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带了旨意在门外等候大人,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程勉仓促地望了一眼同处一室的萧家姐妹,回绝道:“……我不想去。”
下人极其为难:“这……这话奴婢不敢通传……”
程勉站起来:“那我找安王妃,请她派人去说。”
他说完就要出门找鞋,这时身后穿来萧宝音的声音:“五郎,我同你去见宫里来的内官吧。”
她对程勉笑了笑,询问道:“你怎么了?肯定是陛下要见你,你都不见么?”
程勉摇摇头,不肯告诉她连翘的事情,皱眉道:“郡主,我、我嘴笨,还是过段时间,等身体再好一点,再去见陛下吧。”
“那好,我替你去说一声。”萧宝音又笑起来,冲他眨眨眼,“就说……你患了风寒。”
“呃……不要说风寒了吧,不然大夫来了,一看就露馅了。”
“那说你腿痛。”
“就腿痛。”
合计好之后萧宝音疾步而去,她一走,程勉再没了认字的余裕,隔三差五忧心忡忡地朝门边看,心神不宁地等萧宝音回来。他的焦虑连萧妙音也看出来了,还安慰道:“五郎不要着急,池太妃喜爱姐姐,只要她去,内官们不敢不听。”
一盏茶的工夫,萧宝音回来了。见她神情有些不快,程勉的心重重一沉,果然,她说:“陛下说,连州有你的故人来,想见一见你。”
听到“故人”二字,程勉呆立良久,绞尽脑汁地回想,也想不出什么。他望着萧宝音,无奈且不甘地说:“可我什么故人都记不得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就再去说……”萧宝音见他满脸为难,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为他开脱。
她这么一说,程勉反而再无法开口央求了。他看看已经在西边挂着的太阳,咬咬牙说:“不敢让郡主为难。还是我去吧。”
说完这句,他左右一望,压低声音,继续恳求萧宝音:“郡主,我要是日落之后还回不来,你能不能告诉娄王妃,让她想个法子,找个理由,接我回来……我……我不想在大内留宿。”
萧宝音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不情愿,反复问他,程勉都不说。萧宝音就说:“陛下性格温和,再说,你和他是什么交情……你不要怕。你只管去,等哥哥回来,我和他商量,一定接你回来,我们明夜一起看灯。”
尽管得到了萧宝音的许诺,程勉还是走得很不情愿。他拖拖拉拉地出了安王府,只见朱红色的宫车边笔直站着几名宦官,无不冻得脸色发青,见到他出来还要赔笑行礼:“程大人安好。奴婢听大郡主说程大人这几日腿脚不便,但陛下亲召,辛苦大人了。”
看到他们这般可怜,程勉立刻心软了,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扶自己上车。上车后刚坐定,车身一晃,又猛地停住了,接着门帘被高高掀起,一阵香风扑来,竟是萧宝音跟了上来。
她当仁不让地坐定,一时顾不得目瞪口呆的程勉,隔帘施施然吩咐:“我要去看望池太妃和信王,既然同路,就搭宫车去,今晚也让宫车送我回来。”
起初车子并没有动,她等了一等,像是很快没了耐性,掀开帘子又说:“怎么?我连顺路搭程五的车驾也不行了么?”
说话时她虽然背对着程勉,但程勉不难想象出她颐指气使起来会是何等神情,不免一个哆嗦。而既然程勉都要哆嗦,旁人岂有不怕的道理?没多久,一声模糊的鞭响后,车动了。
程勉知道萧宝音要进宫只是个借口,他心里感激,酝酿了一番,正要道谢,萧宝音先把他拦住了:“哎,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要你道谢。”
程勉立刻卡住了。
他这手足无措的模样逗乐了萧宝音,她冲他展颜一笑:“真的,不要你谢。我也不喜欢在宫里留宿,而且我许久没去探望池王妃了,去看她也是应该。”
她不准他道谢,程勉只好把话咽下去。萧宝音见他不说话,神色还是有点迟迟的,仿佛还不了神,想了想,问:“五郎,你为什么怕陛下?”
听到这两个字,程勉头皮发麻,话也说不连贯了:“陛下、陛下是天子,畏惧天子,有……有错么?”
