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无话了。
皮肉伤还好痊愈,可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冉云央心乱如麻,情不自禁地想:高景正在到前线的路上,若他到了才知道……
这可怎么办!
冉云央简直要原地跺脚了。
他拉过宇文华走到营帐角落低声道:“那药是助他恢复记忆的吗?”
“冉大人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有如此神奇的药汤?”宇文华斜了贺兰明月一眼,亦是眉头紧锁,“那天之后我叫了军医,诊断结果多少伤了脑袋,失忆几率虽小也是情理之中,只能先慢慢告诉着他……唔,还好现在没觉得不能接受。老天眷顾,要真没命我当场自杀给陛下谢罪……哎!”
冉云央急切道:“可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好吃好睡,就是话少。”宇文华亮了亮空掉的药碗,“前几天没人看着他喝药,说药太苦了,别人前脚走后脚就偷偷倒在外头,要不是他那匹狼无意中舔了一口龇牙咧嘴绕着军营跑了三圈,谁都发现不了!”
“你也知道连畜生都不肯喝了。”贺兰明月突然反抗。
旁边蹲着的灰狼不失时机地嗷了一嗓子。
冉云央连忙打手势让宇文华声音不要那么大,按住他的脖子几乎是耳语姿态:“三公子,冉某不和你开玩笑,贺兰受伤的消息刚传回平城没多久我就接到陛下的飞鸽传书说他要上前线,就为了贺兰。”
“陛下?为什么?”
“……”冉云央语塞,心道这宇文华看着聪明,怎么此时突然不开窍,又思及从平城听来关于高景的性子有多极端,道,“陛下对贺兰岂止‘看重’二字,这事儿现在让陛下知道了他定会追究,届时你和你的兵都逃不掉,冉某是好意提醒。”
宇文华眉梢一挑,拖长声音:“哦——我这不已经亲自伺候了吗?就算想不起过去诸多事情但好歹是陇西王的儿子,陛下要重用他也没事吧?”
冉云央见他说不通气得眼睛都快红了,只觉得自己十几年不动朱雀卫,当真第一次出征就是要丢脑袋的大事。
宇文华见状转移话题道:“冉大人,你从平城来,陛下打算在哪儿接见我军?”
“大军即将突破邙山,离洛阳只有咫尺距离了,你觉得何处合适?”
宇文华想了想,不明所以地看了贺兰明月一眼:“就在……在枫啸林北吧。靠得太近,恐有被袭之虞。”
此处离洛阳地界不过一二百里,他们随先锋行动而唐非衣去了侧翼,几路大军都是精锐,幽云的白虎骑昨日才正面遇上中军一场厮杀——算来时日,进枫啸林最早都要十天后,高景从平城取道一路过来……
要在那里等他。
冉云央似乎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但他没法反驳宇文华,只得领命而去。
等他走了,宇文华拖着那个空碗来回踱了两步,突然问道:“好了吧,陛下亲自来看你还不够证明他的心吗?”
这话宛如凭空发问,宇文华说罢就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着吧,这……到底伤到了头,不恢复完全万一有个什么后遗症,我真要被陛下千刀万剐的!”
回答他的只一声短促笑意。
后有史书记载,永安年间为拨乱反正、迎回两年前被废黜的孝昭帝,战火从临海起,最北有幽云、最南有楚州纷纷响应,要推翻篡夺皇位的豫王高泓。战事持续了将近半年方歇,轰轰烈烈地,成了北宁立国为止最大的内乱。
在这之后孝昭帝成功复位,戡平剩余小部分乱党后开始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延续了孝武帝的策略,给北宁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之春。
而当下,所有捷报对高景都不如一个人重要。
原本计划里他会在大局已定后再由高乐君陪同前往洛阳回归紫微城,这是为了安全考虑,也因为他随军只会给其余人平添负担后高景自己的选择。尽管花更多时间,但也是大局为重。
上前线做了万全准备,平城剩余精锐暗中保护一路抵达枫啸林。
枫啸林是攻破洛阳前的最后一道关隘。
在高景抵达之前,白虎骑由陈子成率领封锁洛阳以北的大河通道,歼灭高泓亲军数万人。而冉云央率领的朱雀卫与临海军汇合后正面迎击中军,敌方且战且退,最终被一路打回了洛阳城外蜷缩。
七月流火,天气逐步转凉。枫啸林外依稀有血色,日光映眼,空气中有股萧瑟的铁锈味,高景的御驾就在这时被掩护着抵达大营门外。
临海军营风纪严明,御驾驶入时林商甚至亮出了属于高景的私印才得以被放行进入。
“陛下,我们到了。”
林商与李却霜驾车在前,他刚说完这句话,李却霜先一步跳下去一路找着“唐姐姐”去了。他愣了会儿,接着从前排拖了脚踏放在车尾。
高景是被阿芒扶着下来的。
他对上以好奇眼神偷偷打量自己的军士,忽然有些庆幸之前忍着痛苦在平城天天被架着强迫站立。眼下虽然还需要紧张地抓住阿芒的胳膊支撑,高景好歹算是自己站着,他嫌拐杖难看,不肯用。
营内早得到了消息,宇文华亲自迎接。
他没说什么军礼臣礼的废话,朝高景一抱拳单膝跪地:“陛下,您来了!算来上回洛阳分别已有两年之久,臣无时无刻不在挂念龙体。”
高景懒得理他这句问候,开门见山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贺兰呢?他腿断了出不成门没到跟前来?”
