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尹之在宗门生活了十数年,宗门就是她的家,出入自家门还从没被人拦过,当下脸色都变了,从怀里掏出一块名牌:“我有内门弟子名牌,有权进入兵器库。”
那卫兵机械重复:“总领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器械库。”
话说到这个地步,谢致虚已然明白了皇人岭的局势——正同两年前的归壹庄一样,主权更迭了。
任凭舒尹之再想忍,此时也有些动怒,兵器库是宗门的心脏所在,皇人岭就是靠着一手铸造之术扬名江湖。控制了兵器库就是控制了宗门底蕴,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京不过领监察职,何曾能顶了掌门权限,掌管兵器库!”她寒声质问。
守门卫兵只作不闻,却从走廊尽头响起一个声音:
“朱得象失踪,总领代领掌门职权,这是总领带兵入驻之前就同你们掌门谈好的。你有什么不满?可别坏了规矩。”
第94章
又是唐海峰。
他在山门前耍了个威风,现在又出现在掌门宅邸,身边还有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一手扶着腰间剑柄,一手捻着胡须,看人时下巴高抬,带着点谈不上亲和的笑。
舒尹之冷眼瞧着他:“冯总领。”
冯京摸着胡须,道:“尹之啊,这么客气做什么,唤我全名不就好了。”他还微微笑着,说的话却叫人心生警惕。
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舒尹之却不怕,直言道:“器械库如今是冯总领管着么?”
冯京道:“是我管着,尹之要进去,同我说一声就行了,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早有了趁手兵器,还进去这里做什么?”
舒尹之冷冷道:“进去看看。”
言下之意我想进去就进去,你管得着么。
冯京眯着眼睛,光线漏过不散的云雾落进走廊,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晦。他好像略过舒尹之,打量了几眼谢致虚。
唐海峰便凑到冯京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谢致虚立刻有所察觉。
“开门。”冯京对卫兵下令,兵器库木门开锁大敞。
里面没有窗户,守门卫兵点燃了壁灯,昏黄火光亮起,被四面打磨光滑的钢铁折射成锋利的割线。寒星乍现,切入眼球。
门口数人都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皇人岭的兵器库见了天光。
“请吧。”冯京扶着腰间挂剑,对舒谢二人做了个手势,主人派头十足。
墙上挂着的刀剑,样式不一而足。
舒尹之取下一把给谢致虚看,玉质刀柄,镶金嵌珠,华贵非常。“这是海淘来的痕都斯坦玉,师父的私人珍藏,宗门上下只有两块,被铸作刀柄,佩戴很彰身份。”
“谢谢,”谢致虚汗颜道,“这也太有身份了,我是受不起。”
舒尹之就给他看另一把,胡桃木柄,做了虎咬兔雕饰的护手,是把直剑,两边开刃。谢致虚握在手中挥了几下,手感不似中原剑。
“这是仿造波斯刀的造型。”舒尹之解释道。
两人在这儿挑剑,冯京和唐海峰就杵门口看着。
器械库里兵器琳琅满目,云头刀、三叉戟、蒜头锤、禹王槊……连唐海峰都没见过,一时看花了眼。冯京却像早已了如指掌,目光始终跟随着舒尹之和谢致虚。
舒尹之被盯得撇下嘴。谢致虚倒是不在乎,见舒尹之挑不下去了,便小声打趣:“算了吧,我看今天就算挑中了,你也不好做主送我。”
两人都在这玩笑中敛去声色。舒尹之把胡桃木直剑放回挂架,蹙眉道:“我记得有一把剑很合适,想带你看看……”
她停顿须臾,说:“现在不见了。”
他们就站在刀剑置物架前,锋刃横陈一览无余。舒尹之没有看到那把剑。谢致虚说:“被人拿走了吧?”
舒尹之陷入沉思,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向冯京腰际挂剑——那把剑微有弯曲弧度,剑尖上挑,是最适合用以劈砍的剑型。
“你……”舒尹之咬着牙根,“你拿走了斩天罡!”
