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不是更划算,你连换都不用换,我也给你梳头……不止梳头,梳头算是搭的。”瞿元嘉笑了起来。
程勉作势瞪他,瞿元嘉装没看见,带着步履不稳的程勉去牵马,慢慢说:“小时候我还替你喂过马,也驾车,你们兄弟姐妹的猫儿狗儿我也照顾……反正除了你和宝音她们,我从来不喜欢和人亲近。”
程勉现在骑马实在吃力,可他又不愿意让瞿元嘉看出蹊跷,趁他锁门时哆哆嗦嗦地上了马,可瞒得了一时,到了自家门口,真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马了。
幸而初春昼短,天色一暗,诸人的神色都模糊着。瞿元嘉反应过来后,赶快将程勉背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程勉挣扎不是不挣扎又不甘心,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半天不知怎么和来迎接的下人们解释,倒是瞿元嘉镇定,拿一句“程大人崴到了脚”开脱了过去。
回住处的路上他们撞上闻讯而来的忍冬,程勉惟恐她看出什么,一言不发,听瞿元嘉和她周旋。两个人挨得近,程勉一边听瞿元嘉状若寻常地要忍冬准备药酒和冷水,一边看见他整个耳朵一点点红起来,想要又不敢笑,强忍着将脸埋进瞿元嘉的背上,由着他胡扯就是了。
等终于吃完晚饭,将忍冬和其他下人统统打发走,程勉总算能倒回榻上,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长气。在外间的瞿元嘉听到动静,捧着手巾走过来,皱眉低声道:“不能骑马你怎么不早说。”
程勉一想到这么多人看着瞿元嘉将自己背进来,气不打一处来,反驳道:“我该知道么?上马又没那么难。还有,你根本……”
他本来想说“你根本说话不算话”,然而眼前先浮现出的,却是下午两个人第二次交缠在一起时的场景。程勉不由得卡了一下,重重咽下一口气,扭过头不说话了。
瞿元嘉在他身边坐下,闷不作声地打量了半天,终于问:“我替你看一看?”
“不要。”程勉一口回绝。
“我是不知道……”
重音落在“是”字上,显得格外无辜。感觉到瞿元嘉的手圈住了自己的脚踝,程勉轻轻颤抖了起来,腿往回一缩:“反正你说话不算数……啊呀不准说了,再说我生气了。”
说完他觉得浑身烫得厉害,又咬牙坐起来,喊热,想将外袍给脱了。这一次瞿元嘉手更快,牵住程勉的手,轻轻说一声“我来”,便抽了程勉的腰带,开始替他更衣。他的手很轻,动作也快,每一步都细致之极,有条不紊且心无旁骛,仿佛在做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
程勉呆呆看着瞿元嘉的手,一路看到他的脊背。明明瞿元嘉的动作不带一丝绮念,程勉反而觉得心中满胀着难以言语的柔情,便伸手潜进瞿元嘉袖子里,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腕。
瞿元嘉一顿,抬眼望向程勉,无声地问他怎么了。程勉只想,其实他总是避免让程勉看见自己的身体,即便是在两情最稠之际,也还是固执地藏起脊背,明知无甚用处,就是要披着一件内衫。程勉虽然只见过一次那些伤处,但认真摸过好几回,他从不觉得瞿元嘉背上的伤丑陋,反而不止一次想,小时候的自己肯定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他受这样的苦。
一想到瞿元嘉小时候,程勉的心都酸软起来。他放任自己的手又滑进瞿元嘉的领口,一路蜿蜒向下,直到碰到他脊背上的皮肤,才轻声问:“我在想,小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是不是你来找过我,我也没帮上忙?”
瞿元嘉没想到程勉提起这件事,也停下了为他更衣,顺手扯过一旁的被子,将程勉包好,然后就着半跪半坐的姿势,揽住他的腰,沉思了片刻,才说:“即便我娘做了你的乳娘,也不过是稍好一点的奴仆。何况她顾不上我,多嘴是什么下场,看连翘就知道了。”
言及此处,瞿元嘉的手臂紧了紧,语调平静极了:“有时主人的偏爱也不见得是好事,主仆良贱之别,是一道天大的鸿沟……我知道你一直恼我不告诉你连翘的下落,但你早点忘记她,对她其实是好事。”
程勉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连翘的名字,他怔了怔,望着屋子一角的烛火,怅然问:“她还活着么?”
“嗯。”
“手呢?好了吗?”
