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之后,娄氏侧过脸,视线落在程勉所在的这一侧:“五郎,昨日是没睡好么?”
“睡好了。好得很。”
娄氏抿嘴一笑:“声音里没精打采,肯定没睡好。”
程勉本欲继续遮掩,忽然瞥见坐在对面的萧宝音使眼色,无声说了“说实话”,便灵机一动,答道:“睡得好,是昨天和元嘉说话说得忘了时辰,没睡够。”
娄氏欣慰地点头:“话说开了就好……哎,不要干坐着听,快吃吧。”
面前的案上摆的是掺了肉糜和嫩姜的热粥,程勉本来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发现异常美味。娄氏听见他开始吃东西,欣慰地笑笑:“你口味还是和小时候一般,一点也没变化。”
大半碗粥入腹后,程勉擦擦嘴,满足地说:“是粥做得好。”
闻言,萧妙音在对面无声一笑,惹得娄氏看了她一眼,方继续说:“五郎,你们一起长大,你对他还有大恩情,现在虽然出了这许多事,你们也不再是小时候了,但昔日的情谊不易,切切不要因为他人生出嫌隙……你要是恼他做事说话生硬,惹你生气,不要和他计较,随时告诉我,我来训他。”
娄氏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反而让程勉不好意思了。他不自在地捏着衣带的一角,小声说:“……王妃,元嘉对我实在太好,我又记不起往事,实在是、实在是……惶恐。”
娄氏一怔,正色说:“五郎这是什么话。你母亲去世得早,在遇见殿下、有这两个小的之前……”
她朝萧氏姐妹所在的方向一指:“我是一直厚颜将你当作我的亲子的……那时王府只准我入府服侍安王,数年里我和元嘉骨肉分离,你们却没有分开。你待他一如往日……后来我才知道,要不是那几年里你尽力回护他,我们母子,恐怕早就阴阳两隔了……”
娄氏养尊处优已久,可念及往昔母子被迫分离时的情景,依然不由得痛彻心扉。她忍得住泪,却忍不住苍白的脸色,转头对在座的萧氏姐妹说:“你们自落地起,就是锦衣玉食,没有吃过一点苦头。殿下对你们宠爱有加,恨不得将日月也送给你们,将你们养得娇纵难缠,稍有不顺,旁人动辄得咎……这两年来我眼睛瞎了,精力不济,更是管不得你们,你们也变本加厉,合伙瞒我这个瞎老婆子……”
见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萧妙音虽然没吭声,神色间并不以为然;萧宝音则拖长了语调,半是不悦半是撒娇地抢过话头:“母亲,程大人还在呀,您怎么在外人面前不给女儿留一点颜面?”
“你住口。”听见她的声音,娄氏愈是板起脸,“你当有你哥哥替你遮掩,你跑去五郎那里胡闹就揭过去了?稍一说你,你倒说起内外之别了。”
这件事被陡然提起,别说萧宝音,就连程勉,也吓了一跳。眼见萧宝音的脸蓦地发白,程勉下意识地为她开脱:“王妃……郡主没有冒犯我,她、她就是去看看我……”
“不用你为我说谎。”
萧宝音冷冷地堵住程勉的话头。她似乎并不畏惧娄氏的怒火,提高了声音,硬邦邦地对她说:“我没有要哥哥替我遮掩。他不知道我去的事。我就是想去验一验人。”
“真是了不得,你还敢去‘验人’? ”娄氏神色愈发严厉,对不上焦的双眼责难讥讽兼备,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宝音,“好好好,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身份尊贵,可以随便去验人。但你不要忘了,五郎是我和你哥哥的旧主人,你是安王的女儿,但也是从一个乳娘、一个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再大的威风和脾气,耍不到五郎身上。”
“母亲……”
这话实在过于严厉,萧宝音听完之后,整个人全无人色,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娄氏,仿佛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程勉也想不到娄氏会说出这一番话,后脑一凉;眼看着萧宝音忍泪忍得浑身发抖,觉得还是要说点什么。他的视线在母女二人身上转了一圈,还是向着娄氏说:“王妃,郡主是去我家了,但她本意是关心我,绝没有对我耍什么威风。您不要训斥她……是我们分离太久,当时她年纪小,我偏偏生了这么个毛病,有些误会,已经解开了。您这样说她,她多伤心啊。”
程勉话音刚落,萧宝音再忍不住,伏在案上无声地哭了。
她一哭,萧妙音也坐不住了,想安慰姐姐又怕惹怒母亲,只能轻轻拉一拉她的袖子,跟着落泪。娄氏听力非凡,光听呼吸声也知道两个女儿都哭了,她神色稍缓,但看都不看她们姐妹,摸索着面前的几案站起来,也不要下人搀扶,走到程勉身边坐下,执起他的手,开口道:“你啊……我的女儿究竟是什么脾气,你还想瞒过我吗?”
