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长阳已经在扩籍,如若他们愿意来易海,也未尝不可。还能分得出田亩么?”
  按律,本朝凡是丁户,均可以分到耕作的田地。官员则另授职田,而萧曜另有封地和亲王的俸禄,从来没有领过连州治下的职田。多年来田地的事务都交由程勉负责,是以安置流民,先要问程勉。
  “易海的田亩素来紧张。我和景彦也核对过,在县内扩上八百一千的丁户,还勉强可行。待朝廷准许开矿的旨意传来,更缺力役了。”
  “我也正是此意。”萧曜表示附和,“无论是县域还是城池,易海都比正和与长阳更胜一筹,不妨在城内也安置一些,尤其是老弱孤寡,要是离易海太远,难免不便,容易又成流民……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是什么旨意都没有么?”
  程勉摇头:“一概没有。”
  萧曜暗自失望,轻轻摇头:“罢了。我们身在一隅,无从得知朝廷的难处。不过,无论朝廷是否下旨,今年内,一定要着手开矿。”
  片刻后,裴翊开口道:“扩籍之后,可以分出部分丁户去开矿。只要今年没有大灾,冬季到来前,就可以出矿。只是殿下已经决意不告而为了么?”
  萧曜的视线转向裴翊,很轻地一颔首:“其实我回程时想过此事,但直到见过你们才拿下主意。朝廷久无旨意,万一真有战事,甲胄粮草何来?”
  程勉提醒道:“殿下,私铸甲胄与私开矿山不可同日而论。也不是同一罪名。”
  “取诸天地,用之黎民。我问心无愧。如若陛下责备,都是我一意为之。”萧曜笑了笑,很轻松地说,“我是陛下的儿子,真到了要领罚的那天,再说吧。何况发现银矿在先,报备、请旨都做过了,刺史本也有守土之责,领赏未可知呢。我来连州将近五载,从未经历过战事,不敢自夸运筹帷幄之中,但是既然有了端倪,断然没有不加防备的道理。”
  “若真有战事,殿下是想上前线督战乃至领兵么?”
  听到裴翊此问,萧曜毫不迟疑地点头:“当然。守土建功,正是男儿本分。”
  裴翊也点头,沉思了片刻,却没有接话。直到所有的公务都商议好,萧曜准备离开公府回住所了,裴翊忽然说:“殿下去年去昆州,探访了诸多何侯昔日的故迹。那么长关想必是去了。”
  “其实本应避嫌,不该贸然前往军事重镇,只是雷刺史通融,还是去了。”
  “殿下觉得如何?”
  “雄关如铁,特别是绵延几十里的城防,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西段二十三里,东段三十五里,合计五十八里。其中约有五十里,是何侯去昆州后主持修葺的。先父正是当年的监修之一。这五十里的城防,动用了劳役不下三千人,前后历时五年。终于得成。”
  萧曜上过长关的城楼,也曾经沿着西段的城防走过一遭。在长关之上,方圆数十里的动静均清晰可辨。亲见如此宏大与艰苦的工事后,他与程勉还私下感慨,若当年何侯去的是连州,也许黑河的河渠早已修好了。
  萧曜当即说:“这是极浩大的工程。雷刺史屡屡感叹,正是有了五十里的城防,杜绝了许多滋扰,昆州的百姓也受惠良多,是惠及苍生的大功德。原来是令尊主持修筑的。”
  裴翊的神色很平淡:“何侯修葺城防,其心可鉴,其意可嘉,我出生在昆州,最知道此举绵泽深厚,无论是军防还是民生,都是莫大的功德……先父为监督城防的修建,数年来都住在城防边。我少年时,时常陪同家慈去长关一带探望父亲,见过许多参与修筑的劳役,其中不仅有平民,也士族家的奴婢乃至囚犯,当时人人一律脊背朝天,无论是良贱还是胡汉,均分不出彼此。五十里城防修成,伤者不计其数,死者亦不罕见,当然,昆州人从不畏死,数百年战事连绵,谁家没有被征召,何处不见孤寡?比起战事,因修筑城防而死伤者,简直是微乎其微了。城防完工之后,我曾经跟随家父,去过一次城防的最西端。那里与北茹接壤,常年备有驻军,但一旦起沙尘,就容易断绝联系,直至有了城防,这困境才有所缓解。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最前线。
  “昆州男儿凡是识字的,人人都读兵书,何况家父就在何侯麾下。见到那些戍兵之前,我曾以为都与在长关和鹏城所见的一般,坚毅刚勇,枕戈待旦。谁知守在昆州最西段的那群人,不是积年的老兵,就是乳臭未干的半大青年,疲敝消瘦,与昆州境内的农夫并没有区别……一见之下,自然是十分失望。
  “家父又让我看了他们的戈矛和佩刀。无论是那一样,都被刻意磨钝了锋刃。砍柴割草或许使得,用来对阵,是杀不死人的。可是家父说,北茹与我们百年来互为敌訾,在相接之地,必然要互派戍兵,但是此地四境荒芜,缺水无草,无论是庄稼还是牛马,在此地都是死路一条。不知何时起,两方戍兵都开始磨钝兵刃,常有执斗,再不拼杀。若是哪一方的新兵用了利刃,还会被老兵打骂。长关时有战事,死伤无数,反而是这最荒凉偏远、最无前途的西境,竟有了这样的奇景。”
  言至此处,裴翊停了下来,萧曜回想起自己在长关最西段的见闻,回想起兵士的神色确实疲沓,却没有留意到兵刃的蹊跷。他便望向裴翊,问:“景彦是想说,兵乃天下至凶么?”
