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去跟着?”高景眉梢一挑,拿目光撩他。
有一瞬间,贺兰明月错觉自己的心跳漏拍,停了片刻,他才找回理智。明知高景看不见,他仍垂着眼皮把高景的手塞回了被褥:“我一直在这儿守着你。”
“……”
“怕你醒了找不到人心慌。”他继续道,语气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那么大的事,我也不放心……换别人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私下里再没用过敬称,仿佛就心贴着心聊。高景不是他的主子,但要他哄着宠着,他见不得高景半点不好,见不得高景皱眉难受,只是这些话贺兰说不出来,不管高景会怎么想,他太僭越了。
听了这些话,高景嘴角终于有了笑意,很浅又很深,一路淌进了心里。他道:“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走吧,咱们去北殿瞧瞧。”
贺兰明月道一声好,伺候高景穿靴更衣。外间守卫的内侍见高景醒来,还能下地,不必贺兰明月叮嘱什么,立刻去北殿通报。其余人也乱成一团,众星拱月地围着高景,帮他整理妥当,这才起驾。
按制侍卫都该在主子身后跟着,贺兰明月却伸出一只手臂,叫高景稳稳地扶着他:“殿下,小心台阶。”
高景嘴角微翘,除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还带着病气,再没有半点弱势了。
从摇光阁到北殿的路不好走,回廊弯曲,还要经过一座宽阔的庭院。白天这边是亭台楼阁的秀雅景致,入夜了却阴影幢幢,提着灯笼也照不出多远。
正殿外守卫森严,贺兰明月随高景甫一踏入,先听见了独孤皇后的呵斥。
“贱人,私通亲王,谋害陛下,如今还有胆子在北殿喊冤?!”
高景脚步一顿,茫然地望向贺兰明月。巢凤馆那边的事高景虽听他说过,但怎么就落到了谋害陛下这项大罪上,他不明白。
贺兰明月不便开口,干咳了两声扭过头。正巧阿芒过来,见他搀着高景,侍女明白高景眼疾发作,连忙扶住了他,旋即附耳去小声地把林商如何搜查巢凤馆,如何在密室中发现扎着皇帝八字的小纸人一一道来。
高景面色发白地看向贺兰:“你……”
贺兰明月垂眸,还未来得及说话,独孤皇后已然见了高景。她疾步走下台阶,面上泪痕犹在,捧住高景的脸:“景儿,你醒了!奸人害你,所幸老天保佑——”
他们母子鲜少有这般的亲近,高景犹豫之下,脚步往后轻轻地退了。
注意到他的抗拒,皇后不再勉强,高景问:“父皇在哪儿?”
“他见那画像伤心,正在偏殿中歇息,稷王相陪。”提及皇帝,独孤氏又忍不住垂泪,她看向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女子,柳眉倒竖,“都是这女人和他的儿子害的!整个后宫都不够你们折腾,手要伸到前朝了!”
高景眼前一团模糊光晕,抓着阿芒的袖子,那侍女连忙道:“娘娘,殿下方才醒转,待到陛下过来再做发落吧……”
独孤氏不置可否,已有内侍扶着皇帝过来了。
多日不见他,贺兰明月虽离得远,仍然为他的气色吓了一跳。印象中的皇帝从来都端正威严,这时肩膀微微扣着,显出几分佝偻——才刚过了不惑之年,为何有了衰老之相?贺兰明月无端一阵悲哀。
高景要跪,被皇帝拦下:“景儿,你可有身体不适?”
声音竟然颤抖,他自记事起,很少有这般被皇帝在众人面前关心的时候。高景疑惑地抬起头,他视野里暖融融的光,却看不清任何人的轮廓,循声朝皇帝摇了摇头:“父皇,儿臣还有些想吐……其他的等太医看过吧。”
皇帝连声道没事就好,着人诊治高景,一转身坐在上首椅子里,冷若冰霜:“凌氏,现在当着皇儿,你可要解释那幅画与纸人?”
凌贵妃跪在正中,高贵的颈子昂着:“臣妾无话可说!只是这些都是臣妾一人所为,陛下要杀要剐随意,切勿牵连昱儿!”
皇后冷道:“那你可承认毒害皇子之事了?”
凌贵妃道:“臣妾不知二殿下如何会中毒。可如今二殿下在搜查巢凤馆这当口儿醒了,其中未必没有猫腻……”
“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皇后怒喝,接着左右纷纷按倒凌贵妃。
片刻安静,皇帝淡淡看她一眼,目光中已半点留恋,转而向被侍卫看管的另一人:“高昱,景儿无端中毒之事可与你有关?”
