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待昭的声音……
‘嗯?’
——我从前听过。
谢致虚心想,这还能听过?难道侯待昭还有全国巡回演说的爱好?
——从前在湖中孤岛,他和那群绑匪在一起,吩咐他们将现场处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我因此被丢下悬崖,那个声音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致虚:“!!!”
武理和越关山都看过来:“怎么了?”
谢致虚又惊讶又混乱,隐约间直觉一个盘根错节的阴谋向他们揭开一角,舌头都捋不直了:“你、你你你你……”
马车驶上城外驿道,两侧密林遮天蔽日。
车里的人还在抓狂:“你大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条通往西北的路即将离开江陵府管辖,进入郢州地界,凉风习习,车轮扬起烟尘,散入幽林间不知去向。僻静里似乎有无数双潜伏的眼睛窥视着他们前行。
从遇仙楼出来,时辰就不早了,日暮时分遇上途中一所驿站,越关山提议暂住一晚,歇歇脚。
武理正坐车坐得难受,抓耳挠腮的,却有点担心后有追兵:“那个周豺,当时往戏莲庄去,恐怕就是想抓小五,我们还是尽量不要在路途上浪费时间……”
话还没说完,车夫径自牵了马车交予驿夫,也不管他们,驼着背走进驿站。
武理:“………………喂!”
“好啦好啦,”越关山推着他往里走,“咱们就一个赶车的,你不休息,人家也要休息啊,早死晚死,也不在这一会儿。”
武理连呸呸呸几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越关山由着他说,满脸笑嘻嘻。
其实谢致虚也正想下车休息一会儿,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有一团火在烧,又热又难受,推着奉知常的轮椅走进简陋的草棚驿站,好在旅人不多,要到了一间房。
越关山和武理住在隔壁,越关山是铁定不愿和奉知常住的,他个性跳脱,和奉知常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谢致虚将奉知常扶到榻上,帮他脱下外袍拿去挂上。奉知常从不让人帮忙脱靴。声音不好听就干脆不讲话,走路不好看就干脆坐轮椅,谢致虚尽量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卸下木腿,心想,真的是个很要强的人。
他突然灵光一现,难道是二师兄不愿让先生碰他残疾的断腿,那条木腿才逐渐在他少年长个的时期失了尺寸?
身后传来安稳上榻的动静,谢致虚才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脱靴钻进毯子里,偏头看了看昏黄暮光中的奉知常。
‘晚安,师兄。’
奉知常胸膛有些不自然的起伏,长长舒了一口气,面色发红。
日暮的驿站景色很独特,驿墙上爬满妃红的三角梅,枝叶交缠,难舍难分,斜阳将白墙熏得昏黄,塞门交度叶,谷口暗横枝,赶路的旅人在远离城镇喧嚣的幽静里面对这景色,最易触动心弦。
不知是隔壁,还是隔壁的隔壁,传来低回的埙乐。下马闻驿曲,愁煞行人客,谢致虚躺在榻上,耳边尽是这愁煞人的折柳曲,心道,别吹了,再吹真的要哭了。
他想起徐晦承诺待此间事了要带他回陵园祭拜父母,想起幕天席地里成日风吹日晒的小韬哥的骨灰。
如果是父亲,即使对面的敌人是九五至尊,也不会惧怕。
如果是母亲,那样聪慧的人,一定能迅速做出决断,绝不成日拖沓纠结。
夏夜里闷得人烧心,谢致虚只在腰间搭了条薄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悄悄下了榻,推门出去吹风。
结果一推门,正和摸黑蹑手蹑脚溜回屋的越关山撞了个正着。
两人俱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嘘。越关山朝谢致虚竖起食指,用气音说:你师兄睡着了,我先进去了。
这人搞什么鬼?谢致虚看着他进屋。没想到又在游廊转角遇见武理。
武理正在廊下放飞一只信鸽。
“通知家里一声,”武理解释,“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期赶路。”
“好的。”
谢致虚又目送武理踮脚小心开门进屋。
这两人什么情况?难道越关山也在给什么人送信?
谢致虚不禁留了个心眼。但越关山是凉州部小太子,和王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又能给谁送信呢?
在走廊里吹了会儿晚风,反而越烧越心慌,谢致虚坐着都觉得头昏脑胀,自觉肯定已经满脸通红。
简直像喝醉了酒的酒鬼。
等等,喝酒?
谢致虚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做起来,是遇仙楼伎女们送来的银瓶酒!
