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默后,瞿元嘉沉沉开口:“那就慢慢想。人回来了,什么也不晚。”
他示意程勉继续走。两个人起初还是隔着半臂的距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成了并肩而行。一路上程勉扭头看了好几次瞿元嘉,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瞿元嘉只是看着前路,一言不发。
到了居所门前,尚未扣扉,门先一步开了。瞿元嘉吩咐前来应门的下人:“程大人来与我叙旧,今夜在此留宿,你找几个人,将书房收拾了,找些厚被褥出来。”
那下人年纪不大,动作极其利落,走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地活像一只猫。进院后瞿元嘉对程勉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不要派人去传话,今晚便应付过去了。”
“都听你的。”
察觉到程勉神色中的迟疑,瞿元嘉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是不想她伤心,说一声也无妨……苦等总是难捱……也罢,你的情债,我不多嘴。”
程勉本来专心一致地走路,听瞿元嘉这么一说,差点就是一个趔趄。手忙脚乱站定后,他瞪了一眼瞿元嘉:“你要我讲多少次……”
“好了好了,是我说得不对,再不说了。”瞿元嘉牢牢扶住他,确保程勉无虞后,才放开手,继续引他往屋内走。
程勉没想到的是,瞿元嘉直接带他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堂。从幽冷的夜里走进明亮的屋舍,程勉有了一刹那的恍惚,回过神后,他忙去找瞿元嘉的身影,生怕自己被一个人留在个陌生的地方。
瞿元嘉站在门边,见程勉又不自觉露出惶惶然的神色,便轻轻喊了他一声,然后问:“你怎么了?”
程勉醒神,四下一望,发现东屋和正堂都亮着灯,西屋暗着,理所当然往东边一侧走了两步:“没什么,屋子里太亮,走神了。”
瞿元嘉顺手接过程勉脱下的冬衣:“也晚了。稍后有人来服侍你更衣,你早点休息。”
这时程勉留意到瞿元嘉没有脱下他的外袍,不由问:“你怎么还穿着冬衣,不热么?”
“我一会就走。”
程勉大为吃惊:“那你住哪里?本来就是我来找你求援,要睡书房,也没有主人睡的道理。你要住哪里?我去住。”
“我平日不读书,书房在西侧偏屋,不常生火,冷得很。”
程勉当然不肯:“那不行。那我回去。”
瞿元嘉袖着手不动,含笑看他:“院门都落锁了,你要走也晚了。客随主便,听我的吧。”
“你这主人做得不讲道理。”
程勉自是不会甘心,又在室内转了一圈,隐约在东间看见南窗下摆了一张窄榻,就朝那边一指,觉得自己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可以睡那里。”
“你病还没好,要是在我这里着凉,我娘能扒了我的皮。”瞿元嘉只当没听见他的提议,“以前我被他们欺负,躲到你屋子里避祸,你也是把床铺让给我的。”
这也是程勉分毫记不起的一桩往事。程勉惊讶地盯着瞿元嘉,后者以为他不信,又说:“以前都是五郎庇护我。又不是厚禄美人,一间屋子、一张床铺而已,你再推辞,真是生分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勉再无话可说。他看着瞿元嘉,想仔细分辨此时他的情绪,可最终还是没有看明白。就在他暗中打量之际,瞿元嘉继续说:“你冷不冷?要是冷,等等让他们再烧几个暖炉,塞进被褥里,很快就暖了。”
他带程勉去看今晚的住处。进屋之后,其朴素令程勉大为吃惊——娄氏的住所称得上华美之极,翠屏宫都犹有不及,但是同在王府之内,瞿元嘉的住处居然简朴至此。
瞿元嘉看出了程勉的吃惊,简单解释道:“我在行伍多年,又孤身一人,这样最好,免得消磨了意志。我吩咐他们换新的被褥。你还缺什么,只管开口……不过暖炉再好,也比不上活人暖和,你既然舍优取劣,那就多担待包涵吧。”
旧话再提,程勉不免一怔,见瞿元嘉又在笑,他心想,明明忍冬的事已经过去了,怎么还来取笑,真是可恶。
“女子是没有男人暖和……”程勉莫名生出将瞿元嘉一军的心思,忍着耳尖的热意,故意慢腾腾地一顿,“原来我舍近求远了。”
闻言,瞿元嘉瞪大眼睛,打量了程勉一番:“哦?你倒清楚。”
被瞿元嘉这么看着,程勉很快现了原形,再装不下去,直摇头:“不不不,我不清楚,香炉塞几个都可以,千万别塞活人进被子里。”
程勉流露出苦恼的神色,瞿元嘉干笑了一声:“我哪里给你变活人去?”
