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虽然知道常潜此言全是因自己平日不善交际而起,可瞿元嘉还是一时间没接上话。这时常潜又说:“你这是要去赴约?有约我自不耽搁你。我这趟差事不知还要在江南道待到几时,待你得空,随时遣人来传句话,我设宴请你小酌。”
  “耽搁无从谈起。常兄这是要去哪里?”
  常潜叹口气:“我今日终于得了一天休沐。正想回官驿喝口茶,歇息歇息——此地气候令人生厌,所幸产上佳的茶叶,差可告慰了。”
  想起常潜好茶,瞿元嘉心思一转:“我也是初次到沅庆,对此地十分陌生,既想向常兄请教一二,也想讨一盏茶解乏,不知可冒昧?”
  常潜便携起瞿元嘉的手,笑道:“能邀你喝一盏茶,待我回去,足可作为谈资了。”
  沅庆城不大,官驿闹中取静,也别有洞天,很有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趣味。御史台、吏部派出的官员大多已经去了杨州,留在虹州的官员只有二人,另一名御史台的钦使此时正在县衙办公,官驿里再无其他公干的官人,十足清静。
  常潜暂居的室内备着全套茶具,炭水的考究也是一望即知。招呼瞿元嘉落座后,常潜立即着手烹茶,同时还游刃有余地与瞿元嘉闲谈。
  喝了一大盏茶,常潜的疲乏之色退去许多,看着始终若有所思的瞿元嘉,他一笑,问:“允一当真是为私事而来?。”
  “确是私事。”瞿元嘉点头,“若是公干,常兄与我共事多时,如何能瞒你?”
  听了瞿元嘉此语,常潜一摆手,叹起气来:“为私事好。江南风景再美,有这桩差事压着,皆不足论了。”
  在民部,户部司和度支司平日里的公事交接就多,常潜南下以来,想来也是郁闷已久,见到瞿元嘉后,毫不见外地吐了一通苦水。从他这里,瞿元嘉才得以知晓当地分田的“奥妙”——南方多山,地形也崎岖,如何衡量一亩田地往往大有诀窍。当地的豪族累世不仅能分到良田,还能分得不属于“田地”的山林;对于平民,则反其道而行之,难以耕作的坡地、洼地也被视为田地分发,赋税徭役丝毫不减云云,类似的关窍五花八门,且通行已久,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则,如若不是长期淫浸其中,很难看出其中的厉害。而且南方各州的士族大多从中获利,朝廷即便有心彻查,面对如铁桶一般的当地豪门,不说撼动根本,连触及皮毛都无从谈起。
  “……平佑之乱后圣人重新分封田地时,就已经是得罪无数人的苦差。来年开春,圣人就要下旨重新丈量田亩,关中可是沃野千里,只要主事之人秉持公心,至多半年,就能核算清楚,但是南方水道万千、山川纵横,比关中复杂千百倍,加之南朝门第积弊从未荡清,中书令借重查甲兵案涤荡江南的用心,恐怕是要事与愿违了。”
  面对着沉默不语的瞿元嘉,常潜似乎无意询问他的态度,忽又感慨道:“我等这一趟南下,至少明面上的源头,来自叶舟进京申冤。叶氏一门或可说是门第清白,慎于持身,遭遇了不白之冤。可是颇有些所谓被裴氏牵连获罪、被罚没了家产的人家,名下的田亩来路实不清白……这一个月来,不知收到了多少虹州百姓的告冤状。叶舟恐怕想不到,因自己一力扭转冤案而逃出生天的门第,鲜有能如他家一般的。也无怪他敢孤身上京。”
  “常兄与叶氏一门有所往来?”
