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戚淮听到自己问,“陛下,他在什么地方?”
李徵朝着窗外看了看,窗外能看到宫灯,也能看到山脉,山脉的那一头是潼关。
章璎不知道,他走的那天,李徵亲自去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出,却停不下步伐。
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身微服,往驿站行,翻过屋檐,抽开碎瓦,借着一道昏暗的光,看到了一个红衣裳的人。
他在屋檐上久久凝望,似已失魂落魄。
那个人如今作女子打扮,穿着新嫁娘的衣裳,明亮的珍珠缀满双肩,鲜艳的袖带倒映在镜中,被女子一样装点过的面容像盛开的妖花,眼中伸出漆黑的枝蔓,那枝蔓变成蛊惑人心的钩子,把人的心脏勾的七零八碎。
这世上有些人,不见便不思,一见便难忘。
一个男人扮做女子,穿着新娘的服饰,却不显得鲁钝稚嫩,反比女子更加美貌,昏黄的铜镜尚不能折出十分之一的绝色,若眼前人是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姿容才配站在天下共主的身边。
但他是男子。
如今只能叫做不人不鬼。
李徵心脏微微一颤,想到了记忆中的少年,与今日俨然判若两人了。
明亮的太阳不再发光,于是变成冰冷的月亮。
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
他没有办法为他正名,甚至还要将他远送北辽。
他是皇帝,平日总是端着威严,头一次做上房揭瓦的事还不熟练,很快便被两个人高马大的辽人发现,从梁上跃下,好在那两个辽人没有追出来,他听到有人唤他们叫骨左骨右。
他回到宫中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以他也不会同戚淮说。
“北辽的使者前来求亲,朕将他支给了辽人,如今看时间,已到了潼关。”
戚淮仿佛没有听清楚,他歪着头又问了一遍,“陛下在说什么?”
李徵看着戚淮说,“辽人借你父亲病故前来求娶男妻,指名要权贵,这是把汉国的脸面往地上踩,朕不给他章璎,你说要给谁合适?”
戚淮闭了闭眼睛,摇头反驳,他似是不知从何反驳起,言语杂乱无章,“无论会不会变成笑话,人们受他恩惠,便有权利知道真相,辽人前来羞辱,分明有一万种方式,陛下却选择了牺牲最小,反对最少的一种,可有心疼过他一星半点?今日这局面,分明是章璎还能送去和亲,陛下才不愿替他翻案,您囿于皇家的脸面,竟还扯着天下人做筏子,可知皇家的脸面自从那暴君开始便早已荡然无存了!等十年,等二十年,还是等三十年?章璎人在北辽,哪里有命等到昭雪的那一天?”
小西河王神情再无来时意气风发,断断续续说着不知所云的话,头重脚轻,手脚发软,只因他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一件事。
“如今看时间,已到了潼关。”
酒肆中盯着他的新嫁娘!
那是章璎。
他无比确信地想。
当时为什么没有觉得?他头痛欲裂,已不明白当时的心境。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章璎不会穿着新娘的衣服,章璎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当做女子,又怎会做这样的装扮?本以为只是路途偶遇的一段佳缘,却不料是让他悔恨终生的毒药。
他什么都没有替章璎做到。
“我见过他。”
小西河王喃喃自语,“但我依旧没有认出来他。”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一腔血喷在台阶,小西河王神情似疯似痴,竟是捂着心口倒下,痛苦地蜷缩起来,他的肩膀在发抖,尽管他努力想要隐藏,红色的血沾在他的睫毛上,发梢上,他鼻尖嗅着铁锈味道,手落在自己腰间的刀上。
他怎么有脸去拔刀?
他有什么脸拔?
即便拔出来,也该剖开自己的腹。
李徵看着台阶下狼藉的戚淮,他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叫来了太医。
何至于此?