“千万不要……我不惯和人同床。”
“真是巧了,我也不惯。”瞿元嘉短促一笑,“就不与程大人联床夜话了。”
程勉觉得屋子里更热了。他胡乱一挥手:“不敢不敢……清净点好,清净点好。”
虽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都没停下,可是越往下来说,越觉得别扭,简直不知所云。如果一开始还有点赌一口气非要说出个高下的意思,说到后来,连彼此的眼睛都不看了。程勉暗自骂了一句自己多嘴,生硬地截断话头:“呃,那个……如果书房冷,你换床厚被褥。”
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回音,于是程勉抬起眼,想看瞿元嘉是不是又在等着笑话自己的笨拙。
然而瞿元嘉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审视陌路人,却也像是在凝望故友。
偏生他程勉无从分辨。
好在无论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还是起死的故友,都是自己。
不多时,有下人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更换被褥、熏香暖屋,用不了多久,一切都收拾妥当。替程勉更衣的是一名略有些年纪的女仆,举止十分利落,但远不及忍冬和连翘手脚轻柔,更不与程勉闲话。
梳洗完毕后,程勉披衣回到堂上。瞿元嘉还没走,而是坐在最亮的一盏灯下擦刀,听见脚步声的瞬间瞿元嘉回过头,略一颔首:“你要是都安置好了,只管去歇息。我很快就走。哦,你半夜醒不醒?我这里平常没有下人守夜。”
程勉的注意力好一阵子都在横在瞿元嘉膝头的那柄短刀上,很久才意识到瞿元嘉是在问他,赶快摇了摇头。收刀入鞘后,瞿元嘉起身朝程勉走去:“我明天还要当值,一早就出门,你醒了之后,陪母亲用朝食吧。”
“好。”
“你肯来小住,母亲十分欣慰。你音讯不明的那几年,她一直恳求安王,求他派人去打听你的下落。她眼疾之后,身体也远不如前,老得多了。”
安王妃和瞿元嘉对自己的情谊,程勉自是不疑有他。他已经没了对父母兄弟的记忆,此时此刻,安王妃和瞿元嘉就是他的至亲。瞿元嘉说完后,他问:“安王妃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你同我说一说,我都记下来,也好哄她开心。”
“她双目只能在天亮时见到一点光,日常起居都要靠人照顾打理,以前喜欢的事情,现在多半不能做了,无外乎与人闲谈、听曲乐解解闷罢了。”
“……我就怕我说错话。”
“你能说错什么?从小到大,在她眼里你就没有错处。”
瞿元嘉怕程勉受冷,格外叮嘱下人将暖炉烧到最旺,程勉体虚,不会觉得热,但冻疮药膏在更衣时已经洗去了,室温一上来,手脚处的冻疮又开始发作了。
药膏随身带着,但现在瞿元嘉还在,程勉有些不好意思在他面前上药,悄悄将双手背在身后,想熬过去。
可他的手刚背过去,瞿元嘉就说:“你的手怎么了?”
瞿元嘉的心细如发程勉是知道的,但到这个份上,还是没想到。他扭捏了一下,还是老实说:“……我刚才洗手,还没上药。”
瞿元嘉挑眉,了然道:“那还不赶快上药?不要留下病根,年年复发,那才受罪。以前……”
他突兀地收住话,不肯再说,将短刀系回腰带上:“药膏带在身边没有?要是没有,我这里还有。”
“有的、有的。”程勉连连点头,“那你也早点歇息,我上好药也睡了。明日早些起来,去见王妃。”
答完这句,他也凑到灯前,坐下后掏出随身荷包里的药盒,开始给自己上药。药自禁中赐下,连药盒都精美非凡,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上药的一刻伤口痛得很,想来是养尊处优的贵人不生冻疮。
在程府,上药的事素来都是忍冬和连翘在做,程勉一边抹药一边吸凉气,心想真是凡事都有诀窍,忍冬和连翘连上药都舒服得多。
好不容易敷完双手,程勉才想到居然把双脚给忘了个干净。他暗骂自己愚蠢,但脚趾痒得厉害,不涂不行,只能自认倒霉,就当手上的药白上了。
程勉无奈叹气,认命地支着刚上完药膏的十指,费力地弯下腰脱袜。
“我来吧。”
乍听见瞿元嘉的声音,程勉还以为听错了,接着想起来瞿元嘉好像是还没走。他尴尬地直起上身:“要不得。这怎么要得?你快走吧,是我自己糊涂,再上一次也不打紧。”
可瞿元嘉已经走到了他身旁,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了地板上。见状,程勉浑身都绷紧了,下意识地将药盒紧紧攥在手心:“元嘉……这真的要不得。”
瞿元嘉状若寻常:“看你上药上得龇牙咧嘴,何苦再吃一遍苦头?我又不是没看过你的脚。”
两个人四目一触,显然都想到了重逢的那天晚上,瞿元嘉一定要查看他的脚心的往事。他莫名觉得好笑,又说不出地紧张,勉强笑了笑:“不一样。那回是验人,不作数,这事不该你做……你快走吧!”
