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你说最爱醇酒妇人,看来不是真心话。”
  颜延放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那就请陛下这次看在我千里送信的苦劳,多赏我一点酒。美人嘛……温柔乡就是要不常见,才能常新。再说京中美人虽好,也实在太费钱了。”
  皇帝似乎是有点醉了,素来端正挺拔的坐姿也有了几许松懈,面上亦有了因酒而起的晕光。他低低一笑,道:“做皇帝事情多,但女人也多。你只管挑,挑中了带走,免得腹诽我厚此薄彼。”
  “如花佳人,还是不要去连州煎熬了,恨我也罢了,要是对陛下生出怨恨,实在不妙。”颜延轻描淡写地推辞了皇帝的美意,“容我多嘴一句,不管景彦生两个还是四个,哪怕生十个八个,如果太子不中意我们,今日许给他昆连,他日都是杀他的刀了。”
  皇帝双目低垂,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趣事,居然轻轻一笑:“是多嘴了。”
  “我与陛下这些年的情谊,多一句就多一句吧。”
  “我有没有儿子你先别急。要是着急没人顾全景彦,我这就给你许婚,多生几个,每人有你一半本事,他就有人顾全了。”
  颜延毫不犹豫地干脆拒绝:“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杂种,浑身上下净是臭毛病,陛下真念旧情,还请开恩多赏些金帛,趁这些天我在京里,让我快活快活,让乡下人见见世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见拘束,让做了许久壁上观的程勉十足地目瞪口呆,觉得比看戏还热闹千百倍。
  但直到此时,程勉终于意识到原本在他心中遥不可及、深不可测的皇帝,其实也是个年轻人,借着酒意放松下来后,意随神动,神态中竟然有些少年意气。
  程勉渐渐听得出神,有时甚至还忍不住跟着偷笑起来。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说到了哪一处,毫无预兆地,颜延扭过头来,仔细看了一眼程勉,然后说:“陛下,让阿眠随我们回连州吧。”
  颜延的神色和语气都异常郑重,说完肃容望向皇帝,坐姿随之端正了起来,与之前的嬉戏肆意,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一直都没和程勉说话,程勉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记不起来事,插不进故人叙旧,他们又聊得兴起,所以被忘记了。没想到突然间话题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再被这样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看着,程勉整张脊背登时僵了。
  他不知所措,瞪大双眼,倒像个莫名被牵连进来的清白局外人,答和不答都不是,只能怔怔僵坐着。
  到头来,还是被问的那个人做出了回应。
  皇帝放下酒盏,微笑着叹了口气:“你怎么问我?我几时能做他的主。你不如问他。”
  说完,他也看着程勉。霎时间,冰冷的月光落满程勉的肩头。


第12章 俱知万里情
  “我不去。”
  说出这三个字后,程勉自己先松了口气。
  可看其他两个人的神情,似乎他们对这个答案既不意外,亦无喜悦或失望。对视之后,颜延摸了摸下颔,似笑非笑地说:“现在你能走,不如赶快走了,不要以后走不了了,想起今天,再生后悔。”
  他原以为总会被问到“为什么”——其实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一个下意识的回答。可颜延和皇帝都没问,颜延还多劝了一句,让程勉又莫名生出几分紧张了。
  程勉先谨慎地飞快瞥一眼皇帝,只见皇帝目不斜视地肃容坐着。他不由咽下一口气,对颜延说:“大人和陛下说了这么多,我听来只觉得是局外人。你们都认识我,我却不认得你们了。等想起来,再去。”
  “兴许去了,就能想起来了。”
  颜延眼中没有醉意,笑起来时眼角下垂,眼角边纹路纵横,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无论说什么难缠的话,似乎都不教人生厌。
  程勉沉思后,老实答:“大人,我在连州生活好久了,可此地才是我的故乡,我的父母妻子都葬在这里……”
  “你性子变了,这么多愁善感,是不能再去连州了。”不容程勉说话,颜延打断了他。
  虽然被猛然抢白,程勉并不以为忤,只愣了愣:“……我也没想去。”
  “那就不去。”
  这一次说话的人换成了皇帝。他一旦开口,这件事便没有再议的余地。被一再拒绝之后,颜延拍腿大笑:“说来说去,还是陛下做得主呀。”
  “他明明自己说不去,再强人所难,未免不美。”皇帝矜持一笑,“旁人都说你从来不强人所难,难道只对女子么?”
  颜延复又大笑:“我不过是好意请程五回连州养病作客,陛下怎么倒奚落起我来了?戳人心肝,痛哉、痛哉!
