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安排起居器用,娄氏原本还想多遣些得力下人来照顾程勉和瞿元嘉的起居,可是两个人都一口咬死,怎么都不要,最后拉锯半天,还是做母亲的妥协了,只送来了两个厨子。
精心布置的房间、路上省下来的大半个时辰有没有让瞿元嘉多睡上一时半刻尚不可论,有人同起居、又有贴心厨子的结果先一步彰显了:程勉食补药补了一个冬天,没见多养出半斤肉,可陪着半夜才能下值的瞿元嘉吃了半个月的宵夜,脸着实地圆了一圈。
虽是无心插柳,诚乃可喜可贺。
正月的最后一天,程勉应召入宫,为即将于二月初返程的颜延送行。
可上殿后一没见到要送行的人,二没见到主人,孤零零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皇帝才施施然出现。
一见之下,程勉不由得大惊失色——距上次面圣不过十几天,可皇帝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形容憔悴也就罢了,病骨支离简直是犹胜程勉一筹。
程勉一直记得,皇帝不说话旁人是不能开口的,只能惊诧万状地望着他。目光交汇后皇帝只是一笑,手轻轻一摆,示意受惊离座的程勉坐回去:“我病了几天,本不该让你们跑一趟,但要是不趁今天的旬假见一见,恐怕再找不出空来给颜延送行了。”
他的声音呕哑不堪,嗓音也压得低,程勉必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听清楚后程勉忍不住端详了一番皇帝,犹豫地问:“那陛下现在好些了么?”
皇帝不答反问:“你好些了么?”
程勉一怔,点点头:“好、好多了。”
皇帝又笑起来,靠在案上,身体稍往前倾,望着程勉又问:“近来有什么不如意么?”
听到此问,程勉下意识想到了瞿元嘉——虽然今天是旬假,可昨天晚上,瞿元嘉就被好一段时日没见到儿子的娄氏直接从民部衙门接回了家,恐怕今天都要陪在母亲和妹妹们身边。虽然见不到人有些舍不得,但程勉绝不会觉得“不如意”,就是一走神,回答得迟了一拍:“都好。没有不如意。”
“距上次见到,看着是好多了。”
程勉低下头:“谢陛下关怀。”
闻言,皇帝无声笑了笑,片刻后忽然开了口:“……我呢,着实有些羡慕他,以至于心里生气。可是这件事错不在他,他又这么能干老练,就想着多派点事情让他忙一忙,能者多劳,为君分忧,算是出我一口气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连个名字也没有,可程勉一旦听明白,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震惊地看向主座,顿时间一张脸煞白,整个人已经吓傻了。
程勉难以置信地盯住皇帝的眼睛,生怕自己是漏掉了什么,不敢问,亦不敢接话,从耳朵到后颈火辣辣的,胸口却冰凉一片。
皇帝神态极温和,见程勉吓得呆若木鸡,反安慰似的笑起来:“怎么?你不愿意么?”
那阵尖锐的耳鸣声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程勉耳旁又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他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我听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笑得眼睛都弯了,倒是稍稍冲淡了憔悴之意:“说假话。”
程勉推开几案,俯身跪在地上,不敢再开口了。
可冯童很快又扶起了他,汗水顺着额头滑进眼睛里,程勉也不敢擦,更不敢回席,直着腰却死死低着头,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他是极能干的人,亦有自己的抱负,可惜出身不好,即便是生母嫁给了安王,身世也难以够得上升迁。按理说,他是不该坐这个位置,可不试试,我都替他不甘心。”皇帝徐徐道,“但如果你不愿意他忙得日夜颠倒,我就给他再换一换。”
程勉看着自己的汗水摔在地板上,重重咽下一口气,还是心怀着最后一线侥幸,战战兢兢地哑声道:“陛下说的是朝廷的大事,我一窍不通,实在是听不懂……这绝不是假话。”
“哦?你不想他紫袍金带,做人上之人么?”