  裴翊点头:“这是一遭。我与殿下、文卿谈及这桩旧事,就是希望殿下能体察,善战者如何侯者,也是以后发制人备战。想必是何侯心知,从来只有求险的名将,没有求死的士卒。何侯英魂不散,正是因为他有真正的仁恕之心。”
  萧曜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是最好不要用战事。对不对?”
  “盟夏关踞有天险,厉兵秣马,早做防备,亦有拒敌之效。以逸待劳守城,或许没有赫赫战功,却能顾全许多人的性命。”
  看着裴翊平淡神色中的肃然和恳诚,萧曜莫名一笑,问:“景彦亲眼见过何侯吧?”
  “见过。”
  “今日没有外人,我不瞒景彦,在京中时,曾有人说,我与何侯肖似。不知景彦以为如何?”
  裴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意,端详了一番萧曜后,只是摇头:“若是我昔年的记忆作数,并无相似之处……”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要硬要找出相似之处,殿下、文卿与长泽三人中,恐怕是文卿慨然潇洒,最肖何侯。”
  程勉久不插话,闻言流露出愕然之色,萧曜莫名觉得心结消弭,反而拊掌大笑,笑罢颔首:“也好。慨然潇洒,是当得的。不过我虽然不似何侯、才华气度亦不堪比,却有一事自认胜过何侯……此外有景彦与连州诸位的倾力辅佐,我不敢不竭尽全力,与连州上下同舟共济,共渡这非常之时。”
  从刺史府回住处的路上,三个人暂时都没有提公事。萧曜将回程前在费诩家中借住时费诩对女儿的宠溺说与裴翊听,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发现裴翊的脚步慢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在县衙外不远处的街角,站着小葛大夫。
  见裴翊流露出的苦笑之色,萧曜赶快拉扯一把满脸不解的程勉,对裴翊说:“……我听元双略提了提。小葛大夫肯定是来找你的。”
  裴翊一顿:“殿下不要取笑我了……”
  正说着,小葛大夫已然朝着裴翊走过来了。
  萧曜冲他笑着眨眨眼,轻快地说:“绝没有取笑。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反正我和程五先避嫌了。”
  经过小葛大夫身旁时,萧曜还不忘打了个招呼,直到走到下一个街口,他才对依然是莫名其妙的程勉说明了小葛大夫的身世。
  程勉一撇嘴:“我知道她是女郎。”
  萧曜挑眉:“你怎么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程勉笑笑,“殿下等闲不拿正眼看人的习惯要改一改。”
  萧曜当下反驳:“我何时又有这个毛病,你不要欲加之罪。”
  程勉微微一笑,轻声说:“‘程五原来是多情之人’。”
  萧曜被噎得脚步都慢了一拍:“啊呀,你真是大小事情,都一概不忘记的么。”
  程勉没理他,走出几步悠悠说:“倒也不全是。”
  说完这句,他自己先笑了。这一笑,萧曜也跟着笑起来,想想实在觉得好奇,追问:“你几时知道的?”
  “来易海不久。小葛大夫没有喉结。略一留神,自然就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道,葛大夫有意将她许配给景彦,可是景彦推却了。”
  “不知道。不过婚姻之事,能自己做主,就是万幸。外人何必多问。”
  这话倒是一点不错。萧曜点头,片刻后蓦然问:“之前在刺史府说的,你以为如何?”
  “战事?”