“道理是这样。可你对他有救命之恩,我也亲眼见到陛下因为你的消息失态发狂……你们一定非常要好。”
程勉满腹苦涩,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一言不发,垂眼看着车壁上的花纹出神。萧宝音一直等不到答案,本想再问,又在看清程勉脸上那黯然神伤的表情后,收住了话头。
在难得的沉默中,车驾平稳轻快地驰到宫门外。前来迎接的宦官并非冯童,这总算让程勉心里紧紧绷住的一根线放松了一些。一进内宫,程勉和萧宝音自然得分开,分离前萧宝音又叮嘱了他一次“我去见池太妃,见完后,我就去求见陛下”,见她眼中满是关切,不知为何,程勉又稍稍心定了。
程勉认出他们是带他去上一次面圣的地方,旧地重游,心情却大不相同。他内心没有一丝新奇和雀跃,只是被紧张和压迫层层笼罩着。
有那么几次,他想问一问即将见到的“故人”是谁,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空白的回忆对他毫无帮助,在惴惴难安的猜测中,程勉通行无碍地来到了此行的终点,被笑容一如往日的冯童亲自迎入了无极殿。
一踏入殿内,程勉就感觉到有目光向自己投来,如光如电,绝不隐藏来意。他下意识地迎向目光的来处,四目相对的瞬间,注意力立刻被一双湛蓝如碧空的眼睛吸引了。
“哎呀陛下,了不得,您这是哪里找回来的掌上明珠?”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可那饱含戏谑笑意的嗓音,倒真是似曾相识了。
来客是一名英挺非凡的壮年男子,除了那双美丽的蓝眼睛,他的五官皆与常人不同,高眉深鼻,发色赭红,一望便知是个不折不扣的胡儿。
程勉并不认得他,却也不畏惧——他的目光虽然犀利,然而双目清澈,仿佛能毫不费力地看穿他人,亦不畏惧被他人审视,是内心坦荡之人才有的眼睛。程勉望着对方,想听听来者还要说些什么。
那人再不开口,平静地打量着程勉,嘴角边渐渐有了一丝笑容,双眼更亮了,眼底就像汪了一池子活水。他扭头对皇帝一笑,说:“恭喜陛下了。这天大的好消息,陛下怎么也不派人告诉我们一声?”
皇帝的目光先是不经意地掠过程勉,稍一停留,再看向那连州来的胡人,和声道:“找到他就是这月余的事情。他病得厉害,不大记事。再说既然你来了,也亲眼见到他,不如回去告诉景彦,正好省我一封书信。”
那人往几案上一倚,姿势随意之极,偏又倜傥之极。听到皇帝这么说,他一笑道:“为陛下传口信当然要得。文卿无恙,我们都再高兴不过。陛下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皇帝轻轻摇头:“不是我找到他。是他自己找回来的。他病得人事不知,瞿元嘉认出的人。”
程勉觉得那人的目光又在自己脸上停了一停,只听他说:“瞿元嘉?哦,我记得他。”
他们谈得旁若无人,程勉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木着脸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自顾自出神。正在不知道神游到何方之时,猛地听见皇帝的声音:“……你想必也不记得他了。”
他一个激灵,抬起头飞快地瞥一眼皇帝,又低下眼,无言地摇摇头,接着想起来还没对皇帝行礼,膝盖刚一曲,右手手肘先一步被冯童眼明手快地托住了。
“没有外人,不用讲这些虚礼。”
皇帝越是和蔼,程勉越是难以忘记加诸在连翘身上的苦难。他抿了抿嘴,没有勉强,顺从地躬了躬身,任由冯童搀扶着坐到了那胡人上首的座席上。
这样的安排意在方便他们交谈。可惜程勉本是违心奉诏而来,内心颇有抵触,哪怕此时与连州的故人相邻而坐,也没有谈话的兴致。
面对程勉的敷衍和冷淡,那人不以为忤,转而与皇帝攀谈:“几年不见,陛下积威更胜以往,但也太消瘦了吧……文卿更是病得脱了相,整个没个人形,可见京城也不见得是什么风水宝地嘛。”
他随口臧否君上,皇帝听了只是笑,看着程勉说:“且不说我。他又不是在京内病的,这还是好不容易养回来的。”
客人不以为然地摇头:“养得也太慢些了,比陛下初到连州时,还要骨瘦如柴。啧……不然索性跟我回连州算了,月底出发,路上走慢些,走上个把月,连州的春天也到了。”
“不到五月,连州哪里能看见一丝绿意?你说京中不好,连州难道就好?”
那人扬眉,不假思索地答:“那是当然。”
皇帝轻笑,指指他:“听你这语气,在你们心里,连州就是天下第一、世间无双的地方。”
作答之后,来人反客为主,理所当然地反问皇帝:“陛下不觉得么?”