高昱轻哼一声,并不说话。
闻言,高景才茫然地望向高昱的方向。贺兰明月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心里也忐忑不安。他们谁都不知高昱会如何应对,岂料对方的话完全超出了预期。
“回禀父皇,大哥喝过的茶吃过的点心都是巢凤馆所制,御医既已经明说是中毒,儿臣再如何辩解都是徒劳。父皇就当儿臣一时鬼迷心窍,听闻了近日立储风声,想要先下手为强……儿臣认罪。”
按住的人剧烈地一抖,贺兰明月也陷入愣怔——高昱居然认了?!
但明明不关他的事!
原计划中,高景对高昱仍有一丝心软,他给的药不足以致命,如今药效一过自然大好,后续只需吃些补药就能痊愈。他们在巢凤馆布置,要把贵妃与豫王的事做成死局,从此凌氏失宠,豫王与皇帝兄弟离心之后,储位便不会旁落了。
按照贺兰明月的设想,高昱不会出事,哪知他现在直接——
坐在上首的皇帝听了他这番话,已是急火攻心:“荒唐!谁告诉你立储之事……你……你是疯了,谁教你的这些?”
高昱平静道:“儿臣自小学的为君之道,天家无兄弟,想入东宫,势必迈过大哥。”
“不对……”高景小声道,只有贺兰明月能听见他的呢喃。
“怎么了,殿下?”
“高昱他——”
皇帝的手已经不可抑制地颤抖,嘴唇微张,却吐不出一个字,看着他最得意的儿子跪在堂下,不急不躁道:“儿臣嫉妒大哥。尽管父皇与漱玉斋的先生们都说儿臣自小聪慧,儿臣心里却知道,东宫从来都是留给大哥的,可他分明不如儿臣!”
皇帝腿一软,若非坐着,此刻已经倒了。
高昱还在继续道:“若大哥身体康健,太子之位一辈子也轮不到儿臣头上。只有他……出了事,死了残了,父皇才会别无选择……”
“你给朕闭嘴!闭嘴!”皇帝几乎失态,猛地站起身走下台阶。
偌大的北殿中一片死寂,贺兰明月垂着眼,有意避开了皇帝的视线,听见他脚步沉重,一直停在了高昱面前。
“高昱,朕向来对你期待很高。”皇帝气得不轻,胸口剧烈起伏,“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毒害兄长……当真是你的意思?”
高昱平静叩首:“儿臣对不起大哥。”
金属撞击声骤响,先是林商愕然的声音响起,惊呼道:“陛下!”长剑出鞘,高昱不闪不避,被侍卫按住的凌贵妃瞬间尖叫出来。
接着高景不顾一切扑过去:“父皇不可!”
贺兰明月来不及抓住他,余光瞥见高景整个挡在高昱面前,俯身把他抱住,后背留给皇帝的刹那,长剑已经挑破了单薄衣衫——
深入寸许,皇帝持剑的手剧烈地抖起来,正在此刻,门外通传:“豫王求见!”
“都这个时候了,还拦着本王作甚!”
豫王拂开两个内侍,甫一踏入正殿,见到的便是这画面:高景抱着高昱,自己被长剑所伤,看不清伤口深浅,只有汩汩淌出的热血顺着剑刃染红了整片后背。
皇后被这突发的变故激得立时晕了过去,皇帝也险些站不住,忘了宣太医,凌贵妃还跪着,见到豫王的当场直接崩溃,哭花了整张脸,小声哀求:“昱儿……我的昱儿……泓哥,泓哥你救他啊……”
豫王愣在原地,竟不知是否再进一步。
候在一旁的太医上前给高景止血,贺兰明月小跑过去,助他扶起高景叫人靠在自己怀中。眼见太医眼疾手快抽开长剑,贺兰徒劳地伸手想捂住伤口,只抹了一手红,感觉高景抱着自己,似乎意识清醒。
贺兰明月轻声喊:“殿下?”
高景虚弱道:“尚有知觉。”
御医处理他的伤口,每上一点药高景就止不住地抖。
他原是最怕疼的,可为什么要挡这一下?贺兰明月没问,只依言抱住了他。
等北殿的混乱终于暂告一段落,凌贵妃与高昱被押入宗正寺分开收监,皇帝疲惫地安歇在了摇光阁外一处宫室。
高景这次创口太深,伤及心肺,御医诊治后回转药房开方子,留下两名药童照顾。独孤皇后担心他,寸步不离地坐在卧房外间,连不谙世事的高晟都意识到了事情严重,陪在皇兄床前,咿咿呀呀地喊大哥。
有他们在,贺兰明月就失去了陪伴的立场。他打点好一切,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站在夜风中,绷紧了一宿的神经总算放松。
有些事等高景醒了再问吧,他这么想着。
出宫室,却看见还在北殿的豫王,贺兰明月有意躲他,豫王却先一步走过来。他面色不善,贺兰明月条件反射,握住了腰间的剑。
这把剑像他的保护一般。
豫王停在他身前,双手背着,他去面见皇帝,请罪也请了,认罚也认了,皇帝却不想见他。这时想明一切,豫王径直问:“这就是你的选择?”
