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是喝得最少的,帮着分身乏术的徐氏搀扶大醉的高磐去歇息。徐氏还记得瞿元嘉送信的事,专程道了谢,高磐喝得眼睛都直了,神情却很得意,待妻子去张罗酒后事宜后,极得意地告诉瞿元嘉,他们是青梅竹马,不仅是他此生第一个女人,更是他自少年时就想娶到的女人。
当时瞿元嘉自是吓了一跳:且不说高磐素来很得女人的青睐,且徐氏的前夫在宜州为官多年,而在他为高磐送信的这一年里,两人相见、乃至于谈及婚嫁都是极郑重的,军中的风月传闻都不避讳,即使如此,谁都不知道两人已经认识多年。
察觉到瞿元嘉的迟疑乃至不信,高磐笑了,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瞿元嘉的后脑勺:“混小子,瞎想什么。我知道旁人的议论。他们都在笑话我,觉得我要得到她轻而易举,娶个半老寡妇不划算。这才是屁话。你得到的,不是从此就是你的,有的事情你无能为力过一次,万一还有机会到眼前来,那是你一辈子的高香。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宜州气候湿润,盛产毛竹,所以那天的馄饨虽然是仓促中张罗出来的,徐夫人也没有怠慢他们,挑了好冬笋,和新剁出来的肉馅包在一起,又解酒又解馋。瞿元嘉想得出神,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尖泛起一点微弱的甜意。不知不觉中,他勒住了马,又毫无征兆地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随后,再无任何迟疑,当下调转马头,朝着沅庆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73章 遗我双鲤鱼
对于任何一个借着朝贡的机会初次到访帝京的外州官员来说,帝京的岁末无疑是十足瑰丽而梦幻的。新岁将至的喜庆如燃烧的火焰般热烈,勋贵之家和各大寺观不分昼夜地燃烧着昂贵的香料,浓郁的香气染透了这座宏伟的城池,即便是最贫贱的人家,因为生在天子脚下,也能在这个时候收到官府分发的节庆米粮,得以暂时逃离饥寒困苦。士庶贵贱,男女老幼,都在为佳节慷慨地贡献钱财和精力。
从腊月到元月,也是帝京一年中传闻最活跃、人心最浮动的一段时日。各州、道来朝贡的官员齐聚帝国的首都,谨慎而热切地观察着一切和朝局有关的风吹草动。上至尚未颁发的诏谕、官员的升迁,下至高门的婚丧嫁娶,都能轻而易举地牵动无数人的目光,引发各怀心思的猜测。自宰相以降,天子近臣的私宅无一不是门庭若市,同族、同僚、同乡之谊,只要略能牵扯上一点干系,这时也要用到十分。王公贵戚们借此时节结识延揽崭露头角的才俊和异士,欢饮达旦、一掷千金皆是常事,而一些素来对与州道官员交往秉持戒心的重臣们到了每年此时甚至会暂时住到京外的别业去,借修道、斋戒、养性等各种名目回避雪花般涌来的拜帖和宴请——在腊月,连常朝和内朝都是松散的,以彰显天子的优容。
安平公主的回京成为了这一年里帝京最后的一桩盛事。天子不仅加封她为长公主,赐以食邑府邸,还与豫王、信王和共同出京相迎,以罕见的殊荣迎接这位远嫁多年、从未谋面的长姐。
但新封的长公主远不足以成为帝京泼天名利的中心:虽然并没有任何旨意甚至笃定的线索,可是“金州刺史将新任民部尚书并拜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传闻,却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隐秘迅速地流传开来。
一再成为权力漩涡的焦点暂时尚不至于打搅费诩与妻儿重聚的欢乐。他依然收到数之不尽的请柬,但他委实过于深居简出,连有关他远大前程的传闻都很少能传到他的耳中。他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一名前来朝贡的外州刺史的所有职责,也闪避开一切避讳,哪怕是遇到西北来的同僚,被问及为何闭门不出、也不会客时,费刺史总是用他那略带连州口音、然而不乏端庄沉稳气派的官话不急不徐地解释:“家中儿女多,家内操持家务十分辛劳,我需在家分担。”若是有不识趣者提议送他奴婢,又都被他以“在思裕的住处安置不了这么多下人”为由回绝掉。