冯京捻着翘尾巴的小胡须好整以暇,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却没开口,由身边的唐海峰代为回答。
“总领能动这兵器库,你却不能,小姑娘,上下尊卑有序,说话可得注意点。”
此言一出,才算落实了谢致虚心中所想——冯京同意他们进来开开眼界,可没同意他们带走兵器,除非两手空空,否则今日是走不出器械库的木门。
舒尹之得了吕惠与石人愚叮嘱,到底按捺着没有发作,同谢致虚一前一后出了兵器库。
冯京在他们身后悠悠道:“尹之啊,我观你师父久无下落,生死两茫茫,弟子回来那么多也是群龙无首,再找不到人,生还希望可就渺茫了。”
唐海峰像条应声虫,在句末哼笑捧场。
舒尹之侧过头,冷冷道:“老狗,闭上你的臭嘴。”
“等我收拾了那狗东西,斩天罡就给你用。”舒尹之对谢致虚说,语气之坚决,让谢致虚仿佛已经看见当头棒砸得冯京脑门开花的未来。
之前是他想错了,舒尹之这个暴脾气,哪里经得起冯京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谢致虚觑着舒尹之神色,猜测:“斩天罡是朱掌门锻造的吗?”
“是我锻的。”舒尹之说。
谢致虚:“???”他还以为斩天罡是皇人岭的镇派之宝一类,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虽然是我锻的,但师父从头指点到尾,我们都很满意那把剑,剑成那天就入了神兵册。弯刃单锋,削颅不沾血。你剑快,就当用快剑。”
谢致虚承了她的情。
舒尹之还许诺帮奉知常重铸一条腿,剑虽取不了,铸炉还可以用,只等谢致虚给了尺寸就能开工。
回程的路上经过练武场,有两个弟子在铸鼎边上练功,被巡逻卫队驱散。冯京代行掌门之职,停止了除有订单催促的铸造以外的一切日常活动。
内门弟子的院落是按排行分配,吕惠是二师兄,住处比舒尹之大,邛山的三人和越关山都和吕惠住。谢致虚推门进去就看见骁云卫的十二个少年垂头丧气向越关山请罪。
“按照地图,边边角角都摸遍了,没有找到囚禁的迹象。”雁门汇报道。
“密室暗门呢?”吕惠追问,“本宗内没有太多,我在地图上都标出了。”
宁武嚷道:“当然都找过了,不然怎么叫找遍了?我估计人已经不在宗内了,否则不会完全无迹可寻。”
密室暗门通常建在主人起居的宅邸中,冯京调了许多卫兵看守,骁云卫还能悄无声息摸进去,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凉州越家训练出来的近卫。
“唉,”石人愚背着长剑,郁郁道,“这可怎么办,我把弟子们都召集回来,以震慑冯京,可若师父遍寻不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他方才又接了几批师弟妹回宗,刚把人安顿下来,马不停蹄就赶来商议对策。
吕惠面色也很阴郁,一言不发。
武理突然说:“养鸡场去过了吗?”
众人都将他看着。
“养鸡场啊,”武理重复,“雉冠峰上,用一线锁链和主峰相接,只有喂鸡时才有人去,平时都荒无人烟的养鸡场。”
宁武铺开地图,少年们脑袋凑一块,一边细看一边嘟囔:“地图上有这个地方吗?”
吕惠和石人愚经他一说,也才想起来。石人愚困惑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知道我们皇人岭的雉冠峰?”
吕惠打断了他:“别管那么多了师兄,找人要紧。”
雁门几人得了越关山的令,又着急出发。
向晚云雾终于淡了,变成絮絮团团的虚影,罩在院落间,远处群峰影影绰绰。粉白的杜鹃攀上篱笆,簇在一起,正是花季最娟丽的时候,却被遮去光泽,在暗淡的黄昏里显得憔悴。
雾气与夜色掩盖之后,一切人物都跃跃欲试。
谢致虚吃了晚饭坐进院里,骁云卫还没回来,吕惠同石人愚一起去见刚回来的后辈们,只剩武理和越关山在闲聊。
谢致虚只听了只言片语。
“……装聋作哑好了,说多错多。”越关山说。
武理回答:“朱掌门是个好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谢致虚脚尖一动,越关山就盯过来,一边跟他打招呼一边在袖底戳戳武理,叫他住嘴。
谢致虚犹豫片刻,最终没有过去。武理最初不喜越关山夸张的行事风格,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二人心思一般细腻,都能从一点语气里读懂对方的意味,以至现在有些话武理不和谢致虚说,倒会和越关山分享。
篱笆的门开了,唐宇推着奉知常晚归。
檐下全是暮色阴霾,房门半开,未点灯的室内模糊一片。一只手把住房门。
“去哪儿了?”谢致虚问,“这么晚才回来。”
连推车的唐宇都吃了一惊,他还是头一回听谢致虚用这种生硬的语气和主子说话。
奉知常本就吃软不吃硬,理也不理他,径自推开门。
谢致虚松手让他进去,却从唐宇手中接过轮椅,熟练地翘过门槛。
“我和二哥私下说点事。”谢致虚对唐宇说。
唐宇站住了,见主子没有反驳的意思,伸手替他们拉上门。
窗扇半开,所剩无几的天光全被插屏挡了。
谢致虚点亮油灯,回头见奉知常自顾自坐在桌边,垂头拨弄盘成一圈的黑鳞蛇。蛇脑袋在他细白的手指下一点一点,眯起瞳孔。
谢致虚不吭声,走到奉知常近旁单膝跪下,抬手就去掀他衣袍。
奉知常最近对谢致虚很有意见,本来懒得理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忙去捉他的手:
——你做什么!