周旋之言被直接戳破,程勉脸上一红:“是解开了……”
娄氏伤感一笑,用力按了按程勉的手:“以前你们给我带话,只说好事。我看不到你们,也不识字,人家说什么,我就只能信。生了宝音,他们准元嘉也进王府,他来了还是说都好,可我知道,你们都是在哄我。
“五郎,奶娘老了,瞎了,但奶娘和元嘉也都不是昔日了。寻常人不敢欺负我们,你不要怕我担心,一定要我对我说真话。”
程勉感觉到她的手心发冷,心里也很伤感:“嗯。知道了。”
他搀扶着娄氏回到正座,然后又来到萧宝音的座前,轻轻喊了一声“郡主”。萧宝音先不理他,程勉又喊了一句,她抹着眼泪终于抬起头,十分委屈地看着程勉:“……你怎么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她哭得可怜,程勉心里也酸楚,无奈地摇头:“我要是记得,上次你就不发这么大脾气了。”
“几年前,你的死讯传来时……哥哥不信,去连州找你,我求他带我一起去,他怎么都不答应,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到城门口,就被追到了。”
也不知为什么,程勉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有姐妹的。现在看着泫然欲泣的萧宝音,他莫名想,也许那就是宝音和妙音。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程勉柔声宽慰:“不要紧,连州不是什么好地方。再说我不是找回来了么……我答应你,以前我怎么待郡主,以后也不会改变。”
这顿掺杂了许多人泪水的朝食吃了一整个上午,但程勉在娄氏的居所一直待到入夜。从娄氏那里,他终于听到了许多自己和瞿元嘉少年时的旧事。和听来的其他往事一样,娄氏说的这些程勉也都记不得,可无论如何,哪怕只多知道一点,亦远远胜过一无所知。
经过一整天的深谈后,程勉总算明白为什么皇帝说“你家里的事,要去问瞿元嘉”——原来在他随皇帝赴任连州之前,几乎没有和瞿元嘉分离过。无怪瞿元嘉认了他,其他人再也确信不疑。
可即便是娄氏,还是有许多不知晓的旧事。于是,当程勉和瞿元嘉再一次独处时,程勉几乎是无法按捺地问:“元嘉,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这是在瞿元嘉下值回来陪娄氏用完晚饭、两个人告退往住处走的路上。被程勉冷不丁地一问,瞿元嘉明显愣了一下,走出好几十步,反问:“说什么?倒是你……今天母亲说了什么?你们个个都没精打采,受了好大委屈的样子。”
程勉不愿告诉他今天娄氏和自己都哭了,只说:“说了好多以前的事。你不告诉我的,安王妃都告诉我了。”
瞿元嘉脚步一慢,很快恢复常态: “你看,不用我说,就有人告诉你。少年时的事我好多都记不清了,除了和你在一起时,其他也没什么好事,后来我就快快将它们都忘了。”
“可安王妃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连州。”
听到这句话,瞿元嘉停了下来。
他折身回望,慢慢地问:“她没告诉你我为什么去?”
说这句话时,瞿元嘉的眼中有一线奇异的光芒,程勉暗自思索了很久,还是不得其解。他答:“不是安王妃。是宝音郡主说的。她说你去连州找我,就是提了一句……我、我就是想问你,你为什么去连州找我?”
