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瞿元嘉这才意识到,昨日是个阴天,而且两人相见时,堂上始终没有点灯。他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没有请大夫?”
  “沅庆的名医都是老大人生前的知交,但药方全不见效。正是如此,崔氏才要接郎君去平江。”见他神情严肃,叶家老仆更是仿佛随时都落下泪来。
  瞿元嘉没有再问下去,沉着地等叶舟回来。这一等又等到了午后,叶舟始终不见影踪。
  他一旦沉下心来,很快从奉茶的下人的神情看寻觅到了端倪:叶舟已经回来了,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露面。
  眼看坊门关闭的时刻渐渐临近,在下人又来添炭奉茶之际,瞿元嘉终于直言询问:“你家郎君还未回来?”
  下人分明迟疑了一下:“……刚刚回来。瞿郎君少坐。小人这就去通传……”
  话音刚落,门应声而开,叶舟出现在了门外。他先是遣散了下人,然后颇有点惊异地看着瞿元嘉:“……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到底还有什么未交待的要事,”
  没有理会叶舟语气中的疏远,瞿元嘉一言不发地走近,毫无预兆地引燃火折,在叶舟眼前一晃。
  叶舟脸色剧变,可他眼中除了怒火,右眼中几乎同时溢出了一行泪水。这称得上诡异的场面让瞿元嘉登时愣住了,待想起熄灭火光,叶舟已经先一步捂住了眼睛:“谁人与你多嘴……!”
  瞿元嘉扔开火折,伸手想扶住摇摇欲坠的叶舟,却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别碰我!”
  语气中不加克制的愤怒止住了瞿元嘉的动作。叶舟放下了手,泪水已经不见影踪,惟有发红的眼眶还留下一丝痕迹。他很快镇定了下来,皱着眉头避开瞿元嘉的视线,甚至退后了半步,再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我无事。”
  “无事?”瞿元嘉沉沉反问。
  “即便有事,也不劳你过问。”叶舟的脸隐在昏暗天色中,神色格外严厉,几近于凛然,“我不是程勉,也不再是痴傻不记事的乞丐,无需你施以援手。”
  瞿元嘉看着叶舟,叶舟再不避让,右眼似乎又有了湿意:“你这趟南下,任是对谁也能交代,你的愧疚歉意我都收下,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回你的帝京去。”
  闻言,瞿元嘉反是上前了两步,仔细打量起叶舟的眼睛和脸色。叶舟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喊来下人,指着门连喊了几句“送客”。但是下人看到沉着脸、分明无意告辞的瞿元嘉,犹豫地上前,劝起了叶舟:“郎君莫要动气……”
  瞿元嘉扫了一眼劝说的下人,又对叶舟说:“你不要再动怒。我没有什么人要交代。你的头痛又犯了?”
  叶舟的胸口重重起伏,简直说得上面无人色;瞿元嘉对下人使了个颜色,下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叶舟指着门说:“你凭什么过问我的事?瞿元嘉,你不缺人去照顾。想照顾的人若是实在照顾不到,你家也有的是飞禽走兽。”
  瞿元嘉脸色一变,还是耐心地说:“……我想来见你,和五郎不用我照顾,并不相干……”
  “谁说相干了?”叶舟尖锐地打断他的话。
  瞿元嘉只管继续说:“……如果要靠照顾你才能见到你,我宁可不见。”
  “……”
  “你不要动怒。”瞿元嘉加重语气,重复了一次,“你说得不错,我不该因无法排解内疚,又来打搅你。”
  叶舟冷淡地说:“确实不该。”
  瞿元嘉无言以对,见他脸色益发难看,也不愿打搅叶舟休息,只能把劝他就医的话硬生生咽下去。这时他们又听见了提醒坊门即将关闭的鼓声,叶舟这一次没有挽留,看着瞿元嘉的神情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瞿元嘉反而定下心神,说:“我再借住一夜。天明就走。”
  叶舟没有给他答复,甚至没有看他,跌跌撞撞走了。
  瞿元嘉情不自禁地追了两步,又猛地收住脚步,如困兽般坐了回去。天色暗下去很久后他终于想起点灯,下人送来酒饭时,已经过了初更。瞿元嘉见饭菜不如前一晚那般精心,问:“大夫来看过叶郎君没有?”
  “郎君服了药,已经睡下了,明日天亮,要是还是不见好转,再去请大夫。”
  “回来后常常如此?”
  下人满脸为难,不敢细答了。
  在叶宅的第二晚瞿元嘉还是没睡好。不同于前一夜,瞿元嘉睡得很惊醒,每次打更声都听清楚了,四更一至,当下起身更衣,只等五更天坊门开启后,再问一问叶舟的身体就走。
  他也不敢奢想能与叶舟当面道别,坐到天亮,唤来叶宅的下人,先说明去意,才说:“昨日见叶郎君身体违和,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下人听说瞿元嘉要走,又请出昨日瞿元嘉见过的那名老仆。一见他的脸色,瞿元嘉立刻猜到叶舟的病情恐怕是加重了,于是辞别的话不由自主地换成了诚恳的关切:“……我能不能向叶郎君当面辞行?”