不成想向来好说话的谢致虚今天也不打算讲理,他本来习武,又通了经脉,力气不是奉知常能比的,单手就箍住奉知常双腕,另一只手仍自聊起奉知常的袍角,露出他经年掩藏的半条木腿。
黑鳞蛇盘在桌上,嘶地吐出芯子。
木腿陡然一踢,正冲谢致虚鼻梁。谢致虚让身避过,膝盖压上去抵住奉知常的腿,将他双手禁锢过头顶,整个人危险地倾身,逼得奉知常不得不仰起脖颈,以避开和他近在咫尺的对视。
“我给你量尺寸,重新铸腿,你有什么不满?”谢致虚说,眉间积压着奉知常从没见过的阴郁。
——你滚,我用不着!
奉知常想将双手从谢致虚掌间挣脱出来,可他哪里抵得过习武之人的气力,唇都咬白了。
“瘸着腿有什么好?成日坐轮椅,什么人都可以推你走,”谢致虚离得太近了,几乎挨上奉知常的鼻尖,灼热的吐息喷在奉知常脸上,叫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弟已经失控了,“我为你洗过澡,还有什么没看全。不让我看,你想让谁看,那个插鸟毛的混子吗?!”
黑鳞蛇烦躁游走,却不敢真的咬上来。奉知常气得浑身发抖:
——好啊,你胆肥了!自己的事都没掰扯清楚,我挨得着你管?!
谢致虚瞳色浓得像晕不开的墨汁,蕴藏的情绪完全不可知,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犬齿,语气缓和下来,商量似地说:“我和舒尹之断了,你也和那鸟毛断了,好不好?”
明明是好声好气的哄人,那两颗尖利的犬齿却叫奉知常心里一惊。从来没人发现谢致虚生着虎牙,因为他从来不在人前露齿开怀地笑。连奉知常都没见过抛却了温和假象的谢致虚,他单知道谢致虚从前也是个嚣张恣肆的少爷,却没真见过谢致虚的锋芒。
谢致虚在邛山打磨两年,出山后已然藏锋敛锐、棱角磨平。但江陵重游让他想起曾经的意气,阴差阳错下功夫见长更给了他撕去温文外壳的底气。谢致虚同舒尹之在农家院里那次比试,势如破竹不可抵挡,他内蕴曾为天之骄子的傲气,服了舒尹之,也惊了奉知常。
第95章
手臂再次灼痛起来,谢致虚才记起身上还留着奉知常种下的蛇毒。冷汗顺着脊背黏住衣襟,好悬没有痛得他满地打滚,那毒汁在他血脉里聚汇成针直往心口扎去。
他蓦地腿软,踉跄两步,心想早知道就找机会解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总留在身上还能当念想不成……
奉知常端坐轮车,看谢致虚黑气漫上脖颈,慢慢委顿在地,他虽然高高在上,对上谢致虚的双眼,却犹如仍被压在身下,心悸不定。他已察觉到这一次没有那么好敷衍了。
唐宇在屋外候着,听见扣桌的声音,立刻推门进去。屋里阒静非常,主子和他师弟都没有说话,那小子脸色白得很,额间汗涔涔的。又被训了吧,唐宇了然于胸。
奉知常的衣袍隐约有些凌乱,他细细抚平,突然抬手抓了只茶杯哐啷摔在师弟脚边。
唐宇都被吓了一跳,谢致虚却恍若不觉,站了须臾,才后退,擦肩而过时看了唐宇一眼。藏着来不及收回去的刀子,剜得唐宇背上凉飕飕的,猛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苏州城里的愣头青了。
他又偷眼瞄着奉知常神色,见他胸膛在宽袍下克制地起伏。
原来不是训人与被训,而是势均力敌的对峙。
昏鸦落在重檐飞起的一角,风铎来回荡漾,徒然垂落,如被截舌,发不出一丝声响。
螺黛山峰间的暮云烧到了议事堂的瓦当上。堂外亮着夕日,堂里亮着灯台。冯京一手负在后腰,一手捻着小胡子,唐海峰为他掌灯,照着堂前高挂的巨幅竖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