他想这样问戚淮,想嘲笑他,但他的嘲笑忽然问不出去了。
只因他同样尝到了自己唇齿间的铁锈味。
戚淮所言字字扎入肺腑,撕下他给自己缝缝补补的遮羞布,一身卑劣无处遁形。
他做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但他还要坐在这龙椅上开创万世太平。
他立志要做明君,要护中原的百姓,但他连一个章璎都护不住。
这人人争夺的金銮殿原来是丧命冢。
丧了命,也丧良心。
第106章
小西河王是被从宫中抬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人刚刚清醒,便重新牵起那匹瘦骨嶙峋的马。
他看起来比他的马更加病入膏肓。
这个病入膏肓的疯子翻身上了马,往周家而去。
周家的主母病了。
大夫说是心病。
章珩虽是外男,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也不计较里外之分,夜夜衣不解带地照顾,周家的大公子不再流连烟花柳巷,与过往的粉黛红脂悉数断了干净,似乎章璎走了,也带走了他对情爱的兴趣。他直到这时候看起来才真正像一个少年得志的状元郎。章珞的病在章珩的照顾之下渐渐好起来,章家姐弟情深,周旖东触景生情,想到自己被小西河王休弃的妹妹至今杳无音信,不免又是一番叹息。
当初他与章珩合谋在鹰嘴山害了章璎,这才导致小西河王与周家当庭决裂,做出休妻之事,说到底还是世家的斗争牵累了一介弱女子,周芸如此,章珞亦如此,思及此处,周旖东对章珞倒并无什么芥蒂之心。
章璎走了。
他也受到了责罚,过去的已经过去,往后他会继承父亲的志向,读圣贤书,谋天下事,将周家的门楣发扬光大。
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所有美好的祈盼从一个疯子破门而入的时候支离破碎。
一个疯子闯进周家,他的手里拿着刀,没有人胜他,于是他便沿途无阻地来到厅前,厅前章珞在与章珩道别,周旖东站在一侧,对姐弟情深的戏码早已看淡,目光转外,木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小西河王立在血红的月光下,漆黑的影子像座山。
他没有动,像个木头做的人,蓬头垢面,脏污不堪,领口还有早已干涸的血迹,空洞深陷的眼珠在受惊的章珞与章珩身上转了两圈,从喉咙中发出奇特的笑声,胸腔跟着震颤。
“戚淮!你怎么了!”
章珞眼看戚淮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心中剧震,一时失态,竟直接叫了戚淮的名字。
戚淮咳嗽两声,竟咳出血沫。
章珩脸色也变了,“王爷……”
戚淮闭了闭眼,手背青筋暴起,面容却还算平静。
“他走了,你们便都过上了好日子。”
小西河王喃喃自语,似在说给别人听,又似在说给自己听。
“那个傻子,被朝廷利用到最后一脚踢开了,竟还顾念着你们。”
曾在父亲墓前的不安此刻在章珩内心无限放大,他的本能先于思考做出了决定,“来人!把小西河王请出去!”
周旖东握紧了拳。
什么事能将戚淮变成这样?他开口打断了章珩,“这里毕竟是周家,轮不到锦衣侯发号施令。”
章珩面色铁青。
戚淮看他们狗咬狗,心中发冷,只替章璎不值得。
但说到底,他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与章珞,章珩是章璎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信过他。
爱之深,责之切?
滑天下之大稽。
“章璎所作所为全是章老授意,当年玷污章珞的人不是章璎,是周渐学。”
戚淮复述章璎的人生,便能切身感受到章璎的痛苦,于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章珞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发不出来声音。
她见过章璎之后大病了一场,才刚刚痊愈。
最先跳起来的却是周旖东,新科状元郎风度全无,拔刀扑上来,被戚淮制住手腕,赤红着眼珠张牙舞爪地叫嚣,“戚淮!你在放什么狗屁!”
章珩后退两步,神情从错愕到不可置信,“王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无凭无故谈起旧事,还涉及阿姐的清白,你让她今后如何做人!”
章珞今后如何做人,戚淮顾不得了。
他胸臆间烧着一团火,想把万物焚成灰。
“做人?做不了人,便都去做鬼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记忆中的戚淮为人古板,彬彬有礼,即便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却也会给对手应有的尊重。
没有人见他失态过。
被礼义廉耻关在笼中的戚寒舟,本来面目竟是一个疯子,一只恶鬼。
新帝登基后放下屠刀的小西河王,竟如坠魔道。
是谁将这个毁天灭地的疯子放了出来?
“戚寒舟!你清醒一点!这里是周家!”