瞿元嘉无所谓地笑笑,捞起程勉的左脚,不由分说地按在自己的膝头,再趁着程勉措手不及,从他手里取过药盒:“你别乱踢,我手轻,很快就好。”
程勉背后一麻,要说的话一时间全忘光了,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这如何使得”,但所有声音都卡在嗓子里,呆若木鸡般直勾勾地看着瞿元嘉倒出药膏,先在手心里熨暖了,才轻而快地抹在程勉脚趾的伤处。
手指贴上皮肤的一刻程勉又是一嘶,整条腿下意识地往回一勾,奈何瞿元嘉上药的动作虽轻,捏住他脚踝的力气却丝毫不松懈,程勉的反抗俱化作了流水,不得已,只能眼睁睁地由着瞿元嘉替他擦药。
瞿元嘉所言不虚,他的动作极轻,接话的同时动作不停,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处理好左脚,接着又去捉程勉的右脚。
“元嘉……”
“唔?”
答应之后听不见回音,瞿元嘉抬眼望向程勉,见后者坐立难安兼之面红耳赤、浑身上下没一处自在的劲头,便又垂下眼:“不痛吧?”
“不、不痛。”
精心调养了这些日子,程勉脚上的冻疮愈合得很慢,两只脚上伤痕累累,简直说得上触目惊心。这固然与新年前后他数次出门、步行变多脱不了干系,归根结底,还是流落在外那段时日受罪太过。
药上好后瞿元嘉为程勉穿回袜子,装作没留心程勉的神态,淡淡说:“不怪你舍不得连翘,她们服侍你确实用心。鞋袜是要宽松些才好。”
瞿元嘉的手虽然已经离开,可脚踝上,似乎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炭火,刺得程勉好不自在。他难以自制地看向瞿元嘉,落入眼帘的是他宽阔舒展的肩背,却因为正在替自己穿鞋而微微屈着。
他说不出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呆呆思索了半晌,一直等瞿元嘉又直起腰,才鼓足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元嘉,我们少年时再要好,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我是朋友,你救了我,要说报恩,也该是我来做……你不必做这些。我过意不去。”
瞿元嘉并不看他,随手把玩那个小小的药盒,片刻后似乎是极短促地笑了笑:“不必。何况你也说得不对。要没有你,我早死了,哪里还有今夜和你同堂而坐的机会。”
他说得极其平淡,仿若是他人身上一件无足轻重的琐事,可程勉知道,哪怕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瞿元嘉所说的,绝不是客套话。
果然,瞿元嘉很快又说:“你生来是程家五郎,我可不是天生的‘瞿大人’。要不是母亲生了宝音和妙音,我连安王府的大门也进不了……”
他再次抬眼,乌黑的眼睛牢牢地盯住程勉,一字一句地说:“……可如若没有她们,那你去连州时,我就能随行了。”
经年的愤怒和执拧的悔恨小心翼翼地蛰伏在这双眼睛的最深处,沉默得太久了,已经化成一个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
程勉忽然觉得,从未有人这样看着自己。
灯影摇曳、满室皆辉,然而,不可名状的酸楚笼罩住静默如石的两个人,似乎谁也无法再开口说话。
程勉望着咫尺之遥的瞿元嘉,终于发现,不知何时起,后者的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难以想象瞿元嘉会害怕,但此刻的自己心如擂鼓,喧嚣声震耳欲聋,背上不知几时起有了微薄的汗意,如同平白生出看不见的手,催促着他必须再往前一跃——
对于那无迹可寻的记忆,程勉有过惶恐、有过焦虑、亦有过失落,他曾经害怕自己不是程勉,又终于信了自己是程勉,可在这个依稀窥得瞿元嘉秘密的深夜里,他给不出任何应该来自昔日程勉的回应。
一如水滴落入荒漠,尽是一场虚空。
第11章 思君令人老
第二日一大早,程勉早早醒来,去陪娄氏进朝食。
他昨天没睡好,以为到得够早了,可萧氏姐妹到得更早,见到他来,脸上神情且不论,见礼时的语气十足恭敬,程勉知道姐妹俩都是为了娄氏,也客客气气地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