  “除了正常的公事交接,没有往来。不仅在沅庆,叶氏在虹州都极有名望,江南的士族素来是眼高于顶,他家又遭遇天大的变故,不愿与朝廷官员有所往来。幸好圣人施以恩旨的是叶氏,无论是旌表孝道、抑或是德行,在裴氏一案里,也难找出更好的人选了。”
  骤然从常潜这里听到叶舟的近况,瞿元嘉不由自主地一顿。他不欲与同僚过多地讨论此行的真意,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叶舟。正在枯坐无言之际,恰好县衙派人来传话,说是有紧急的公务,需要请他去会商。
  常潜一下子沉下脸,接着对瞿元嘉苦笑:“没完没了。在京中再忙,休沐总是能歇息的。”
  抱怨完他又向瞿元嘉告罪,随后便匆匆赶去了县衙。主人一走,瞿元嘉更无意在官驿逗留,却也不去叶家,竟在街头毫无目的地漫步起来。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的动作倒是慢了一拍——
  叶舟就在离瞿元嘉不过十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第72章 登楼为谁思
  叶舟不做声,瞿元嘉惟有回以沉默。重逢来得猝不及防,短暂的目光接触过后,叶舟的神情中不见惊讶,也无愤恨,他转过脸同身旁的随从交待了几句,随从领命后走向瞿元嘉,毕恭毕敬地说:“瞿大人于叶氏有大恩,在沅庆期间,大人有任何吩咐,叶氏当全力相报。”
  瞿元嘉又将目光投向叶舟:“我没什么吩咐。我是来见你的。”
  叶舟本已转开视线,闻言也看向了瞿元嘉,很干脆地一颔首:“瞿大人有意做客,我自当扫尘以待。”
  “不必劳神。你现在若是有别的事,我就明日再登门。我来沅庆没有其他事,只为见你。”
  叶舟沉默片刻,迎着瞿元嘉所在的方向走上前,在他身旁短暂地停住脚步,丢下一句“我为瞿大人带路”,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两人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叶府的下人则亦步亦趋地跟在瞿元嘉身旁,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即将登门的贵客。先前听常潜和客栈掌柜谈及叶氏在沅庆的名望时尚无实感,但在去叶宅的一路上,瞿元嘉数次见到叶舟停下脚步与人寒暄,哪怕听不懂沅庆话,仅凭察言观色,也能看出叶舟人缘颇好。
  待终于到了叶宅,叶舟先命下人领瞿元嘉去正堂,瞿元嘉又等了一刻钟,叶舟也到了堂上。他没有问瞿元嘉为何而来,神色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忍耐,又没有了在街上相见时那公事公办一般的生疏,只是耐心也冷淡地等待着瞿元嘉说明来意。
  一路上瞿元嘉都在刻意回避隔绝即将见到叶舟一事,但他知道,自己势必要做先开口的一方。他没有耽搁太久,转向居于主座的叶舟,刚正视着他的双目,却听叶舟轻声开口:“瞿元嘉,你这一趟除了教你我难堪,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用处。”
  听到叶舟声音的一刻,瞿元嘉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他既不熟悉程勉,也很难说了解叶舟。
  “我知道你痴情,这两年来你以为我是程五,种种情真意切,我虽然错领,但你为人如何,是不会有错的。你应该去连州,而不是为了一点无谓的愧疚,千里迢迢到沅庆来。”
  他坦白至此,瞿元嘉的满心惴惴忽地变得可笑之极。他无暇自嘲,低声说:“我不用再去连州了。”
  叶舟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我斗胆一问,程五是几时找到的?”
  “我收留你的那个冬天。”
  叶舟的呼吸声顿时重了起来,声音却是极轻:“……原来如此。”
  瞿元嘉茫然地盯着叶舟,叶舟面色惨白,双眼深处似有火光:“那个元月,我奉旨进宫为颜延送行。皇帝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他问我,如果我想起了往事,你后悔,我当如何。”
  他没有再说下去,瞿元嘉也变了脸色,一时间两人皆无法再正视对方,先后转开了视线。堂上并不暖和,可是瞿元嘉的背后爬满了汗,叶舟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总以为他对我另眼相看,我却觉得你异想天开。你见到程五了?”
  叶舟望向瞿元嘉的目光甚至不乏怜悯。瞿元嘉缓慢地一点头:“他病得很重。九死一生。”
  “想来也是。不然也不会最近才有音讯。你却无法近身照顾他。”叶舟叹息,“好在程五回来了,你这一片痴心,不至于永无着落。”
  瞿元嘉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我见到他时,没有认出他。”
  叶舟也不意外:“你们分别时彼此都是半大少年。但程五于你,是天上的那枚月亮,认得出认不出,天底下也只有一个程勉。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心愿得偿。他尚没有康复么?”