章珩叫了他一声。
然而伴着他这一声戚寒舟,却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周旖东被戚淮握在手心的腕子活生生掰断了。
刺耳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夜,血红的月光还映着山。
第107章
周旖东在冰冷的青砖上蜷缩成一团。
他手中的刀坠落,发出刺耳的响动,整个腕子呈现狰狞凸起的形状,凸起的边沿泛着肉紫色。
章珞摇摇欲坠,仰头看向戚淮,似乎在用惊疑不定的眼神质问他。
戚淮苦笑出声。
“可还记得当年浴佛节章璎失踪一事?”
章珞与章珩二人不约而同想到章璎浴佛节后数日未归之事。
“他回来的时候,我记得身体不是很好。”
章珩撇嘴,不是很乐意地说道。
“那一日他去救了太子。因为失踪的根本不是什么卫家的孩子。”
“你们一定想问他怎么知道失踪的人是太子?因为他无意中听到了温蓝与周渐学的密谈,这两个人合谋妄图刺杀太子,为章璎所阻止,才保住了昭宁太子的性命。”
“不可能!”章珩退后两步,对匪夷所思的真相感到错愕与震惊,“周大善人为什么要谋害太子?温蓝为何要与周渐学合谋?”
章珞从一开始便没有发出一句话,额头上沁着热汗,手脚皆冰凉。
周旖东捂着断了的手腕爬起来,愤怒道,“你西河王府凭什么玷污我周家声誉?”
戚淮看都没有看那三个人。
他曾为了章珞与章璎决裂,如今倒了个个,章璎却看不到了。
“周渐学的旧主是丹阳王,丹阳王昔年谋反死于我西河王府的刀枪下,周大善人为替旧主复仇,便向太子下了毒手,至于温蓝,不知你们可听过浮玉坊?”
章珩心神剧荡,浮玉坊前段日子伏诛一事长安官邸人尽皆知,却不明白与温蓝有什么关系?温蓝自从因章璎一事被陛下发落之后便闭门不出,很少见外人,近些时日温府格外安静,他亦许久未见,莫非一一
章珩心中无端生出诡异之极的猜测,却惶恐不敢张口,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温蓝被关押在了宫中,事关重大,陛下为了防止机密外泄,暂时没有对外宣他的罪,既然他之前告了长假,便让无关的人一直以为他在告假。至于他为什么获罪,却不止是当年刺杀太子的罪过,温蓝刺杀过陛下两回,前段日子陛下南巡,也是他的手笔,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身份。”
章珩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温蓝与浮玉坊有关系?”
“如今在宫中的,是福州王世子李勉。”
这么大的秘密,温蓝自幼与他们一同长大,竟没有露出来分毫破绽。
章家姐弟二人一时间均说不出来话。
温蓝的面具,温蓝的身世,温蓝为什么说自己姓温。
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倘若温蓝是福州王世子,他留在章家的目的便是掩人耳目,章家无知无觉成了一道掩盖浮玉坊的天然屏障,但父亲当真会一无所知吗?章璎发现这二人密谋的时候,是否有如实告知父亲?姐弟二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段时间发生的事,皆变了脸色。
戚淮冷笑,“看起来二位都想了起来。章璎有什么事都会告诉章老,章璎因揭露浮玉坊的阴谋而遭遇周渐学的报复,周渐学易容作他的模样玷污了章家的小姐,意图挑拨章璎与章家的关系,章老明智,亲自借此设局,将章璎送入宫中以图浮玉坊的线索,若非章璎留在暴君身边,昭宁太子也不会如此之快登上皇位。如今浮玉坊已经伏诛,太子成为圣明天子,章璎始终无愧章老的嘱托,到最后为了你和章珞,一个人独吞苦果,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章珩眼中的钩子几乎要吃人,“戚淮!你有什么证据!玷污我阿姐的人分明是章璎!人人看见了!即便是易容,我与阿姐与他相处日久,怎么会认不出来?”
一直安静的周旖东忽然开口,“我父亲易容之术惟妙惟肖,更擅模仿声音,若当真易作章璎的模样,一时半刻你们未必能分辨清楚。”
周旖东实话实说,并非为章璎辩解,而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他幼年的时候曾在家中撞见过丹阳王一回,还被周渐学斥责过。
父亲表面与丹阳王没有往来,暗中却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