  “这……我家郎君头痛,不便会客。瞿郎君如无要事,留下口信或是手书,小人定当转达。”
  瞿元嘉稍一衡量,说了实话:“我虽是芦城人,此行是从帝京来。见过了叶郎君,今日就要回去了。”
  那下人闻言大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瞿元嘉,接着,仿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般出言相求:“瞿郎君既然愿意不远千里探望我家郎君,定是我家主人的知交!请大人动身前再劝一劝郎君吧。”
  说完,他领着瞿元嘉去见叶舟。仆人的脚步异常急切,隐含着难以言说的恐惧。瞿元嘉原以为自己照顾过叶舟一段时日,已经见过他最潦倒狼狈的模样,可走进昏暗的内室的那一刻,陡生的不详感沉重地压住了他。
  适应了光线后,瞿元嘉最先看清的,是叶舟双眼中鲜明的愤怒和无奈。陌生的绝望显现在熟悉的面孔上,瞿元嘉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他不再走近,亦不开口,始终没有移开视线。叶舟没有力气翻身,只能缓缓抱住脑袋遮住脸,沙哑的声音配着戏谑的语调,衬得暗室说不出的诡异:“……你这看到路边一只狗被人踢断腿都要多看一眼的性子,一定要改一改。”
  “如果我是你,到眼下这一步,就不会——也不该管这些闲事了。”叶舟始终没有听到瞿元嘉说话,只得先打破沉寂。他的声音乏力,不耐烦更是压过了其余一切情绪,“你我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干系?你已经住了两晚,事不过三,再不走,除夕就赶不回帝京,无法在安王妃面前尽孝。”
  “你我之间,起因是我心生妄念,利用你的报恩之心,趁着你生病依赖于我强求来的因缘。你想起往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敢奢望你的原谅。我除夕赶不赶回去,无关紧要……”
  叶舟费力坐起来,再次露出深切的厌倦:“你能不能赶回帝京,又在哪里过年,和我也没关系。只是你反反复复道歉,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要我原谅你什么?任谁知道了此事的原委,都会觉得该道歉的人是我,错受了你对程五的一往情深。还是你觉得……”
  他顿了顿,抬起眼:“我应该随你回帝京,见到程勉,告诉他,你对他的情意至死不渝?”
  瞿元嘉看向叶舟的目光如同看见了夜叉,脸色更是难看:“我从未如此想过。”
  叶舟仿佛精神好了一些,不去看瞿元嘉,继续说:“毕竟全天下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比我更清楚你对程勉的心意。我说过,你于我有大恩,之前想没想过都不要紧,但凡你想,我再去一趟帝京也使得……”
  他的目光陡然间锐利了起来,盯着瞿元嘉,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去见了程勉,无论你能否得偿所愿,届时你我之间,能不能不要再有丝毫瓜葛?否则,我是真的惟有以死相报了。”
  说完,叶舟吃力地喘息了起来,目光再次从瞿元嘉脸上移开。瞿元嘉低声说:“我来沅庆,和五郎没有关系。我很清楚,在你假扮五郎向母亲辞行之后,你就再不可能愿意与我有往来。是我不愿死心,也总是想不明白,总想再见你一次……”
  他艰难地咽了口气:“我对五郎的心意,即便能瞒住天下人,也不可能瞒住你。可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是你,我认得的,归根到底也是你。昨日我与你说五郎的近况,是觉得此事应当让你知道。他回来至今,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翠屏宫。”
  叶舟唇边浮起冷笑:“你看,你不是不知道,谁是真正能认出他的人。”
  瞿元嘉静了下来。
  “论人品,你无可挑剔,痴情更是天日可鉴。如果失忆的人是程勉,得到你的殷殷照顾,又终于知晓了你的曲折心事,假以时日,你也许可以得偿心愿。”叶舟靠在榻旁,盯着瞿元嘉,“可是你要是真的觉得应当让我知道,我还在帝京时,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一声他的行踪,他在京中,我就不该去假扮他见你母亲。”
  瞿元嘉浑身冷一阵热一阵,无法接话。
  叶舟飞快地一低目,再次抬眼看向瞿元嘉时,目光清澈,病容仿佛一时间全消失了:“……当年你救了我,照顾我,是源自程勉曾经是你的恩人和主人,而你终于可以回报他、接近他。你觉得所行皆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从昨日到今日,你过问我的病,明知我不想见你,还是登堂入室,何尝不是类似的心思——我受恩于你在先,又和你有过那档子事,曾经痴恋于你,你就自以为事到如今,我还应该承担你这错放的痴情?我昨天就说了,我真心希望你能得到程勉的钟情。可是你现在人来了沅庆,我想至少有一点是无疑的,你觉得再无法得到他的回应,你也放弃了,是不是?”