“会好起来的。”
程勉想不到她的下半生会是怎样,也不敢想,出神良久,才说:“你虽然不说,可你我都知道,是我害了她。”
“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一辈子是许多人的主人;但做奴仆的,一辈子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我从小就没有父亲,好些事情没人教我,要是早一点知道,可能不会挨那么多打。不过我小时候也笨,不知道跑。”
程勉仿佛是无意识地把玩着瞿元嘉的手指:“也不是。跑是没有用的。要是想活着,有的打躲不掉。”
听他这样说,瞿元嘉一时没有接话。程勉本来也就是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因此并不催促,只是无限贪恋他带来的温暖。
就在懒散地消磨着难得的独处光阴之中,瞿元嘉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听语气,仿佛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五郎,我知道你还不记得过去的事,可有件事,我从来也没和你说过……我想就算是你还记得事,可能多半也将这一件忘了。”
程勉被他的郑重和低沉揪得一阵心惊,可瞿元嘉只是伏在他的膝头,静静地往下说:“你说得不错。我是去找过你。我小时候很蠢笨,话都不大会说,我娘一个寡妇,带我这个遗腹子,总是要吃额外的委屈。有些人欺负我只是因为我蠢笨又不知道求饶,拿我取乐,另一些人则是意不在我……所以,要只是辱骂挨打,我都可以忍耐,不然那些欺负,最后还是会落到我娘身上。直到有一次……我因为不大知人事,实在恶心害怕,不仅反抗了,还鬼迷心窍,生了逃走的念头。
“程夫人是个严厉的主母,程府上下对私逃查得很严,但那时我娘已经被当时的安王世子要走,我铁了心想逃走,想来想去,全府上下,只有去找你,才能有一线活路。可你当年交游广泛,常常夜不归宿,我只敢趁着夜深去找你。去的时候你并不在,我也不敢走,
就一直蹲在角落里等,等到下半夜,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回到住处后没有进屋,就在檐下躺着,我记得月亮照在你的脸上,我以为你哭了,忍不住走近了看,才发现没有眼泪,全是我看错了。你发现了我,问我,‘元嘉,你怎么来找我了’。我问你谁把你灌醉了,你不说,还是枕着胳膊看月亮,又说,‘你是不是忍不了了,要走了’。我才知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挨打的事。你还对我道歉来着,可打人的不是你,你有什么可道歉的。于是我改变了主意,原来你也不快活,有些事你做不了主,我宁可私自逃了,绝不牵连你。我就骗了你,说我来替大郎找狗,找到你这里。那天你告诉我,我娘又有了身孕,如果她平安生产,也许世子高兴之下,会同意我们母子团聚。这件事你也说对了,妙音出生后,我终于离开了程府。我后来才想明白,你是真的醉了,那句‘要走了’,根本是对你自己说的。只是当年的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都没做。”
瞿元嘉的声音轻得像在复述一场旧梦,程勉亦如同深坠迷梦里。醒过神之后,他抓着瞿元嘉的手臂,示意他也坐上床榻,然后盯着他正色道:“我是不记得了。我小时候也是没用,母子相聚是骨肉人伦,凭什么要你们分开。要是能重来,我一定带你砸开安王府的大门,不让你们分开。”
瞿元嘉很轻地一笑,亲亲他的额头:“可惜当年的我没有遇见现在的你……算了,说不上可惜,不然我晚认识你好多年,更少想着你好多年。”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不止做了一回,可听到这句话,程勉又一次脸热了,他简直不好意思再去看瞿元嘉了,眨眨眼,又摸摸脑袋,小声抱怨道:“你这个骗子,还说什么蠢笨不会说话……”
抱怨完,程勉投入瞿元嘉怀中,拉着他躺下。他的手指绕着瞿元嘉的衣带,另一只手严严实实地揽着他的腰,大半个身子更是压在他胸前,全然不顾这个姿势会多么不舒服,又说:“你怎么早不说。”
“怪丢人的。也忘得差不多了。”瞿元嘉抚摸着程勉的肩胛,“不知怎么,今天忽然想起了些,只想和你说。五郎,到了安王府我还是更愿意和动物呆在一块,马、狗、猫、鹦鹉、兔子,动物好,喜怒哀乐都清清楚楚……安王府上下觉得我古怪,同僚亦是如此,觉得我无论男女,都不亲近……”
程勉撇撇嘴,打断他:“他们是蠢货。你在等我呀。”
他热烈地翻上瞿元嘉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瞿元嘉大大方方地任他看,也认真地点头:“是。我在等你。”
程勉勾下颈子,啄了一下瞿元嘉的嘴唇,小声道:“以后……我一定再不教你等我了。”
瞿元嘉缓缓环住程勉的腰,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他颈项相依地贴在一起。
下午的情事已经过去好一阵了,程勉的身体又酸又痛,可新生的情欲强烈地淹没了他,瞿元嘉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药,程勉难以自制地用颤抖的手抚摸着瞿元嘉,小声地对他说出自己的心思。
瞿元嘉温柔地回应了他。很快地,喘息声代替了言语。程勉觉得窗外又在下雨,他曾经那么厌烦雨雪,因为它们往往意味着加倍的寒冷、饥饿和孤独。可是,在这个湿润而沉默的夜晚,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唇舌和肢体的交缠之中,程勉知道,以后他再在春夜听见雨声,将永远会有别的意味。
第二卷 陈王萧曜
第20章 故人从此去
辚辚车马声中,萧曜在一片颠簸下醒了过来。
帘幕低垂,暗得几乎看不见十指,更无从知晓时辰,他凭着记忆掀开一角帘子,实在难以忍受骤然射入的、明亮刺眼的阳光,又迅速将之放了下来。
“殿下醒了?”