皇帝略一停顿,眼睫低垂,仿佛只一念,便微微含笑地颔首附和:“人同此心。”
声音不高的回答中,全是难以言明的笃定和怀恋。说完,皇帝又徐徐补了一句:“确实。无怪景彦守着连州这方宝地,无论如何不肯进京了。”
听到这一句,那人笑容加深了,上半身往皇帝所在的上首处倾了倾,然后,以不大、然而殿上人都清晰可见的声音说:“陛下告诉我一则喜讯,那我也该告诉陛下与文卿一桩好事。”
语调里满是欣喜之情。皇帝见他满脸的喜不自胜,稍一思索,双眼愈发明亮:“哦?”
他的目光依次在皇帝、程勉和冯童脸上划过——不知不觉中,殿上已无其他闲人——接着说:“其实这次景彦不来,主要是另一个缘故……”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仿佛要给其他人一个准备的机会:“……裴家要添丁了。”
饶是程勉再漫不经心,这时也听明白了——皇帝和这胡人之间,全没有君臣分际,一言一行之间,根本是密友间才有的轻松惬意。
他话音刚落,皇帝抚掌大笑:“……原来如此,这么大的喜事你不早说!那裴夫人想来是小葛了?”
“还能有谁?”
皇帝这一笑,一时间整个大殿仿佛陡然生辉,足以令观者目眩。程勉震惊地盯着他,就好像是生平初次一般。
皇帝笑了一阵,雪白的脸上添上几分血色,愈是容光焕发,眼中的神采尤是动人心魄。他离座而起,几步走到下首的客席旁坐下,追问:“颜延,那几时能有小裴郎君?”
“听老徐说,要是足月,就是端午前后了。”
皇帝点头,再一想,说:“连州虽好,还是太苦,这次你来,应该劝他们同行,等小葛生产完,过完冬,再动身回去。景彦年近不惑才得子,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颜延也被真心展颜的皇帝所感染,笑道:“就是得子不易,更不敢叫小葛途中辛苦。而且你这一留,一来一去跨了两个年头,谁替你守关戍边?总不忍心叫他们夫妻父子分离吧……再说,你要是召景彦携妻儿上京,真不知道惹来什么猜忌,我都替他烦死了,还是请陛下高抬贵手,放他一个自在。实在不放心,找几个好大夫,我带上一起回去,一举两得,甚好甚好。”
皇帝点头,招手唤来同样满面喜色的冯童:“冯童,你快去备一份厚礼,算朕与程勉送给裴景彦与小葛娘子添丁的贺礼。”
冯童答应下来后,立刻转身出殿打点去了。程勉本来搭不上话,无聊得昏昏欲睡,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惊醒了。
皇帝交代完冯童,又瞥了一眼程勉,见他还是一脸无聊,并不勉强他,继续与颜延交谈:“刚才你这话哪有道理?我还不放你们自在?你自己说说,这几年来,连州从不报功,你当朝中就没有非议了?”
颜延满不在意地一摊手,笑容更放肆些:“陛下,这话要是别人问,倒也罢了,您又何必明知故问?无人犯边,边境无扰,哪里来的战功?还不是掠杀平民充数。我动身前景彦还说,巴不得就此做个田舍翁,养三五个儿女七八条狗,只求碌碌无为过完余生。”
皇帝扑哧一笑:“好大的志气。他这把年纪才有头生子,还三五个儿女,早做什么去了。”
颜延嘴角一勾,压低声音说:“那个……老徐说,恐怕能有双生儿。”
两人对视而笑,皇帝指指颜延,假意蹙眉:“我看你是成心,一点事非要拆得零七碎八,还有什么,一并讲来。”
“这件事上真没了。”说到兴起,颜延连正坐也不耐烦维持了,伸了个懒腰后,他竖起右腿的膝盖,端起酒满饮一盏,继续说,“要是老徐眼睛不瘸,景彦和小葛夫人觉得三个勉强要得,那他这心愿,好歹也算完成多半了。”
皇帝被逗得笑个没完,一边笑一边摇头:“好,你再带一句话给景彦,祝他一举得男,要是一对男孩,将来一个封连州刺史、一个封昆州刺史,连昆联成一片,我好省心了。”
颜延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真了不得了!老子搭一辈子不算,儿子还要再守一辈子……他们老裴家,看来得世世代代替你戍边喽。”
他说得这样自白放肆,皇帝不仅不恼,还自斟自饮了一盏,含笑反问:“这话全无道理。我几次三番让你们上京,你们一个个,哪个不是跑得比狼还快。”
“谢陛下隆恩。我们散漫惯了,京城规矩多、脾气大的人更多,还是就连州罢。”颜延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