勇、陈无眠的关系我们还在调查。”
我坐进警车时,开车的警察通过后视镜望了后排一眼,有些诧异道:“王队,我们得多久没见了?”
王队在我身边摇上了车窗,只说怪膈应的,别这么叫了。
然后气氛一下凝了,我坐在皮垫上,如同踩着指压板。
缓了半路,最后我还是对王队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张勇现在人在哪儿啊?我不信他会杀人,他平时特怂,跟个土拨鼠似的……”
王队只说:“还没定罪,他和陈无眠现在被送到看守所了。”
我十分搞笑地“哦”了一声,因为除此之外我好像做不出什么别的正常反应了。
白玛这唯一的公安局确实像模像样的,连大理石地板都擦得澄亮。
询问我的两个侦查员眼睛下都掉着大大的黑眼圈,我心想做这行也实在不容易。
被问及我前天有没有见过他们,我一五一十地答道:“那天凌晨我在贰玖画室背后的街角看见了陈无眠,她在撕流言小广告。张勇的话,从上周我就没怎么见过了。”
“当时还有一个男人跟她一起吗?叫棠翎,你应该认识。”
我茫然道:“棠翎在家,他和我一直在一起的。”
两个侦查员对视一眼,于是我又平静地补充道:“凌晨的时候我出门在超市买了盒保险套,回去之后我们开始做爱,晚上拆了一个没用,但早上用了两个,都在他家厨房垃圾桶里,可以过去翻一翻,做个DNA检测什么的。”
我又做了个发毒誓的手势:“警察同志,我睡觉特浅,有人一动我马上就会知道的,棠翎不可能半夜出了门。”
然后又被问了一些张勇平时的性格、有没有过什么过激举动之类的,他们还问我有没有猜测的凶手,我茫然地只说一定不是张勇,于是我在一片沉默中被送出了公安局。
雷雨云又席卷白玛,模糊了日夜边际。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我突然生出一种灭顶的不真切感,望向天上游离的厚云,甚至觉得连它们都能轻而易举地压死我。
怎么会是真的呢?
十七岁的张勇……还有十七岁的棠翎。我总是不明白,人的矛盾性真的会这样的尖锐吗?
暴烈的雨声里我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句“诶”,我应声回头,看见王队举着把伞朝我走来。
“最近局里事儿多人手不大够,坐我车,我带你回去。”
“不用,谢谢了,你去忙吧……我走回去用不了多久的。”
王队道:“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局里的人了。”
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走,心里攒着困惑,或许王队发车时从后视镜留意到了我的神情,解释道:“因为这个。戒不了。”
我跟着他手指望过去,看见副驾驶上的一箱瓶装白酒。
原来他是因为酗酒做不了警察了,想到这里我顿时又毛骨悚然:“王队,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吧。”
王队在座位上哈哈大笑:“今天真还没喝,哪是这个点的事呢。”
他开车很慢很平稳,也不太爱分精力出来聊天,车厢里沁满了沉闷。
我想了想道:“王队,如果……如果张勇真杀人了,得判几年啊?出来还能考大学吗?”
“不好说。”王队说,“还不知道案件性质情节。不过这事很怪,陈无眠报案之后我们过去,就见张勇坐在招待所床上看电视,尸体就关在厕所,快一天了,他一点藏匿的举动都没有。但如果是因为错手产生的愧疚,他选择来自首就合理得多,而不是等着陈无眠去报案。”
“他疯了吧……?!”我有些惊惶。
王队又问:“张勇和陈无眠是男女朋友?”
“不算……张勇很迷陈无眠,陈无眠可能只是顺势和他玩玩。”
“那你听过陈无眠说起过她有什么前情人之类的没有?刘平雁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被追求不得的张勇杀害?”
我只茫然地摇头,沉默了片刻又摇了摇头,然后听见王队问:“小同志,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身体不舒服吗?”
我还是混沌地摇摇脑袋。
按理说这么短的路程我不该睡着,可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基于旁人描述的十七岁棠翎。
陈无眠说十七岁的棠翎比现在还瘦,有些驼背,头发还没漂过,柔软地垂着,讲话客客气气,做起事来却总出其不意,并不是热衷标新立异,或许他只是有些不合群。
放假的日子他还在西五环的一个影院检过票,每个午时下班从晦暗的影院走出来,就像一只在迁徙里掉了队的白鹳,你知道他一定不擅觅食,却觉得从此四海为家对他而言也并不算难事。
这个短暂梦里的他就在一座废旧的古庙殿前,面前有一座巨大的佛像,有几层楼那样高。佛像没有镀金,甚至是灰色的,棠翎正在给他上漆,然后狂烈的地震来了,顷刻间瓦灰弥漫,碎块密密地砸,把一切弹成一摊废墟。
一片灰暗里我找不见棠翎,但我知道他还活着。
因为我是他皮夹克上的一枚快锈的拉链,就悬在他心脏右边。我听得见他的心跳。
我可能真是烧糊涂了,车停的时候二话不说地就往前跑去了,被车沿摔个趔趄,都没来得及思考王队会不会觉得我就是个神经病。
这种突如其来的暴烈情绪在棠翎为我开门的瞬间散了个干净。
“早上好。”我含糊道。
棠翎像是刚睡醒,迷蒙地瞧了瞧壁钟:“晚上了。”
我自如地挤了进去,悬浮着脚步跑去给棠翎做饭。
棠翎靠在厨房门边瞧我,我想棠翎一定觉得很无语:明明昨晚在蓝色巴黎于真理一个人转身就走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信息来吵人,可能打算从此开始执行冷暴力,结果现在上门来做奇怪事的人竟然还是他。
被暴雨浇得彻底,衣服浸了水让我觉得抬手都有了难度,我想给他煮个粥,却连米在哪里都找不见。
“于真理,你做什么?”
我答非所问:“不要错过了点就直接不吃,本来胃也不好……”
“不用。”棠翎难得固执道,“不饿。”
我杵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茫然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路去到客厅,想了想,我又道:“棠翎棠翎,我给你剪指甲吧?”
棠翎好像被我惹笑了,他用手指拨了拨我的刘海:“犯神经病?”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什么电视剧?”
“国产医疗剧。”我慢吞吞地说,“老公都这么在病床前面照顾植物人老婆。”
棠翎狠狠拍了拍我的屁股。
我趴在他的大腿上,只是圈着已经觉得不够,于是我用了很大力气抱住了他的腰。埋进他腰间的布料里,我的鼻尖竟然开始一阵发酸:“……我就想,对你好一点,想把你那几年缺掉的关心补一些回来,能补多少补多少,可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在你面前我好像什么也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