又一粒汗滑进程勉眼中,他闭上眼,等这片刻的刺痛过去:“他如果想,自然会去挣。我实在不敢——也不能替他拿主意。”
程勉不知道这“人上之人”还能有什么好处。即便是有,难道是可以开口求来的么?他低头太久,颈子酸得难受,又久等不到皇帝的下一句话,实在忍不住,忐忑地抬头,偷觑了一眼皇帝。
虽然只是很快的一瞥,但他还是能看见皇帝脸上带着笑意,没有丝毫不悦或是怪罪。见到程勉抬头,他笑容还深了几许:“他竟找到了你。”
也不知道为何,这句话让程勉的心狠狠一沉,简直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程勉下意识地眼热了一瞬,只听皇帝说:“他既然找到了你,以你于我的情谊,我爱屋及乌,瞿元嘉的前途全在你一句话。”
这熟悉的四个字从未如此刺耳,程勉一时间觉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收起来的汗意又开始冒了。他踟蹰良久,终于摇头,轻声道:“天下没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虽然陛下知道了,求陛下当不知道吧。”
皇帝还是笑,轻描淡写地问:“要是你想起来了,后悔了,怎么办?他反悔了,又怎么办?”
程勉不语。一股看不见的热流在身体里流窜。他看不见也捉不着,莫名觉得后脑勺痛得厉害,一个字都想不起了。
程勉用力咬了咬舌尖,试图以新的痛苦来压住旧的。内心稍定后,他抬眼,顾不得唇间弥漫的血腥味,定定望向皇帝:“他反悔由他。”
皇帝轻轻拊掌,目光移向身侧的冯童,喟叹一般轻语:“真是瞿元嘉找到的人。”
言罢,他离座而起,亲手扶起早就在不知不觉浑身发抖的程勉。程勉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但没想到的是,皇帝虽然病容满面,手上的力气依然不减,将他扶得稳稳的:“你不用害怕。我早就说过,无论谁找到了程勉,万户侯都是当得起的。何况还是瞿元嘉。”
重新落座后程勉的心还是跳得厉害。但这时皇帝已经不再提这件事了,转而说:“这一次送走颜延,又是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了。我捎了些东西让他带回去给连州一众人,你既然还是不记得,礼物我一并备下了,但送别的话还是要你自己说。”
他不再提瞿元嘉,程勉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着转开话题:“颜延大人……颜延和我虽然没见上几面,我也不记得他,可他待我十分好,还将云汉送回来,我是十分感激的……”
“云汉还养在北苑,你几时想牵回去,就派人传个话。不必自己跑了。”
“它还好么?”
皇帝点头:“能吃能跑,还是脾气大,寻常人不能近身。”
“它恐怕不认得我了。”
“上次去见到常青了么?你要是不嫌弃,将云汉留下,常青牵走吧。它脾性温顺,年纪更轻些,也是一匹好马。”
“不用不用……”
皇帝全不搭理他的推辞,吩咐冯童道:“冯童,记得稍后将常青送到程勉家里。反正瞿元嘉借了半边院子,有他在,不怕没人照看马。”
程勉再不敢做声了。
后来颜延也到了,见到皇帝后,他也大为惊讶,于是送行的这顿便饭多半都是颜延在关照皇帝留心身体,程勉头一次看见颜延居然能这么絮叨,内心惊讶之余,更侥幸自己再不用开口了。
皇帝精神不济,这一场宴席个把时辰就散了。他坚持要亲自送一程颜延,颜延固辞不受,说:“我是年近不惑的人,算是过完了半生,论送别的滋味和经验,比陛下恐怕是知道得多些。这一次连程勉都见到了,将来我们再想到京城时,就知道故人不止陛下和冯童,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人生在世,欢乐少而苦痛多,欢聚少而别离多,才是常情。相见是快活,送别则苦,还请陛下给我留一点面子,不要看我因离别而悲苦吧。”
不同于皇帝和程勉,颜延喝了不少酒,说话时连州口音都出来了。谁知皇帝听完,微笑着摇头:“正是忧多喜少,更该一分一毫都不浪费。本来只想送你到殿外,你说了这么多,我改变了主意,要送你到宫门。要是再说,二月二日,我就要去城外亲送了。”
颜延一怔,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手携起皇帝,一手挽住程勉:“既然如此,那就送到宫门。”
于是三个人真的一路走到了宫门口,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迎面而来的风里已经多了一分暖意,寂寂然的路程上,偶尔也能听见悦耳的鸟鸣声。在丽景门前,皇帝目送着颜延上了马,忽然,他上前几步,牵住了马头,柔声说:“颜延你等一等。”
颜延勒马,问:“陛下还有话要吩咐?”