问完他定定地看向瞿元嘉,内心里满是不可解的怯懦,可无论这未知的畏惧如何膨胀,程勉始终都看着他,固执地想要听到瞿元嘉的答案。
瞿元嘉也沉默地回望。两个人僵持一般地对视着,渐渐地,瞿元嘉眼底的那一线光隐去了,亦或许是再一次潜伏到最深处,总之,程勉失去了它的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嘴角边的一点波动——
“五郎,我说过,你记得记不得往事都不要紧,我只要你活着,余生平安康健。但你既然问我为什么去连州,那惟有你想起来的那一天,我才能告诉你。”
瞿元嘉附在程勉耳旁,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他的答案,然后转过身,仿佛毫不留恋地走远,将程勉一个人留在只有灯烛光陪伴的庭院里。
瞿元嘉的忽然离去让程勉着实患得患失了一宿,但次日两个人再见面时,瞿元嘉待程勉还是一如往昔,倒像是前夜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程勉心里清楚,自己是否能记起往事,对瞿元嘉而言,绝非如他说的那样“不要紧”。
于是乎刚刚卸下心头的大石又回来了,偏偏这件事无关程勉本人的意志,最无奈的是无论他做什么,似乎都起不到作用。思虑过甚的结果就是,明明在安王府内衣食住行皆有人细心照顾,几天下来,程勉居然还瘦了些。
幸而娄氏目不能视、兼之有冬衣庇护,他的消瘦倒不十分引人注目。瞿元嘉本是最心细如发的一个,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两个人见面极少,尽管每天程勉还是住在他那里,但他们只能在娄氏那里见上一会儿,更说不上几句话了。
虽然见不到瞿元嘉,他和萧氏姐妹反倒亲近多了——在娄氏面前哭过一场后,那因怀疑而起的隔膜也随着泪水一起被冲走了。
萧妙音还小,可程勉已然成年,而萧宝音也过了及笄之龄,于情于理,本应该避一避嫌,可娄氏看程勉如看亲子一般,加上她目盲之后反而爱热闹,就搁置了男女之防,由得宝音和妙音不避嫌疑地与程勉共处一室。
抛却嫌隙后,程勉才知道萧宝音原来十分活泼,尤其能言善道,再小的琐事,经她说出,都有格外的趣味。她也愿意与程勉说她孩童时的往事,每每听到她口中与自己相关的那些事,程勉一则惊讶她记忆力卓群,这些细微末节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生动清楚,让听者如同亲见;一则也感慨原来自己当年如此顽皮胡闹。
不过娄氏显然和程勉想得不同,有一次萧宝音说完往事后,娄氏笑着补了一句:“五郎天资非凡,从小就有潇洒气,宝音你呀,学五郎不成,净养出了娇骄二气。”
她偏爱程勉至此,当着亲生女儿的面一贬一褒,萧宝音不仅不生气,还附和起母亲来,依在她身侧也笑着对程勉说:“这也不是我的错,都怪母亲没有将我生成男子,也没早生我几年。我若身为男子,当年也随陛下和五郎往连州去,不建下功名,绝不回来。谁要敢拦我,我拿刀砍翻他们,绝不瞻前顾后。”
她说得豪气干云,少女的脸庞因为神采飞扬而发光。可娄氏闻言,轻轻皱了皱眉:“小儿女话。你骑马扭伤脚踝都要闹上半天,尤其吃不了委屈,还吃得了戍边的苦?”
“要是去了,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萧宝音不以为然,继续斩钉截铁地说。
娄氏清楚女儿的脾气,摇头一笑,指着她又对程勉说:“这幸好是女儿,要是儿郎,这么大的志气,真不知道是个怎样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现如今,程勉记忆里最苦的事就是冬天里饥肠辘辘地赤脚走在雪地里,但最可怕的并不是饥饿和寒冷,而是不知道饥饿和寒冷何时到头的绝望。
他看见萧宝音脸上的不服气,想了想开脱道:“连州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好去的。”
说完程勉忽然发现堂上其他人都在看着他,且无不面露诧异之色。娄氏问:“五郎,你既然提到连州,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程勉一愣:“不是……就是一说。连州太远了。”
他不记得自己去过连州,只知道连州路途遥远,明明生活过的地方,却觉得异常陌生,没有一点牵连,偏偏所有人反复说起此地,只因他程勉前半生的生死荣辱俱系于此。
他不免忡怔。娄氏听程勉的语调,以为无意牵起他的愁肠,很快也将话题绕开:“五郎,你好多年没在京内过元夜了,到时候好好玩一玩,宽宽心……这两年陛下厉行节俭,灯会和歌舞的场面远远不比当年,但总归还是热闹的。”
程勉勉强一笑:“观灯么?我的脚恐怕走不了太远。”
“那坐在车里看,也一样热闹。”萧宝音插进话来,“我们同你一起去。”
程勉正在想“我们”是谁,娄氏也说:“一年一度的好日子。我眼睛还好的时候,每年还凑凑热闹呢。现在我是出不了门了,你只管跟他们好好玩耍一番,开心开心。”
“元嘉也去么?”程勉略一犹豫,问。
“他肯定是要去的。不然光宝音和妙音这两个,疯癫起来牛车都拉不住。”娄氏含笑说,“元夜人杂,他不去,我怎能放心你们出门。”
听说瞿元嘉同去,程勉莫名多了几分安心,转念又想,这安心全无道理,简直值得自嘲一番了。
……
可在上元夜的前一天,宫里忽然遣人来,召程勉面圣。
安王府的下人前来通禀时程勉正在瞿元嘉的书房里认字,听到宫里来人要见他,手里握着的千字文的字帖登时落在了地上,惊慌之色难以掩饰:“找我?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