  程勉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既然不必去连州,对他来说心愿达成,刚刚提起来的心,又落了回去。
  这一时陌生一时熟悉的皇帝让程勉冷一阵热一阵,迷惑得如坠入云雾深处,一点也看不明白。严酷和恩宠俱系于一身,明明矛盾,又浑然天成一般。
  不多时,奉旨去备礼物的冯童又回到了殿内。见他回来,皇帝又说:“你再跑一趟,取些金钱珠宝给颜延备着。”
  冯童察言观色本事自不必说,见到此时皇帝心情不错,他也笑着凑趣:“奴婢斗胆问一句,颜延大人莫不是也要成家了,陛下这是新婚的贺仪不成?”
  颜延本欲饮酒,冯童这么一说,喝了一半的酒又喷回了酒盏中。他一边抹去腮边的酒渍,一边大喊:“冯童你也跟着戳我心肝肺腑!陛下,金钱珠宝我宁可不要了,不如赏一块金牌子,也不要大,巴掌大,够陛下写几个字就行。”
  皇帝被他一本正经的神情逗得不禁莞尔:“写什么?”
  “封诏嫖……呃不婚!”
  皇帝笑得身子都微微晃动,轻斥:“胡说八道。何人能逼你成亲?还想拖我给你挡箭。你的自在是自在,我的体面不是体面了?”
  被驳斥之后,颜延愈是笑得难以自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鬓边的红发被汗水浸湿后,仿佛折射着金光。
  他笑了一阵,乐够了,倚回案边,问皇帝:“那陛下赏我金银丝帛做什么?”
  “方才哭穷的明明是你。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免得你饶舌不休,惹人厌烦。”
  可是观其颜色,分明是愉悦之极,哪里有一丝“厌烦”。
  皇帝和颜延谈兴正酣,晾着程勉在边上穷极无聊。他不知朝殿外看了多少次,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可他满心盼望着的萧宝音始终不见踪影。
  ……
  “陛下,安王府的大郡主殿外求见。”
  当听到冯童前来通禀时,程勉差点欢喜得喊出声来。
  也许是他的情不自禁过于昭然,引来颜延的一句:“陛下一味与我叙旧,把程五给冷落了。”
  程勉就怕他们谈到自己。他一个哆嗦,尴尬地接话:“你们只管说你们的,我不记得,也接不上话……宝音郡主是来接我的,陛下和颜大人你们继续叙旧,我正好和她一起回去。”
  皇帝目光一闪,问冯童:“她进宫来探望池太妃?她一个人?”
  冯童躬身:“是来探望太妃。只有大郡主一人。”
  “宣她进来。我也久不见她了。”
  发现一时半刻还走不了后,程勉失望地垂下了双目。萧宝音上殿后,皇帝不叫她行礼,和气地问:“大郡主难得来探望池太妃,怎么不留宿一夜再走?”
  萧宝音先是被颜延的面相吸引了注意,又在颜延朝她毫不避嫌地展颜一笑后迅速别开视线,看着皇帝,落落大方地说:“明天是元宵,理应家人团聚。太妃体恤我,没有挽留。我来时是搭了接五郎的车,回家也想和五郎同行。”
  少女清脆美妙的嗓音在偌大的殿内回荡,如同珠玉倾落在金盘之中。耐心听完她的一番话后,皇帝嘴角一抿,微微笑着朝颜延一指:“这是颜延,朕与程勉在连州时的旧友。他上京述职,听说程勉回来了,想见一见他、与他叙旧。”
  程勉情不自禁地摇头,又很快回过神来,赶快敛容坐好。萧宝音则又一次看了看颜延,颜延离座欠身,权当是见过礼了。
  萧宝音留意到程勉的神情,一心只想带他赶快离开,无心同皇帝多周旋:“五郎又不记事,怎么叙旧?陛下与颜大人慢慢叙旧,准五郎出宫,早些歇息吧。他尽早康复了,才能与故友叙旧。”
  “这么一说,好似程五在这里受尽煎熬了。朕本来也没有强留他。程勉,大郡主替你请辞呢。”
  程勉如蒙大赦,又生怕萧宝音的话惹恼皇帝,说:“没有煎熬……但臣确实是乏了……”
  皇帝一哂:“言不由衷。”
  程勉揉了揉因久坐而酸痛不已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着说:“请陛下开恩,今日放我回去吧。”
  “既然早乏了,下次就直说。”皇帝挥手,嘴角一勾,“那你们去吧,朕是个穷皇帝,凑不出两辆车送你们。”
  程勉没听出言下之意,萧宝音脸白了白,极快地一咬下唇,行礼告辞:“谢陛下恩典。”
  她原本见程勉走路艰难,下意识地想扶他,可看到皇帝的目光后,到底没有伸出手。
  两个人走到殿门边时,颜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嗓音里尽是懒洋洋的醉意:“程五,我也没有乘车,让我沾沾光,也搭你的车吧。”
  ……