渐渐的,坊间出现了费刺史在自宅沉迷于炸豆腐丸子的传闻,这等传言过于离奇,大多数有机缘听到类似言语之人,惟有报以一笑,也有人认为流言出于那些无法与费诩结交的人家的嘲讽,暗刺他出身微寒,举止与朝廷大员体面实不相符,是不值得相交的田舍汉和暴发户。
如若要费诩本人来选,比起在这个时节出门应酬,他更愿意守在灶前,为忙于张罗新年的妻子打下手。搬到金州以后,夫妇俩都会招待同为异乡客的未婚同僚来家中过年,习惯了早早开始准备过年时的酒菜。今年虽然省去了招待同僚这一项,但家中添了丁,又有程勉和阿彤常住,且天下物产聚于帝京,准备得比往年更要隆重,新年还没有到,一家人先圆了一圈,尤其是几个孩子,都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欢喜和满足,每次费诩元双带着儿女和阿彤出门,都要引来旁人情不自禁的含笑注目。
不过,天子并无缘消受这普天下都心安理得闲散、庆祝的时刻。外州的官员一年甚至数年才进京一次,无不想一近天颜;见了外州官员,自然也要对年迈的宗室、勋贵加以礼遇;筵席之外,接踵而来的繁重祭祀也是天子的职责所在;旌表忠孝、抚恤孤老,则象征着天子对臣民一视同仁的关切……总之,当萧曜终于抽出空微服来到永寿坊时,看着在冬日的大好天光下心平气和下着棋的费诩和程勉,实在没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到的时候正合适,棋局已经下完,双方正在复盘。听说萧曜到了,元双送来了柿子羹和雕成梅花形状的糍糕,立刻赢得在屋内另一侧玩耍的小孩子们的热烈追捧,一人吃了两盏甜羹至少三五块糍糕还是意犹未尽,元双见状,冲费诩使个眼色,说是刚刚做好了醍醐饼,便顺理成章地带走了孩子们。
两个人怎会不知道费诩夫妇此举的用意,心里明明觉得好笑,就是不说破。萧曜见程勉慢吞吞地吃着柿子羹,时不时看一眼棋局,倒不怎么看自己,就凑到他身旁,随口问:“这些天你在忙什么?”
“不忙什么。等你。想你今天来不来,几时来,又几时走。”
他的语气平常,萧曜却疑心听错了,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然后才脸颊绯红地抓住程勉取棋子的手指:“……我实在是抽不出身,今天也只能待一刻。安平长公主几次请我,我不能再不去了。明天也是,高宗皇帝除了安王,还有一个儿子在世,过了年,就满八十了……”
看萧曜满脸苦恼,程勉笑了笑:“所以不要问了。不是天天要见面。更不是非要在此时。”
萧曜垂目,蓦地留意到程勉的甜食还没吃完,这对程勉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回想起程勉刚才的语调倒似颇费劲似的,不由追问:“你怎么了?”
“嗯?”程勉摇摇头。
“说话这么吃力?”
程勉恍然大悟:“元双准备了太多饭菜,前几天炸了一种丸子,我没留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萧曜一怔:“什么馅的?”
“没吃出来。外头好象是豆腐,里头是肉馅。”
萧曜的神色蓦地有些奇异,片刻后,倒遗憾起来了:“……那是田蕊最拿手的菜。小时候到了这个季节,我都要去翠屏宫住,她们担心我无聊受冷落,准备了许多点心哄我……真的好了?”
程勉点头,萧曜又一笑,附耳留下一句“我来看看”,便扶住程勉的下巴,温柔而热切地与他吻在一起。
吃到了醍醐饼的小少女们没有忘记嗜甜的五郎和有些时日没有来做客的三郎,不多时,趁着父母商量事情,带着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点心又来找他们。她们到时堂上只有程勉一人,还坐在棋盘前,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姿容不由问:“三郎人去哪里了?”
“他已经走了。”程勉轻声答。
她不禁失望地撇了撇嘴,到底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我们以为三郎要留下来呢,那……他还回来不回来?要不要给他留醍醐饼?”
程勉对她招招手,和她们姐妹二人分干净点心,答道:“不回来了。”
“明天呢?”
“也不来。”
“三郎亲口说的么?”姿容看起来更失望了。
“我猜的。”看着姿容忽然又生出期待之色,程勉不由问,“他来有什么好处?”