  “嗯。”
  程勉略作思忖:“宁可信其有。”
  “那是自然。”萧曜表示赞同,“明日我向朝中呈递文书。请陛下及三省定夺其中要害。只是听了景彦一番话,说来也怪,我竟希望没有战事最好。”
  程勉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我也是。”
  原来程勉与他想在了一处。萧曜蓦地安下心来,再没有说话,在傍晚微风的陪伴下并肩走回了住处。在萧曜住处门外,程勉停下脚步:“月初我找到一支新曲,抄了一份,留在了你那里了。”
  萧曜双眼一亮:“哪里来的?”
  “途经此地的胡商带来的。曲调不俗,你看了就知。”
  萧曜只笑:“不一起读么?”
  “我都学会了。”
  “那更好了。”萧曜笑吟吟点头,“今晚反正我去你那里住。我留了那么多衣衫,总要派上用场的罢……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然而这一次萧曜呈上的奏章再次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朝廷没有指令,盟夏关却先一步有了动静——正如裴翊和庞充所担心的,北茹骑兵当真有了动静,在入夏之后,三番五次开始犯边。
  犯边的季节已然蹊跷,更蹊跷的,还是规模。每次不过一二百骑,说是犯边,更像是试探与示威,庞充与萧曜会商之后,决定局势未明之前,严守关门,三军不出,同时向京中急递奏章,请朝廷调动昆州的守军,以备不测。
  京中始终没有音信,北茹叩边却日益频繁。萧曜亲自去了一趟盟夏关,在城楼远眺时,荡云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痕迹,正是北茹人的战马。
  他依照军中惯例,点燃了烽燧。这也是他曾经想象过的场景。狼烟起时,萧曜却根本无心欣赏此时的壮绝,只是希望这烽火能更快地传递到玄池岭以东,唤来虎符,解开眼下的危机。
  日子在等待和戒备中度过,以盟夏关为界,关内耕作不歇,关外的雄兵全无退意。刺史府、军府和县衙开始合署办公,萧曜更是干脆搬到了刺史府居住。自萧曜以降,所有人讨论的事情已然成为,若是朝廷虎符迟迟不至,昆州不能发兵相援,以连州辖下的不到五千府兵,能抵挡到何等地步,又如何才能庇护易海城内百姓的安危。
  就在颜延领着五百士卒出关,驻守荡云山南麓至盟夏关的最后一道要害岐门峡的第三日,刘杞专程遣人到了易海,要接萧曜和程勉暂回正和,以避一触即发的战事。
  萧曜大怒,当堂毫不留情地叱骂了来使,旋即将人赶出了刺史府。可是到了当天夜里,程勉只身回到了刺史府。
  他叫住了意欲告退的冯童,平静地对面色山雨欲来的萧曜说:“我的来意。我想你是猜到的。”
  萧曜冷冷盯着程勉,丝毫不假以颜色:“我以为会是景彦来劝。”
  程勉在他一臂之遥处坐下,坦然点点头:“景彦想来,但我自告奋勇了。”
  “多少人赴死在即,你却劝我去做逃兵、做懦夫么?即便是此战侥幸胜了,难道我这连州刺史,不在战前,而是在一百里外的正和不成!”萧曜的拳头捏得太紧,指节泛出了青色。
  程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是从景彦那里来的。今日正和来人之后,坐实了我心中的一个猜测。你是无论如何不去正和的,对么?”
  良久,萧曜咬着牙,重重一点头。
  “好。我也不愿你去正和。你不能去。”
  萧曜一凛,只听程勉继续说:“景彦说,自他记事以来,北茹从来没有在夏季犯边。因为夏季粮食没有成熟,胡商也不在夏季入关。夏季犯边,事倍功半,对于北茹而言,此时犯边,实属不智。所以他们此时不计后果大军压上,一定是有比粮食、人畜更要紧的东西。”
  “……”
  “朝廷已久无政令,我也问过了长泽和冯童,我们都许久没有收到京中的来函了。”
  萧曜眉头一跳,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程勉脸上。
  灯烛下程勉神色镇定,没有一丝慌乱和不安,正是这过分的平安,让静谧的室内的气氛莫名紧绷了起来。
  “京内多半是出事了。”
  “能出什么……”
  看着萧曜眼底异样的光芒,程勉很轻、然而坚定地一点头:“如若是真的,太孙为何不继位,为什么也没有发丧的消息?天子驾崩,是国丧,北茹犯边已然数月,你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难道就知道么?”
  “五郎,此事不可妄加猜测。”
  程勉却笑了:“人谁不死?难道天子就不会衰老死去么?要是天子都不死,之前的天子都去了哪里?我思前想去,斗胆一猜,陛下已然驾崩,也许太孙不能服众,无法登基,又或是太孙也不知道陛下驾崩……再或者,太孙也死了。死的也不止是太孙。但总有人活着,他不如你,必须杀了你,永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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