第67章
驿夫喂完马,打着灯笼从旁路过,和廊下半夜不眠的旅人相顾无言。
驿夫:“这么晚还不睡?”
谢致虚:“睡不着,有烧洗澡水吗?”
驿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没有热水,只有冷水。”
谢致虚求之不得,连忙道:“冷水正好。”
驿夫便领他去井边汲水。柴房已经落了锁,确实没得烧,井水冰凉清爽,谢致虚一边同驿夫协力往澡桶里掺水,一边恨不得立刻脱光了跳进去。
驿夫:“你是要往哪里去的?”
谢致虚留了个心眼:“这条道还能通往哪里。”
驿夫点头:“不是郢州,就是随州。过了江就到京畿,再往北就是开封城。”
谢致虚也看过地图。
驿夫又说:“咱们这儿的人往北是很难做生意的,自从新安抚使上任,到我这处驿站歇脚的人都少了□□成。”
哦?还有这种事?谢致虚心中一动,心道这恐怕就是鱼管崇让他们往北走的原因了。
驿夫道:“嘿,上头的人互相看不痛快,麻烦的全是咱们小老百姓。”
谢致虚:“有人不喜咱们新安抚使?”
驿夫:“这谁知道,自从侯大人上任,颁布多少新令,就有多少人和他对着干,前天才把好马牵来给我跑腿,今早就有人收回去。北边的城卫一听是江陵来的人,过路费先给你扒掉一层皮。”
谢致虚不禁唏嘘。
“好了,”驿夫丢了汲水桶,“你房间在哪儿,帮你一道搬过去。”
不知奉知常睡熟了没有,谢致虚悄悄把门推开,只有他榻前半开的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驿夫和他一人一边将澡桶抬进来,月光在清凉的水里打转。
‘多谢。’谢致虚怕将人吵醒,做了个口型。
驿夫摆摆手,帮他将房门关上。
澡桶简直像一块冷气十足的冰,引诱夏夜里喝了假酒的不眠人,谢致虚赶紧除掉衣物,一脚踏进冷水,身上潮水似的热浪顿时熄灭一半。
他靠在桶沿舒了口气,假酒害人啊。但听隔壁睡熟的动静,与奉知常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到底是酒水里掺了东西,还是他自己年轻气盛的原因?
老天,那团火去而复返,谢致虚将整个头顶没入水面,感到冷水已不能让他得到缓解。他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带着笑语的袖底香风,或者蕴着酒气偎上来的清凉肌肤。
从前他倒是同徐涛混过花街,但那时年纪小,把女倌当作姐姐胜过当作女人。
他脑海里回忆那些女人精致的妆容,然而折腾半天,那股邪火还是憋在心里。
可恶。谢致虚被烧得烦躁起来,他其实很久没有过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该这样纠结才对。怪了,他往奉知常的床榻瞄一眼,大家都喝了酒,怎么就我事多……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霜似的月华里,奉知常脸上有一层不正常的潮红,鼻息沉重。
原来你也中了招。谢致虚有点幸灾乐祸,下一刻见奉知常难受得抬手无意识抓抓脖子,皮肤上顿时留下几道红痕。
“……”
谢致虚猛地将头没入水面,感到头顶冒出蒸气。
耳畔不断有血液冲击鼓膜的回响。
二师兄是不是挺漂亮的……
当然漂亮了你才知道吗?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漂亮得有点像女孩……
啊可恶我在想什么!
露出水面的两只耳朵里嗡地窜出白烟。
水中悄然扩散。
哗啦一声,谢致虚出水,像所有初经人事的小伙,手忙脚乱从衣架上取下毛巾擦身,擦一半发现是自己的内衫,已然湿透了,顿时:“………………”
一声粗重的喘息,奉知常翻了个身,对着窗外凉风。
谢致虚只好将就披上外袍,轻手轻脚走过去。奉知常的脸上很少见血色,据武理说乃是修习雪山功法的母亲遗传之故,瞳色很淡,唇色也很淡,像一块冰,又像是琥珀,水光一浸就浮出内里秾丽的颜色来。
谢致虚握着袖子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汗水,手背贴了贴脸颊。热得发烫。
他的手背还带着刚在水里泡过的凉爽,奉知常无意识贴上来,发出一声微弱而熨帖的□□,修长的手指搭在谢致虚手腕上,半晌,将他的手掌翻了个面。
谢致虚看着那张依偎进自己掌心的脸,潮热得连带刚泡完冷水澡的自己也跟着又烧起来。
羽翅似的眼睫扑扇半天,终于睁开。那一瞬间水盈盈的眼波既茫然又难受,还不太清醒似地落在谢致虚身上,像在恳求一个纾解。
谢致虚唰地抽回手。
“……”奉知常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恢复了清明:
——吃错药了吧?