姿容抱住程勉的胳膊,亲热地说:“三郎来,你就会笑。我最喜欢五郎了。”
萧曜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忙里偷闲的空档来永寿坊,但送到程勉这里的书信却不少。两个人相识至今,以往连公务上都极少写信,程勉拆了几封后,不但不回,后来连看都不看了,随手找了个匣子放着。元双不知道两个人又在打什么哑谜,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程勉只说:“翻来覆去就几句话,不看了。”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元双抿一抿嘴唇,努力藏起笑意。
每年的除夕,天子均会在大内设筵,与王公重臣守岁。这项辞旧迎新的盛事是每年最隆重的庆典,立朝以来,只有在平佑之乱的次年除夕停办过一次,为人臣者,也无不以奉诏入宫侍宴为荣。
受邀的官员需在午后入宫,先观傩,再侍宴,这也是外州大员们一窥京中时局的绝佳机会,所以当众人留意到金州刺史费诩并不在受邀之列时,那刚开始平息的猜测,又暗生出新的波澜。
而在此时的永寿坊,一群初到帝京、或是终于回到帝京的人,聚在一起,过了一个和很多年前的易海实则无甚差别的除夕。费家一家五口再加上阿彤去隔壁安福寺做今年的最后一次供奉时,程勉也随缘随喜,与他们一同出了趟门。费诩夫妇均知道这是元双的面子,却没有说破。供奉香油钱时,程勉看见元双最后献上的是一个没有写名字的小包裹,他也同样没有做声,只是看了一眼费诩,后者似乎没有察觉到程勉的目光,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小女儿。
从寺院出来之后,他们恰好遇上了驱傩的队伍。国都的热闹是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生平首次经历如此气派的傩舞的小孩子们都被吸引住了目光,站在宅院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热闹,无论父母怎么劝说催促,都不愿进门去。
这一年程勉也没有成功守岁,早早地睡下,昭示着元日到来的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都没有吵醒他。费诩虽然躲过了除夕的夜宴,却不能缺席元日的大朝,与元双一道好不容易哄睡了过于兴奋以至于迟迟无法入睡的儿女,立刻马不停蹄地更换上朝服,等待上朝。
就在他准备动身前往皇城之际,因口渴醒来的丽质忽然来找父母。她睡意未消,陡然看见穿着朝服的父亲,只觉得陌生之极,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抱着母亲的腿,连声要找阿爷。费诩身着具服,满身环佩,难以如平时一般行动自如,也生怕弄乱了冠冕,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以言语安抚女儿。
然而,无论做爷娘的如何好言宽慰和保证,丽质就是伤心欲绝,目光中充满了大人们不能理解的畏惧,闹到后来,连程勉也被惊动了,赶来一看究竟。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费诩的身上。庭燎之光让整个庭院亮若白昼,但程勉的双目深处,分明燃烧着不逊于庭燎的火光。既是朋友又曾经是同僚的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缄默,不知不觉中,程勉眼中的光彩隐去了,整个身影,也决然地藏进了庭燎无法照到的夜色中。
直到初三夜里,萧曜终于再次来到永寿坊。到的时候时辰已晚,程勉第二天醒来时,酒气与熏香气蒸腾在帷幕内,让久不饮酒的程勉不由眩晕,再见到枕边人沉沉高睡,方知昨夜依稀闻到的酒气并非梦境。
萧曜一改平日觉浅的习惯,被程勉注视良久依然无知无觉。直到程勉要翻过他下榻,才不情不愿动了动,想扯被子遮住脸却连抓到了程勉的袖子都分辨不出来,遮住眼睛哑声说:“……头痛死了。”
宿醉的萧曜可谓十分罕见,但也十分难缠。程勉停下抽回袖子的动作,盯着他的眼角问:“谁敢劝你饮酒?”
萧曜勉强掀起眼皮,皱眉拉过程勉的手盖在自己的眉眼处,微微颤动的触感如同手心停着蝴蝶:“金州的酒太厉害。”
“你和费子语比酒?”程勉一顿,“颜延都喝不过他。”
萧曜没承认,翻向床榻内侧,顺势搂了一下程勉的腰:“我再睡半个时辰……一刻钟。”
这一动,又牵动了头痛,萧曜蜷进被子后,呼吸也重了几分。程勉抽出被萧曜握住的另一只手,很轻地贴了一下他的脸颊,又为他揉了揉额角,随着萧曜的呼吸徐徐平稳,程勉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堪称奇妙的神情,却没有再奉陪,而是近于无声地更衣梳洗,找元双和费诩去了。
程勉先是见到了冯童,后者一见程勉,立刻笑着向他恭贺新春,程勉回礼后,说:“陛下宿醉,醒来要醒酒汤。”
“已经备下了。陛下饮酒素来节制,自小年起,宫中筵席不停,从来没有醉过……”
“那就要问子语为何不手下留情了。”程勉笑了笑,“他是什么酒量?十个喝不过他一个。”
冯童也笑:“我问过元双了,昨夜陛下只与费刺史饮了几盏酒。来永寿坊时,也只是略有醉意。或许是混了酒,才醉得厉害。”
这理由委实牵强,程勉根本没信。果然,费诩夫妇见只有程勉一人,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难言的微妙。程勉明知这点微妙绝不是因为萧曜醉酒,却没有追问,言行举止与人没来时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