侍女元双的声音此时也仿佛远在几尺之外。萧曜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下一处驿站快到了么?”
“……刚刚过午,怕是还要一阵子。”
“才过午?”萧曜诧异之极。不由得再一次掀开帘子,近处是随行的仪仗扬起的滚滚烟尘,远处的群山也只能望见萧瑟暗淡的铁灰色,乏味而萧条,不见一丝春意。
随着车内由暗转明,萧曜又一次望向车内一角的柳枝——离京时众人为他送别的柳枝早已枯死,偏偏元双笃信帝京旧俗,坚信不到连州决不能丢弃柳枝,还仔细拿翠色的锦带将这些柳枝捆成一束,此时倒成了目光所及处唯一的一抹绿色了。
然而,在一出翠屏山隘口就病得不知西东的萧曜看来,此时此地,再没有比这绿色更刺眼的了。
他心中嫌恶之意大盛,抓起柳枝,看也不看地扔出了窗外。一番动作下来牵动了病体,萧曜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伏回枕上,难以自制地咳嗽起来。
元双自然是花容失色,不顾牛车还在行进,扭身就要推开车门喊人,又被萧曜喝住了:“不准去。”
“殿下……”
“不准去。”萧曜只觉得胸间空荡荡的,脑袋反而很沉,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继续哑声叮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招冯童他们来也没用,还扰我的清净……你放下帘子,我再睡一睡,等到了驿站,叫我起来就是。”
元双低低应了个“是”字,膝行到窗边,正要放回帘帐,恰好有一只手握着刚才被丢弃的柳枝,又伸进了车内:“元双,殿下的柳枝落下了。”
来人的语调温然和煦,语速亦是从容不迫,单闻其声,萧曜眼前立刻就能浮现起说话之人仿佛是永远含笑的神情。但他此刻毫无与来人交谈的兴致,甚至连看都不往车外看一眼,只是虚虚一抬手,示意元双打发他便是。
元双虽然看清了萧曜的示意,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柳枝。她小心地轻轻掸去柳枝上新沾的尘土,郑而重之地将其捧在胸前,然后对车外人展颜一笑:“有劳五郎了。”
“正好落在我马蹄下,幸好没有踏上。怎么跌出车来了?”
昏昏沉沉之中,萧曜越发觉得声音刺耳不堪,不等元双作答,冷冷地截过话来:“那柳枝早已枯死,是孤扔的。不必捡回来了。元双,扔了。”
“殿下,这柳枝虽然已经枯萎,但也是京中亲朋故旧的心意,连州路远,还是等到了连州再作处置不迟。”
听到对方这番话,萧曜一撇嘴角:“原来程五也会信这些无稽之谈。不能自保的死物,倒能保佑起活人了。你既然信,自己收着吧。”
车外人似是没听出萧曜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反而说:“多谢殿下。”
萧曜皱眉,挥手让元双把柳枝递到车外,吩咐道:“阳光十分刺眼,帘子垂下来些。”
对于将柳枝交出一事元双分明有些不情愿,但萧曜有言在先,她惟有奉命照办。待来人离开他的车驾旁,元双又说:“殿下对旁人都和颜悦色,怎么偏偏对程五,反而倒不假颜色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喟叹——元双在母亲生前一直在她身侧服侍,后又转去服侍萧曜,甚至自请随行连州,是萧曜最亲近、信赖的侍女。在她面前,萧曜也从来不是“陈王”:“以前听说程家五郎誉满帝京我本是半信半疑,现在看你如何待他,看来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