“四肢健全,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宇文华笑着,毕恭毕敬地唤来身后那把轮椅扶着高景坐了,推他往前走,“只是有一件事臣想给您透个底儿,但这事太大,保不齐您雷霆震怒,所以请您先免了臣的死罪。”
高景白他一眼:“两年不见话还是一样的多,你说吧,朕不杀你。”
“贺兰可能记不得您了。”
此言出口,宇文华自己都心脏一跳,随即他看向高景。从这角度看不到高景神情如何变化,只见他一瞬间握紧了扶手。
“什么意思?”高景的语气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片刻静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宇文华道:
“他……脑子好像伤了,醒过来时问我们自己是谁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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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七月流火”,因为古代和现在的气候不同,一般认为“流火”指的大火星位置往南移,最初是不到七月就开始了的(诗经那个时候),等到现在出现“七月流火”已经是阳历九月下旬。本文采用六月下旬的说法。
第86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五)
枫啸林遍植枫树,深秋将成一片血红,古战场的肃杀这才体现得淋漓尽致。眼下只是南风转凉,还未入秋,枫林深深浅浅,黄绿交错煞是好看。
贺兰明月坐在营帐外背靠一棵枫树,仰起头数遮住天空的枫叶。
这一片安静,驻扎枫啸林后宇文华忙于四处调动不怎么来烦他了。至于其余人,库缇岁数大了,又自觉山河关那事自己也有责任,无颜面对他,而唐非衣本是个寡言的性子,不爱和他谈太深沉的话题。
除却能说得上话的这几人,其余还有些日常起居需要接触的军士。但他们觉得贺兰是主子,见面都低着头,或者站得笔直却不敢看他。
几天下来贺兰明月只好带着流星找个僻静角落发呆,还好身边有这匹狼。
流星在银州城混吃等死惯了,干过最复杂的事不过是去河谷的牧场追逐羊群。这回战火纷飞里走一遭,它本也不蠢,更加把贺兰明月贴得紧,进出必定随行,常常后怕地抖着耳朵——库缇骂过它没野性。
当下流星把头搁在贺兰明月膝盖闭着眼睛,耳朵忽然一动。
它有反应,摸着颈间厚实毛发的人也动作一顿看向远处,下一刻流星跳起来紧紧抓着地面,龇牙咧嘴从喉咙里发出低吼警告来者。
贺兰明月抬眼,一片枫叶翩然从他侧脸擦过,接着落在了掌心。
“每天都在这儿发呆,一抓一个准。”宇文华笑了笑,绕过前面挡着的两个护卫取出腰间的水壶,“给你送水来,晚些时候吃饭自己过去?”
“嗯。”贺兰明月接过去,“宇文兄,多谢。”
宇文华仍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朝不远处虚虚一指:“有人从平城来见你,山高水迢的……都是故人,多聊几句吧,我先去巡营了。”
他说罢从旁边绕小路,其余几个护卫得了眼神暗示后也跟随宇文华身后。
枫树林中只有他与高景相对。
贺兰明月没有理他的意思,转过头继续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树,手指不安地蹭着衣角。想起宇文华所言“多是沉默”,高景心道不要急,自己驱动轮椅缓慢地靠过去了。
大约两三步远,他停下,小心开口:“还记得我么?”
没人回应他。
高景自顾自道:“我听宇文华说了,你伤到脑袋好像暂时对以前的事都没印象。他不知道这是永久的还是怎么样,万一有后遗症岂非要自责?”
