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云汉即刻蹬地而起。马起身的一刻颠簸甚烈,颜延上身却纹丝不动,他亲昵地拍了拍云汉的后颈,然后看向已经坐入马车内的程勉:“你家住址照旧么?”
程勉从车窗探出脑袋,奇道:“你知道我家住址?”
“嗨,当年你隔三岔五寄家书回京,我替你跑了多少次邮驿了,背也背下来了。”
“……那就照旧。哦,对了,这几天我在安王府做客,你要是明天来……不对,不然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也可以让家人去接。”
“我不住官驿,你家下人恐怕也不好找我,还是我来找你方便。”颜延掉转马头,顺手将皇帝赏赐的那些珠宝细软用盛盘的绸布打了个简易的包袱斜挎在胸前。
“你告诉我,好找的……”
颜延咧嘴一笑:“我不在同一个地方过夜,真不好找。”
这话说得放肆,萧宝音听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越发觉得此人无礼之极,又格外瞪他一眼。
她拉了一下程勉的袖子,低声道:“五郎,你的脸都冻白了,放下帘子,不要着凉……”
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不知什么落在了她的膝上。
随之而来的是颜延的笑语:“小郡主,你的耳环和你不相配,这一对好多了。”
萧宝音一怔,低头定睛一看,真是一对珍珠耳珰。
她先是惊异颜延居然有这样的眼力和手劲,夜色仿佛对他于无物。再一转念,不由得勃然大怒,抓起耳珰掀开车帘恶狠狠地往颜延所在的方向一摔:“混账东西,你放肆!”
少女的斥责好像鞭子,清脆地划开这寒冷的深夜。被责骂后颜延不仅不怒,反而大笑:“小郡主正在妙龄,切切不要事事絮叨,辜负了青春年华,多么可惜。”
笑罢他一扯缰绳,也不见挥鞭,但顷刻之间,人和马已然到了几丈外的丽景门下了。
萧宝音当即要跳下车,冯童赶快拦住了,跪倒在车前:“大郡主,他一个久在边塞的粗野之人,又喝醉了,大郡主身份何等尊贵,请郡主宽恕他一回吧。”
冯童不劝也罢,劝完之后,萧宝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抬脚往冯童肩头踢去:“什么边塞粗野,你少哄骗我!连州的一条狗一匹马,恐怕都比我尊贵!”
程勉也觉得颜延轻浮无礼,但没想到萧宝音会发这么大脾气,想起来劝时已经慢了一拍:“大郡主,你不要生气……”
萧宝音气结,脸白了又红,恨不能也找一匹马追上去,将颜延掷给她的耳珰扔回他脸上,不然不足以解恨。可就在她冲着冯童发作之时,颜延早已经潇洒出了宫门、望尘莫及了。
“我偏要生气!”萧宝音摔袖,“下次再见到,我……我非拿鞭子抽他!”
程勉心想真的动手,你怎么会是颜延的对手。当然这话不能说,他拉着萧宝音坐回车里:“这样,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告诉元嘉,让他替你出气。但冯童说了,他一个醉鬼,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又认真打量一番萧宝音的脸庞,她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一副长穗的金叶耳饰,在黑暗中也熠熠生光,不由说:“再说他说得也不对,你这对耳环也好看的,相配得很。”
“他瞎,白长了一双神射手的蓝眼睛。”有了程勉这番话,萧宝音稍稍平息了怒火,加上今天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颜延了,只得悻悻然坐回车里,“冷死了。”
“那我们这就回家。”
安抚了萧宝音,程勉又想对车外站着的冯童再说几句。刚一掀起车帘,冯童及时压住了帘子,为程勉挡风之余,又对萧宝音说:“谢大郡主宽宏。夜深天寒,不然郡主和程大人还是在宫内安歇,明早再动身也不迟。”
“不必了。”萧宝音如何肯住,立刻回绝,“我们这就走。”
一场风波总算是勉强平息下去。随后冯童亲自将他们送到丽景门下,在宫门前,冯童再次替颜延请罪,萧宝音冷着脸只当没听见。程勉见冯童弯着腰久久不动,终究不忍心,也怕他和皇帝多说惹来后患,于是亲自下车扶他起身,再忍着寒意和困倦说了两句好话,这才登车离开。
宫车驰出宫门后,程勉见萧宝音的忿忿不平始终不息,想了想劝道:“颜延失礼,你发火是应当,何必迁怒冯童?”
萧宝音皱眉:“他一个奴婢,说得上什么迁怒?别人畏惧他是天子近臣,我可不怕。你难道怕他?”