  “他伤在肺腑,拖延太久,不知何时才算康复。”
  “那正好。你自然是愿意照顾他的。”
  “他不必我照顾。”
  看着垂目的瞿元嘉,叶舟一顿,自嘲之余,更是无奈:“当日我就说过,我只愿你早日寻到程五。你信与不信,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更希望他能知晓你的心意。你也心知肚明,如果我不是恰巧和程五有一点相像,你施于我的恩情,就是一粥一饭,也许看在陆夫人刚刚落葬的情面上,再给我一身遮寒的衣物,所以不仅你是我的恩人,程五也是。我只恨无法偿还你的恩情,你无需内疚,道歉更是无从说起。我是程五与你之间的外人,你居然为这点无谓的内疚之情专程来沅庆,我亏欠的,才是更多了。你我皆不是女子,没有贞节之说,也幸好不是女子,不然承了你的错爱,真不知道是谁要以死明志了。”
  他语气中嘲讽之意渐渐明显,瞿元嘉也无法反驳叶舟没有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思索片刻,说:“来沅庆之前,我见过了程五。”
  叶舟一怔:“你不要再等了。你要告诉他你的心意。”
  瞿元嘉平静地说:“我说了。”
  “原来如此。”叶舟静默了许久,“瞿元嘉,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痴情之人。他如若一时回绝你,也是因为人在病中。你还是早日返程,不要再让自己后悔。”
  “他问你时,你答了什么?”瞿元嘉突兀地问。
  叶舟却听明白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呼吸一紧,答得风马牛不相及:“那次之后,我很怕他……你无须疑心程五与他。何况,即便他真的属意于程五,你也不会知难而退。”
  瞿元嘉从未料到会从叶舟口中听到这番话,整个人全然愣住了,本想说的“我不是问他与程五”反而说不出口了。叶舟见他神色黯淡,只当他依然生疑,又说:“无论他对程勉怀着何等心思,只要不是两情相悦,都不值一提。”
  瞿元嘉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舟。叶舟又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一直觉得他有一双老人的眼睛。心有所爱之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不知何处传来的模糊鼓声打破了突生的沉寂。无论是瞿元嘉还是叶舟,视线先是下意识地一触,然后又受惊一般各自转向了别处。随后叶舟很快开了口:“你住在官邸?”
  瞿元嘉摇头:“住城西的客栈。”
  “城西只有一间客栈……”叶舟沉吟片刻,解释道,“沅庆还在重查裴氏案的滥刑,宵禁极严,你步行恐怕是赶不及回客栈,我借你一匹马……”
  说着说着,他又停住了,片刻后,自嘲地一笑,摇摇头:“你我并无仇怨,你若是不嫌弃,今夜就在我家住一夜吧。”
  “……我的确内疚,从未后悔。”
  在叶舟离去前,瞿元嘉毫无征兆地又开口了。
  叶舟脚步一缓,不回头地答:“你当然不后悔。要是能反悔,你如何能撑到今日?”
  他忘记合起房门,南方冬日的黄昏,连云都是模糊黯淡的,瞿元嘉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身在异乡的羁旅感,终于清晰了起来。
  叶舟走后不久,来了两名仆人来服侍瞿元嘉安置。瞿元嘉对衣食素不讲究,又有满腹心事,吃到一半才发现每道菜肴都合胃口,内心五味杂陈之下,再吃什么都与嚼蜡无异。
  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他本不择席,可整个夜晚都不知道是醒了还是陷在梦境里,再睁眼时,见天色将亮未亮,以为还早,再一看更漏,离正午不过一个时辰了。
  帝京的冬天固然冷,好歹不是南方这阴沉又潮湿的劲头。瞿元嘉没想到居然睡到这么迟,更衣的同时打好了腹稿,准备向叶舟辞行。
  他扑了个空——叶舟一大早动身去了别庄,清点发还的家产。按照下人的说法,按照这段时日的惯例,中午就会回来。
  “你家主人出门时,可留下了话?”瞿元嘉问。
  “是。我家主人吩咐,瞿郎君是贵客,也是远客,有要事在身,他归时不定,郎君无需等他。”叶宅的下人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来沅庆只为见叶郎君。还是等他回来,当面辞行再动身。”
  昨日瞿元嘉已经留意到叶府的仆人几乎都能说杨州话,想来和叶企的原配和续弦皆是杨州人有关。而因为瞿元嘉也说杨州话,服侍他的仆人以为是叶家的故交乃至远亲,听瞿元嘉要多留一会儿,便引他去堂上少坐。途中那年过半百的仆人看了他好几次,忽然问:“瞿郎君是要回平江?”
  瞿元嘉留了个心思:“我是芦城人。”
  “哦,芦城要经过平江的。”仆人迟疑片刻,又添上一句,“我家主人自帝京回乡之后,身体时好时坏,平江的崔氏几次遣人来,请郎君去静养,他也不肯……瞿郎君是贵客,望瞿郎君能劝一劝我家郎君……”
  回想与叶舟昨日的独处,瞿元嘉丝毫想不起他的举止有何异常之处。但老仆满面忧色,瞿元嘉略一踌躇,说:“他离开帝京时,身体应当已经痊愈了。”
  一听这话,老仆停住了脚步,望着瞿元嘉唉声叹气:“我家郎君去这一趟帝京,不知从哪里添上见日光落泪的毛病,一旦受累就发头痛……当年老大人也有头痛的顽疾,去世前数年双目不能见物……叶氏三代单传,现在只有郎君一脉,再不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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