  无极殿内温暖如春,殿外则朔风逼人,这一天里最后的一丝暖意也随着夕阳西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勉在殿上坐久了,一走到高台上,差点被风吹得趔趄起来,要不是颜延眼疾手快拉他一把,恐怕就要坐倒在地上了。
  程勉惊惶初定,立刻转身要向颜延道谢,话尚未出口,终于看清颜延那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身量,突然之间,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忘记了。
  颜延对他的一惊一乍不以为意。他扫了一眼满脸警惕的萧宝音,继续扶稳程勉,示意他留意几步外的台阶。程勉满以为颜延是为了要和他说些什么才跟着辞行,可直到能隐约望见丽景门上的鸱尾,颜延始终一言不发。
  一路上程勉不止一次地偷觑他。颜延的眼睛被灯火染成了更深的颜色,轮廓更为深峻,锐利的寒意沉重地环绕着他,如同一把锋刃内向的刀,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也显得益发高大起来。
  莫名地,程勉停住脚步,回头一望。无极殿外的高台上,依稀立着一个瘦削的黑影。他不敢多看,亦不愿意深想,匆匆回头,恨不得将脑袋整个塞进狐裘的领子里,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抵御四面而来、无处不在的夜风。
  来时的宫车还在丽景门旁等候,车旁另有一匹高大的白马,深长的影子投在高大的宫墙上,如同另一个未知的活物。
  马的主人此时不做第二人想。程勉甚至不记得自己见过更美的马,他着迷地看着它,犹犹豫豫地想走近一点。
  颜延许是看出程勉的心思,亲自牵过马,将缰绳交到他手中。程勉受惊似的向后一仰,但片刻后,他还是拉住了马的缰绳。
  温热的鼻息喷上程勉的手,下一刻,那匹马凑到了程勉的身旁。程勉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白马的颈项和鬃毛,又在某一个瞬间,他的手心感觉到了湿意。
  豆大的泪珠挂在它的眼睫上,像一个欲言又止的句子。程勉惊异地转身向颜延寻找答案。
  他猜到谁才是马的主人了。
  “出发前,景彦、长泽和我商量过了,云汉是你的马,应该还是趁着这次我来,交还给你的家人,或是给陛下,所以就骑着上京了。没想到,还真的还给了你。我认不出你了,但马从不认错主人,你带它回去吧。”
  程勉一边轻抚马颈,一边听颜延诉说前情。马儿轻轻打着响鼻,不太安分地甩着脑袋和尾巴,但四蹄仿佛钉在地上,显然训练有素。
  程勉难以想象这匹马曾经属于自己——它太高了,而且异常强健,任谁第一眼看见,都会觉得颜延才是它的主人。
  可这一刻它正垂着颈项,温驯地靠着程勉的一边身体,口鼻处扑出一团团的白气,简直像是在热切地说话。
  程勉拉住马缰:“那……谢谢颜大人。”
  说完他略一迟疑,还是没有上马。见状,颜延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低低一喝,云汉立刻曲腿下跪,伏在了程勉面前。
  程勉这才敢上马,刚一迈步,代天子送行的冯童出声了:“程大人腿脚不便,今日还是不要骑马了吧。不急在这一时。”
  此时萧宝音也说:“五郎,你别听他的。这么冷的天,还是赶快上车,不要着凉了。骑马什么时候骑不得?”
  程勉本也无可无不可,但被冯童和萧宝音先后劝阻,反而有些为难,上马不是上车也不是,看着颜延,尴尬地笑了一笑。
  颜延指着冯童笑:“老冯也变了,好生婆妈。”
  冯童也对颜延笑,上前牵住辔头,感慨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云汉。”
  “于我,是没想到还能见到程勉。老冯啊老冯,你们真是忍心,要是我不恰好来这一趟,陛下几时才肯告诉我们这群远在天边的人,程勉还活着?”
  冯童亲自搀扶程勉和萧宝音登车,待他们上车坐定后,才接话:“你不是来了么?”
  “老狐狸。”颜延笑骂。
  冯童只当没听见,若无其事说:“颜延,你若是醉了不便骑马,我另派车马送你回客舍。”
  颜延闻言大笑,笑声在黑夜中穿得格外远:“我死也死在马背上。程五,既然你不骑马,那云汉借我几日,到时候我亲自给你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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