皇帝转身,走到宫墙旁的柳树下,折下一条柳枝——元月将过,丽景门又在宫城的东侧,是整个大内最暖和的一角,生长在这一隅的柳树竟然已先一步绽发了新芽。皇帝将柳枝先递给程勉,示意他交给颜延,然后看着马上的颜延,缓缓开口:“钱粮人马,是天子给连州刺史的;珠宝翠玉,是送给小葛和未来的小裴郎君的;但这枝新柳,是程勉与萧曜赠与裴翊的。连州路途遥远,你一路珍重。早日重逢吧。”
颜延从程勉手里接过柳条,郑重之极地揣进怀里:“相见已是重逢。陛下、文卿、老冯……都珍重吧。”
软新色的嫩芽拂过程勉的掌心,所带来的柔软触感久久无法散去。望向含笑放开手的皇帝,刹时间,程勉忘记了即将出口的所有言语。
何处春生
“连州的春天?那还早着呢。”
说完这句话,颜延一扬马鞭,遥遥一指:“不像京城,不仅宫墙内柳树已绿,墙外也有了春意了。”
顺着他所示的方向,程勉转过目光,果然见到自丽景门往东,一直到护城河畔的东南角,那一排高大柳树的梢头已然点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翠色,仿佛一团团的绿云。
这蓬蓬的绿意十分可人,但程勉的注意力却很快转向了别处——本该在家陪伴、侍奉母亲的瞿元嘉,正站在一棵垂柳之下系马,显然也是刚到不久。
若是以往,程勉不知道该如何高兴,但眼下忽然见到他,心里不由得重重一跳,生怕他也是奉诏而来。
程勉喉头一紧,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疑问,若无其事对颜延说:“元嘉怎么也来了?”
颜延恐怕是早已经看见了树下的人,笑着随口反问:“不是来接你的么?”
有了之前与萧曜的一场对谈,此时再听到这句话,程勉身子一晃,差点没坐稳。他紧了紧缰绳,朝颜延一瞥,勉强开口道:“他昨日回家去了,不知道我奉诏入宫的事。”
“年轻人哪里愿意和父母久处?肯定是回家之后见完了父母,就找个由头溜出来,与亲朋厮混才好。”
一问一答之间,瞿元嘉已经系好了马,转过身后他也很快看见了宫门旁的程勉和颜延,顿时露出了笑容。
他笑得开心,程勉心里反而一抽,几乎不敢看他,又忍不住扬起手,告诉瞿元嘉自己也看见了他。这时颜延又说:“程五,我这一去,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瞿元嘉找到了你,他的家人亲近你、照顾你,你与他们交好天经地义,但陛下也是你多年的知交好友,你哪怕不记得旧事,不妨多去看看他。”
程勉顿了顿:“我是陛下的臣子罢了。你自己也说,故人偶尔见见还行,常见才是讨嫌。”
颜延哈哈一笑:“那你就偶尔见见他,不要不见,更不要躲着,只当替我们这些见不到的人关怀一二。他有心事也不与他人说,净生闷气去了,实在吃亏。”
程勉本来想回答“那也轮不到我”,可见到颜延难得一脸郑重,这句话再说不出口,又看了一眼树下的瞿元嘉,勉强道:“我没有躲他。再说,陛下是天子,除了等传召,还能登门求见不成?”
“我就是提一句,你脾气还真不小。”颜延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无怪以前旁人总是认错你们。行了,都由你吧,反正人与人是否投缘,一点强求不来,你要是愿意见他,他肯定是没有不愿意的。”
随着这句话,程勉的心又是一沉。眼看着他们离瞿元嘉越来越近,程勉勒了一下马,一咬下唇,还是问出了口:“我与陛下在连州时,难道还是朋友么?”
“连州时,哪里来的君臣?”
“那也……”
颜延摆了摆手:“但你说得没错,旧情本是全天下最昂贵的。而且什么是旧情,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听到前面半句时,程勉本想反驳“我没有说过”,可听着听着,又莫名生出了些因离别而起的不忍之意,于是他叹了口气,垂下双目,再不说了。
与瞿元嘉会合后,颜延先下了马,一拱手道:“我过几日动身回连州,没想到临行前还能见你一面,也是赶巧。”
“就回去了?” 瞿元嘉颇有些意外。
“虽然在京城不足一月,但算上路途,一来一去,也离开三个月了。是得走了。”
瞿元嘉点头,道:“那就一路珍重。当年在连州时多蒙你……”
“这都不必说了。”颜延打断他,“当年是你自己找来,我们实在也没有帮上你。上次你来去匆忙,恐怕也没心思一探连州风物。现如今连州再不是伤心之地,要是有故地重游的一天,我们好好喝几杯。”
瞿元嘉一一应承下来,接着颜延转向程勉,朝他笑了笑,拍拍胸前道:“说不定下次你们来时,也能在连州看见柳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