贺兰明月别过头。
豫王仍维持着他矜贵的面皮,不疾不徐道:“画像是你做的。”
“是。”贺兰明月爽快地认下了,“主人说过要解决掉凌贵妃,奴不过替主人办事。”
“替本王?”豫王神色一厉,咬牙切齿压着音量,“别以为本王瞧不出你心里想了什么,这是替高景!……贺兰明月,本王看错了,你就是一匹养不熟的狼,你——”
“就像我爹,对么?”
豫王再次愣怔了。
贺兰明月不知为何,在豫王说他养不熟时,一股热血冲到了头顶,接着不分青红皂白就脱口而出了。他望向豫王,好似第一次见对方窘迫,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暗卫教我的本事,我自己可以查。”
没有再称呼“主人”,仿佛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此断掉。
豫王握紧拳头,半晌后拂袖而去:“贺兰明月,你会后悔!”
走出北殿,他身边多了一条影子,豫王愤然下令:“陆怡,你去查清楚,到底是谁嘴巴不严让他知道了这事。重点查含章殿!”
陆怡稍一犹豫,才道:“是。”
夜还长,贺兰明月回到摇光阁。寝殿他无法进去,便在一棵树下坐了。
与豫王对峙过去后,那股心悸才涌上来。他眼眶一阵酸涩,不知所措地捂住了脸——明月始终想不明白,这样的身份对他而言究竟算什么?
但他很快就接触到了那个被人讳莫如深的预言。
第26章 星汉西流夜未央(二)
翌日,凌贵妃行巫蛊、与宫外之人有私,皇三子高昱下毒戕害兄长的事震惊宫闱,皇帝盛怒之下褫夺皇家身份,贬为庶人,关押大理寺等候发落。
只是那与贵妃有私的宫外之人是谁,皇帝下了死令,若有人乱嚼舌根则杀无赦。
为这事的调查,巢凤馆内外都被肃清一通,昔日最受宠的住所成了寂静如死境的冷宫。前朝中,贵妃娘家凌氏一门全被削去官职,流放至东北之地,慕容氏与凌氏走得太近,被此案牵连,太傅门下许多人被贬,空缺职位全被寒门士子填满。
又有人传,贵妃鬼迷心窍,皇子受人蛊惑,此事只不过是皇帝趁机打压逐渐坐大的慕容氏的借口,可惜满朝英杰,最后的赢家却成了元氏一族。
从始至终城北的豫王府一言不发,置身事外。
受到牵扯的还有平城公主那场本应盛大的婚事。皇帝有意弥补高乐君,但这时元叹已经是朝中红人,若婚礼再办出十里红妆的气势,恐怕有人会多心。于是平城公主低调出嫁,待到高景的伤好到能够下地,她已经搬出了紫微城。
听闻此事,高景趴在榻上,任由药童给自己换药,道:“嫁出去也好,这地方对她而言只是个囚笼……嘶,没长手么!轻点儿!”
药童手足无措,连忙跪倒在地。
贺兰明月绕过屏风,恰巧看见这一幕。这药童大约是御医放养的,手艺还行,但动作不够细致,每次换药必被高景大骂一通。他拿过放在榻边的碗,对那药童笑了笑:“我来吧,你去为殿下煎药。”
听了这话,药童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叩了个头走了。
待他掩上门,高景阴阳怪气道:“你倒是大度,难怪阿芒说现在的摇光阁内所有人见你都眉开眼笑的,倒显得我不近人情。”
贺兰明月心道若不是你平日动辄打骂下人,怎会被说悄悄话。他在高景旁边坐下,轻手轻脚替他把伤药换了,垂着眼睫道:“我不是主子,待人接物平和些,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稍微往上挪一挪吧,殿下。”
高景懒散道:“挪不动。”
贺兰明月“喔”了声,抱住高景腋窝,将他往上提了点距离,赶在发作前俯身吻住了他——这下高景即将出口的谩骂都被堵了回去。
唇舌交缠一阵,直到高景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贺兰明月才放开他。
“你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高景偏头瞪他,那双眼微红,蓄着水一般的光泽,他抬起一只手摸贺兰明月的下巴,“也越长越英俊,那孤准你以下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