真聪明。
谢致虚给他比了个拇指。
奉知常懒懒地平躺,眼风扫过谢致虚,平日里像一把开锋的刀,今晚像一页半掩绝色的薄纱。
——你怎么在这儿?
‘我……’谢致虚心如擂鼓,‘我刚泡完澡。’
奉知常立刻坐起来:
——太好了,我也去洗一个,浑身黏糊糊的。
他去摸放在床头的木腿,没摸着,伸手给谢致虚,示意他借个肩膀给自己搭。
谢致虚正要上前,想起自己刚在那澡桶里干过什么,脸上腾地血气上涌,一边祈祷深夜里奉知常看不见,一边慌张道:‘这水洗过了,我给你换一桶来。’
然而说归说,一时好像也没办法把驿夫叫起来又陪自己打一桶水。
奉知常不出声地扯开衣襟领口,真是难受得狠了,胸口白皙的皮肤被□□过似的浮现一层艳红,胳膊又招了招。
谢致虚盯着他看了片刻,上前俯身抄起膝弯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奉知常吓了一跳,抓着他后脖衣领:
——做什么!我就让你扶我一把!
这回轮到谢致虚不作声,踹了一把凳子到澡桶边上,轻轻将奉知常放下,单膝跪地给他解衣袍。
奉知常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当是师弟服侍自己,半推半就的。
——太客气了,不用不用……唔,谢谢。
衣袍敞开,只剩半截的右腿就暴露在夜色里,上次帮奉知常泡澡时谢致虚也见到过,只是当时没敢细看,那从膝盖处被截断的空荡荡的残疾,让谢致虚有种多看一眼就会被灭口的错觉。这次奉知常没有多说什么,他一向痛恨被人发觉自己的残疾,但好像拿谢致虚没有办法。
——这水怎么一点也不凉?
谢致虚心道,那当然,我都替你烧开了。
奉知常迷惑地掀起眼皮瞧他。
谢致虚立刻住脑,想起他和奉知常之间还有心电沟通。
他把视线移向别处,尽量不看奉知常,但耳边尽是水流浇上皮肤又滑过肌理、充满画面感的声响。
幸而此时隔壁也开始不安分。
“太热了!”他听到武理的一声惨叫。
呼哧呼哧呼哧——是越关山在吐舌头。
“嗯……”
细声细气的□□,微若蚊嘤。谢致虚偷偷偏过头,眼角映入抓在木桶边沿泛着青白的指节。
他猜到了奉知常在做什么,一时间心火腾地又冒起来。糟糕了,谢致虚扯扯外袍,盖住自己的反应。
——你怎么不说话?
奉知常被抱回榻上,药性得到纾解后整个人都散发着舒适慵懒的气息,像朵诱人而不自知的花苞。
谢致虚替他盖上毯子,避开视线:‘晚安。’
翌日清晨,驿馆还没供应早餐,鱼管崇的车夫就拍门将一行人叫醒。
武理和越关山都挂着黑眼圈,越关山已经从一头精良猎犬变成了街边有气无力的老狗。
“整一晚没睡着,”武理痛苦地说,“太热了,真的要蒸发了,是我的问题吗?是我年轻火力壮吗?”
“是你吃错药了,”谢致虚说,并补上奉知常的惯用语,“眯缝眼。”
奉知常推着轮椅从旁经过,谢致虚极有默契地跟上去帮他上马车。
——做什么,不用了。
当着众人的面,奉知常有点不高兴。
‘好的好的好的。’
谢致虚一边嘴上答应他,一边将他抱进车厢。
几人各自在车厢里东倒西歪试图补觉,谢致虚和武理凑在一起研究鱼管崇留下的地图。通往郢州的路线连接江口,后半段转为水路往东。
“到底是想送我们去哪里?”谢致虚摸不着头脑。
武理道:“这就对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侯待昭当然也不知道了。”
谢致虚:“不不不,实际上昨夜有人告诉我,侯待昭和郢州以北的势力泾渭分明。我认为外爷只是想将我们送出侯待昭的管辖范围,他以为我们只是同侯待昭有恩怨,却不知侯待昭的背后是朝廷,盯上我们的人是王赣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