忽然,车身轻轻一震,似乎是驾车之人心生了迟疑。
萧宝音被颠得差点从座位上摔倒。她本来就是火大,这一下颠簸无疑更是火上加油。见她眉头锁得更紧,程勉怕她又发火,先一步拍了拍车壁,示意停车。
车驾停稳后程勉又抢在萧宝音之前掀起车帘,原本是想一问究竟,不料最先落入视线的,竟是刚刚才分别的云汉,且不知是什么缘故,颜延并不在马背上,反是在一旁牵着马。
这活冤家怎么还在!程勉暗喊不妙,唯恐萧宝音真去找颜延理论后吃亏,便有意地将大半身体挡住车门,想借此挡住萧宝音的视线。
可再一细看,他看出了蹊跷:牵马之人身材高大不假,但全无颜延的精悍魁梧。这时萧宝音也凑了过来,只一眼,她惊道:“哥哥,怎么是你!”
见车里坐的真是程勉和萧宝音,瞿元嘉牵着云汉踱到车前。趁着程勉怔神的工夫,萧宝音推开他跳下车,三两步跑到瞿元嘉面前,仰头道:“这马怎么在你这里!骑马的那个胡人呢?”
“你们久不回来,母亲担心,让我来宫门外等你们。”替妹妹拢了拢衣领,瞿元嘉看向程勉,“没想到等到了颜延。我看到这是你的马,就和他换了马。”
“我……”
瞿元嘉轻轻一按萧宝音的肩头,止住她的话头,引她往车上走,继续对立在车边的程勉说:“但你的马脾气大,我骑不得,只能牵着。”
程勉愣了愣:“你怎么不乘车来,在车里等?”
“习惯了。不冷。”答完这句,他将缰绳交给赶车的宦官,率先上了车。萧宝音一肚子脾气没来得及发作,恨得一跺脚,也只能跟了上去。
宫车虽然宽敞,但多了瞿元嘉之后,还是显得有些说不出地局促。一待坐定,萧宝音迫不及待地开口:“哥哥,原来你也认识那个胡人!”
“嗯,我在连州见过他。”
萧宝音见到兄长,怒气稍退,但越是觉得委屈:“他好生无礼!”
瞿元嘉抬眼看她:“怎么了?”
“他……”萧宝音一顿,在脑中组织了半天言辞,到底不愿复述发生了什么,只能恨恨道,“他对我无礼。”
“他不是无礼之人,你不要任性。”
没想到兄长会替外人开脱,萧宝音瞪大了双眼:“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说我任性?”
“这是在禁中,能对你做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是属爆竹的,怎么一点就着……”
“我不和你讲了!不信你去问五郎!”萧宝音打断瞿元嘉,将程勉推了出来。
看了看萧宝音的脸色,程勉无法,将颜延做的一五一十地说给瞿元嘉听,又把萧宝音迁怒冯童一折隐去了。
萧宝音委屈得要命,死死抿着嘴。瞿元嘉听完,认真问妹妹:“他对你无礼,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他故意当众羞辱我,还把东西丢在我身上,我要抽他一顿,再听他亲口道歉。”
瞿元嘉沉下脸:“他是镇关的武将,论年龄几乎长你一倍,就算是酒后无礼,也轮不到你训斥责罚。”
“……你!”
见兄妹俩说僵了,瞿元嘉也到了动怒的边缘,程勉慌忙打起了圆场:“郡主,元嘉素来疼爱你,所以肯定是个误会。这样,我也替颜延道个歉,你不要再生……”
“连州是不是都灌了你们迷魂汤!怎么凡是连州来的人,在你们这里都成了了不得的宝贝,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萧宝音又气又急,更说不出地委屈,大哭着反驳,“一个两个,净维护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
程勉还要再说,瞿元嘉拉住了他,沉声道:“不要理她。”
瞿元嘉能硬着心肠,程勉却无法坐在一边听萧宝音哭泣,于是劝慰道:“郡主不要哭了……你哭个不停,我、我心里难受……”
萧宝音重重抹了两把眼泪:“……我哭我的,谁要你难受了!”
“你继续哭。哭成个花脸,真和琼珠儿一个样子了。”
听到瞿元嘉接了话,萧宝音梗着脖子反驳:“你说谁呢?琼珠儿那么丑!”
“你也知道它丑,丑还不准人说?”瞿元嘉始终冷着脸,但即便是程勉,也能看出他是故意的了。
“就不准!”