贺兰明月喉头微动似乎有话要说,高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他终是没有言语。
“其实也轮不到他自责。”高景缓慢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真正要为此道歉的还是我。如果当时我劝你别去,也许数天都没有好脸色,但总归不用出生入死每日每夜地冒险……还是怪我,明知有危险还不拦着你。”
“……我认识你?”贺兰明月问。
闻言高景面上浮现出很浅的笑容,他眼睛很亮,好似为贺兰终于搭理自己而欣喜了片刻。他略一思索道:“以前认识,现在也可以重新认识。”
贺兰明月道:“宇文华说他们打仗是为了你。”
“但这不代表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见贺兰似懂非懂的眼神,高景道,“我出身很好,是皇子。那时候大哥早夭,我还没满月就有人撺掇过父皇立储。少时娇生惯养,被宠坏了,说话没人反驳,就算说错也会有下头的人代我受过,顶多这些惩戒不足为惧。后来九死一生到现在,‘身份’是最大的笑话。”
“怎么?”
“你说,他们是看在我是‘正统’起兵对不对?”
贺兰明月皱了皱眉,然后颔首。
高景道:“若我非‘正统’,就是谋反,则到时天下共伐,和现在的高泓一个下场。”
“总是为名为利,再崇高些的为了理想抱负,为了留名青史,否则谁真肯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抛头颅洒热血。”
“但有个人就是不一样。”
贺兰明月突然怔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衣角,心跳蓦地有些快。身侧的流星察觉到他情绪变动,不由得拿头拱一拱贺兰明月的手。
“名与利他都不太在乎,理想抱负么,也没听他提起过。这次千里迢迢、至始至终地冲锋陷阵,身上的伤总是不见好。”高景望向贺兰明月,自己答道,“你说他为了什么?我不敢问,根本没胆量听他的答案。”
“……”
“后来却想,他何苦呢?在别的地方生活得好好的,就算未来可能遭难,那时我八成已经死了,碍不着他的眼。逃出生天后我本来不敢去找他的,又觉得如果这次也不去,就真的再也见不着。可能我心里还是……希望他有一点点想见我。”
高景抽了口气停下了,他低下头极力忍耐什么但眼圈依然红了一片。贺兰明月忽地轻声道:“你在说我以前。”
他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指代当着所谓的“新友故交”说,肯定若有所指。
“反正你都记不得了,那我赶紧趁机替自己说点儿好话。”高景提到这儿有点故作轻松的语气,但在场的两个人没谁觉得好笑,他抬手擦了把眼角,“我以前叫你明月哥哥,你也怪喜欢听。”
“……是么?”
“但后来再遇见你就不怎么因为这称呼笑了,我怕自己一厢情愿,喊得不多。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以前不知道,现在后悔了愧疚了总在想怎么跟你道歉,说过一次,你回答‘不需要’。就算你和我重归于好,我觉得你心里还是有刺。”
贺兰明月仿佛叹了句气:“这样啊。”
简单的三个字堵住了后续所有。
他连为什么要道歉都记不得了对吗?
风渐渐地大了,有点冷的温度卷落了簌簌然的半红叶子。
不远处有几个士卒说着话为几天后的攻城准备,他们似乎有必胜把握,话到一半笑了出来,共同打趣其中有谁结束战事就要回老家娶同镇的小青梅。
高景打了个哆嗦,他短暂失语,不知还能说什么,有种什么东西都没法掌控的无力。贺兰明月看他的眼神与肢体语言都对他设防,充满了警惕,还不如此前能不时拌两句嘴至少那会儿他知道贺兰明月能搭理他。
“要不先回去吧?”贺兰说,跨过凋落的枫叶站到他身边,“你看起来走不得路,我推你去找宇文华。”
高景只得点头,两人直到安置好都一路无话。
午后用过饭,小憩片刻,将军们在中军帐讨论如何攻取洛阳。
白虎骑的陈子成说话慢条斯理,像北庭的雪一样,半点不会着急。他说三句停一句,把库缇听得上火,要不是高景就在旁边坐着听恐怕非按捺不住当场骂街。
“枫啸林距离中军的城南大营不远,中间隔着乌啼山和落月溪,这也是为什么我军驻扎许久城南大营也没有动作:他们一旦攻来,我军便能越过乌啼山偷袭城南大营后方,守备空虚,直取洛阳城。”陈子成又是长长的停顿,顶着库缇杀人般的目光继续说,“梅恭到底西军老将,他沉得住气,我以为不宜急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