  “…………”
  “他不要你,你就来找我。”叶舟叹了口气,“程勉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待我?瞿元嘉,你要是不来,我还高看你几分。”
  “我来沅庆只是为你。和五郎没有干系。”
  叶舟摇头:“你不是为了我。和他怎会无系?我本不愿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可是你扪心自问,若是程勉在得知你的心意后,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只要他愿意依赖你,允许你照顾,你会站在这里么?除了程勉,天底下的其他人在你眼中都是一样。你的歉意当然真诚,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用处。你要的是我的谅解么?在程勉的事上你和他真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理所当然。只不过你们在权势上不能匹敌,显得你不那么自以为是。但是这两年每次他召见我,回来后你做的那些事,难道仅仅是出于对程勉的迷恋?你心怀恐惧的源头到底在哪里?瞿元嘉,我现在头痛欲裂,实在不想再说,也不愿再看见你了。我受够了。能不能得到回应,和是否愿意付出真心,从来就是两回事。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不是么?”
  身体里像是藏了一匹烈马,在瞿元嘉的血脉中奔腾突跃,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燃烧。面对尖利、近于残酷的叶舟,他并不感觉到愤怒和羞耻——朝夕相处的三年光阴曾在他们之间笼下了薄纱,他以为曾挽住了江河,而今,停滞一时的河流带来更大的浪涛,将不同的人带到了不同的岸边。
  他并不畏惧叶舟的冷漠尖利,但他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再强留在此地了。
  叶舟明言送客之意后又躺了回去,不再理会瞿元嘉。瞿元嘉直至走出卧室,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离开叶宅之际,送行的叶家仆人还奉上了礼物,说瞿郎君初次到沅庆,主人特地备下了一些当地的特产,略表谢意。面对这周全的礼数,瞿元嘉只感觉到难堪,但这难堪又毫无道理,他辞谢了礼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客栈后瞿元嘉莫名觉得筋疲力尽,倒头睡到次日。第二天起,他开始在沅庆城内游荡,天气不好,时不时下点雨,瞿元嘉本不是有访胜兴致的人,走遍了城内之后,又开始造访起城外的群山,他也不管名气或是远近,一视同仁,天明出城,天黑前回到客栈,眼看除夕渐近,也没想过之后的行程。
  虽然不想行程,其他事却想得不少。夜里时常做梦,光怪陆离,偶有一两个好梦,醒后的滋味比噩梦还不如。梦里出现得最多的是他在爬山,他有蛮力,又能忍耐,再艰险的山也拦不住他,可是一山连着一山,永远没有豁然开朗感,再高的山总有爬完的一天,他能去哪里呢?
  小年那天,瞿元嘉还是和平常一样早早出门,去城外打发时光。在路上时,他忽然想起了高磐。在虹州,高磐借裴氏案铲除了州内的几家豪强,官声颇不错,只是在沅庆,因为波及了叶氏,哪怕是在街头,也能听见寻常百姓的咒骂。但他想起高磐,全是因为早上的那一碗馄饨——小年家家户户挂桃符祭灶,吃馄饨也是南北无差的风俗。
  高磐不仅是瞿元嘉的长官和统帅,也给过他和许多同在高磐帐下从戎的青年儿郎诸多生活上的关照。高磐出身于士族,然而家中少孤,为谋生计和前程,兄弟三人都从戎,但除了他,都是早早死于沙场。他娶妻很晚,妻子是再嫁之身,嫁给他时还带着与前夫的女儿,即便是在风气开放的宜州,也有人暗中讥讽他的发迹与妻子改嫁时带来的家财有关。对此高磐从不辩解,婚后和妻子很快生了两个儿子,十分恩爱。
  在宜州初从军时,在安王的默许下,瞿元嘉有一段时间并不回安王府,连过年都住在军中,实在想念母亲了,母子俩就在娄氏去寺庙上香时相会。高磐的婚姻瞿元嘉恰好是见证者。他为高磐送过信,跑过腿,那时他不懂高磐仪表堂堂,前程大好,为什么要钟情一名容貌和家世都不出众,又带着病弱女儿的寡妇。许多人都和他抱着相似的不解,暗中议论者也多,后来两人成了婚,婚后不久,也碰上小年,高磐请一众无权无势也无家的年轻人去家里吃饭。高磐的妻子徐氏精心准备了酒菜,可是她显然低估了青年儿郎的酒量和食量,最后,她带着女儿和厨娘一起,包出几百个馄饨,给喝得大醉的年轻人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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