萧宝音也不知道从这句话想到了什么,犟完嘴后,一下没忍住,竟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这一笑之后,瞿元嘉也笑了,掏出手巾替妹妹擦了脸和手:“多大的姑娘了,动不动和自己赌气。”
萧宝音哭得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偷觑一眼和自己相向而坐的瞿元嘉和程勉,便扭过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我乐意生气……我哪里说错了,凡是连州来的人,你们是不是都高看一眼?这几年来,每次连州有消息来,你们都着急成什么样子了……”
瞿元嘉不反驳也不解释,默不作声地任由萧宝音“控诉”,等她这一通新仇旧怨发泄出来,终于慢吞吞地说:“私事且不说,于公,连州确实非同一般。再说陛下怎么处置、优待连州是国家大事,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萧宝音瞪着眼睛又要发作,瞿元嘉转头对听得一头雾水的程勉淡淡解释:“陛下登基后,裴翊继任了连州刺史,兼任都督,州内军事关防、政务人事、赋税徭役都归他定夺,六部一概不管。”
程勉一头雾水地听完,只问:“裴翊是谁?”
“颜延没与你说裴翊的近况么?”
“没有……”程勉仔细回想了一番,“倒是有个姓裴的,不过叫什么……哦,叫景彦,他妻子有了身孕,好像还是双胞胎。”
瞿元嘉苦笑,和声说:“裴景彦就是裴翊。”
“……哦!”程勉一怔,“那就是他了。我听那个颜延的意思,就是他要做爹了。陛下反正很欢喜,让冯童备了一份厚礼,还想让他妻子来京城生产。”
“嗯?”
“对,陛下是这么说了,不过听颜延的意思反正就是不来,来了会引人猜忌。陛下也没说什么,就说要是生了两个儿子,就把连昆都封给他的儿子,将来两个地方连在一起……”
他当时没认真听,回忆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能想到哪里说哪里,说着说着,发现瞿元嘉渐渐露出惊异之色,以为自己说错了哪里,立刻突兀地停住了话头。
瞿元嘉见他不说了,无奈地说:“五郎,这些话你不能说与别人听。”
“为什么?”
“御前的话本就不该随意传,这些话尤其要谨慎。当时还有别人在场么?”
“只有陛下、颜延和我,冯童中途出去备礼物了。”
“那就更不该说了,要是传出去,对裴翊又是一场事端。对你也不好。”
瞿元嘉说到这里,微妙地一顿,程勉想起了连翘,顿时明白了瞿元嘉的意思。可事到如今覆水难收,他只得说:“可现在只有你们,你和郡主总不会害我吧。”
瞿元嘉笑了笑:“他们也是你的故人好友。”
“我不记得了。”程勉为难地抓抓头,“今天陛下和颜延聊得那么尽兴,我就像个外人,听不大懂,更插不上一句话。反正……是总比不是好。”
“谁又说你不是了?”
“没、没有。”程勉连连摇头,片刻后不大好意思地说,“元嘉,我每次去见陛下,都累得要命。我……我怕他。”
萧宝音的神情活像在看什么新奇之物,瞿元嘉沉默片刻,看着他说:“陛下是天子,畏惧天子,人之常情。”
“可那个颜延看起来就不怕。”
瞿元嘉冲他一笑:“那你得去问他了。宝音说得不错,连州来的人,就是会被格外高看一眼。”
“为什么?”程勉再问。
“因为陛下。”瞿元嘉望着程勉,缓缓道,“也因为你。”
“……我?”
“陛下今日之所以是陛下,一则因为连州,一则因为你。可其中细节,只有你们和连州之人才知道。其他人都是千万里远的外人,不仅谈论不得,连碰都碰不得。”
无来由的寒意自脚底窜起,程勉情不自禁地抓住瞿元嘉的手,离座而起:“可是……!”
“可是你都忘记了,是不是?”瞿元嘉勉强一笑,“那只有你早点想起来。”
“我想不起来!”程勉懊恼之极,胸腹处仿佛堵着一团浊气,令人作呕,“说想不起来没关系的是你,要我早点想起来的也是你!天底下的话都被你说了!“
被指责之后瞿元嘉并不气恼,平静答:“你是否想得起旧事,对我是一样的,但对你不一样。”
程勉忽然觉得瞿元嘉这句话变成了一条鱼,滑不留手,又莫名令人心乱。他似乎没听懂,可偏偏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即将把所有他已经有的、以及尚不知晓的一切都给搅得个天翻地覆。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更紧地捏住了瞿元嘉的手。瞿元嘉低头看了一眼程勉青筋暴起的手背,说:“你刚到连州时,常给我娘写信,都是我读给她听,一开始信写得很多,只说连州的好,这些不过是哄我娘安心的鬼话,后来信写得越来越少,但写的事情和以前全不一样,我就知道,你在连州终于过得快活了……有了知交好友,说不定真的要以连州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