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他掉转马头,扬起手道别,程勉听了颜延的歌声,那是他记忆里不曾听过的曲子——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宫城周边不可驰马,但颜延是驭马高手,片刻已经看不见身影。程勉听见瞿元嘉问“他出发之日你去送行么?”,迟疑片刻,终是怅然摇头道:“不去了。”
他又一次望向颜延离去的方向,似乎直到此时才想起身旁人是瞿元嘉,定定神,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家么?”
瞿元嘉道:“你怎么样?累不累?不累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路上说。”
虽然只一天没见,可程勉心里已经叠了好几层心思,偏偏没有能在此刻宣之于口的。只要一碰上瞿元嘉的目光,萧曜的那番话就开始在耳旁回荡,搅得他从喉头到肺腑都在翻滚。
可他不说,神色却难以隐藏。瞿元嘉默不作声地解开自己坐骑的缰绳,替程勉牵住马头,轻轻说:“今早去见我娘,才知道她一直操心,又替我寻了个住处……”
程勉一个激灵,下意识追问:“你要搬出去?”
瞿元嘉侧过脸对他一笑:“最近你总是心急。话不让我说完。”
程勉一时间觉得心跳得太快,声音都开始颤抖:“……明明是你说得太慢。”
他这抱怨实无道理可言,瞿元嘉并不反驳,不紧不慢地说:“是一个小山亭,离尚书省只有一坊之隔,又在坊北,即便是步行,至多一刻就到了。”
程勉一声不吭地听着,过了片刻,瞿元嘉又问他:“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心烦意乱之下,程勉的语气有些急躁和冷淡:“心急也是你说的。安王妃心疼你,恨不得你多睡一刻都好。那你几时搬出去?”
瞿元嘉脚步缓了下来,回头冲他笑:“那山亭久无人住,我娘找了好些天,都没找到主人。今早一说,我恰好知道主人是谁。”
此时的程勉根本听不得他卖关子,满脑子恨不得拿鞭子抽瞿元嘉一下,才好解气。偏偏瞿元嘉还停顿了片刻,方继续说:“……大郎当年痴迷一名歌伎,为她置下产业。平佑年间京内大乱,那歌伎也生死不明,山亭自此荒废了,后来陆槿嫁到你家,我陪她一起盘点过程家的产业,这处山亭的最后一道锁还是我上的。”
听完这一通来龙去脉后程勉愣了愣,接话道:“既然已经无主,你怎么不去住。”
瞿元嘉反问:“谁说无主?你不就是主人么?”
“那你来是为什么?说了这么一通,找我借钥匙?”
瞿元嘉一挑眉,又笑起来:“我现在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住个荒废多年的山亭?不过我早前时候确实是去你家取山亭的钥匙,这才知道你进宫了。”
程勉不知道瞿元嘉到底是什么意思,分外心烦意乱起来。他不舍得真的抽瞿元嘉,只能随手抽了一记马,瞿元嘉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了看程勉,又说:“五郎,你气色不好。”
“我好得很。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
“我想你。”瞿元嘉折回程勉身边,轻声对他说。
“你……”
程勉的脸腾地热了,狠狠瞪了眼瞿元嘉。瞿元嘉却只是一笑,还问他:“要不要去看一眼?”
“不去。”程勉冷着脸问,“既然不去住,你去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你要是喜欢,我就收拾出来。”
程勉益发觉得瞿元嘉今天说话颠三倒四的,突然听见他说:“你不嫌家里人多么?”
至此,程勉终于回过神来。脸红心跳之余,更恼他这点事说得曲曲折折的,想了很久的这一鞭子,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瞿元嘉的肩头。
瞿元嘉所说的那座山亭就在皇城正南的大宁坊东北角,与坊内其他宅院相比,这一处山亭的正门开得极小,程勉又是第一次来,稍不留意,直接错过了。
那是一个狭长的庭院,占地不过半亩,前院的池塘早已干涸,甚至还能看见几具鱼骨,通向各处的长廊上悬挂的帘幕亦多有残损,早春的阳光通透,可还是遮掩不住无处不在的黯淡而凄凉的气息。
程勉一进门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对走在前面领路的瞿元嘉说:“冷得很。”
“久无人住,没有人气,是冷得很。”瞿元嘉牵住程勉的手,“你要是不喜欢,那就算了。我们回去。大宁坊无主的宅院实在太少,也亏得大郎能找到这么个地方金屋藏娇。”
听到这句,程勉不由得瞥了一眼瞿元嘉,抿抿嘴唇,道:“要是你住下来,金屋藏娇的人,岂不是成了我了么?”
瞿元嘉停下脚步,含笑答:“金屋么,这里是算不上的,娇吧……就更差得远了,但只要你肯,我就将这里打扫出来,在这里等你,其他人谁也不让他进来。”
这句话不知如何牵动了程勉的心思,他试着抽回手,可瞿元嘉将他牵得很牢,试了一下没抽回来,他看着瞿元嘉,轻声说:“……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可我从来没有别人。”
程勉一愣,脸又红了起来:“……谁问你这个。”
他用力甩开瞿元嘉,走出两步,又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撞回瞿元嘉的怀里。程勉用尽全身力气勾住瞿元嘉的颈项,一时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回响在耳旁:“元嘉,要是有一天,遇到你我说了也不作数的事情,怎么办?”
瞿元嘉似乎是被他撞得有些懵了,也是愣了一下才回拥住程勉。他甚至笑了起来:“那就跑好了。”
程勉着急得简直要哭出来:“胡说八道。你大好前程不要了么?”
瞿元嘉静了一静,才说:“本来也没有什么大好前途。于安王,我是我娘的那只乌鸦,于陛下……”
程勉急急去捂他的嘴,不准他说下去,瞿元嘉亲了亲他的手心,又去舔他的指缝,含糊地说:“我能养马,我会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天下都是他的,横竖一条命拿走,那我更要好好和你在一起了。”
程勉一直紧紧地搂住瞿元嘉,直到自己的心跳略有平息,依然不肯放开手。瞿元嘉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我不怕死,只怕你后悔。”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钉子,重重地凿进程勉的脑子里。好不容易掩藏下去的心事又翻了上来。程勉又急又怒,甩开瞿元嘉,厉声问:“怎么人人怕我后悔?怎么后悔的就不会是你?”
见他动怒,瞿元嘉拽住他的手腕。程勉怎么也挣扎不开,只能气喘吁吁、一言不发地瞪着瞿元嘉。瞿元嘉这时意识到自己用了太大的力气,赶快松开手,略一踟蹰,终于道:“你说我和他总想到一处。你没想过这是为什么么?”
程勉浑身一凉,难以置信地望着瞿元嘉,这时再想起不久前萧曜的那一番话,顿时如同三九天一盆凉水从天顶盖直接浇到脚心,整个人猛地清醒了。
见他眼神有了变化,瞿元嘉不再说话,神色又是平静,又是绝望,沉默地注视着程勉,等他再开口。程勉脑子里炸成了炮仗堆,心里反而是空落落的,一丝一缕都捞不着。等终于能在无边无尽的茫然中捞到点什么时,程勉抬起了眼,却无法忍耐不知源自何处的泪水:“我没想过。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心有所属、两情相悦的滋味,哪怕我再痴傻、再不记事,也绝不会弄错。”
他无法再看着瞿元嘉,每一瞬都成了巨大的折磨。程勉起先只是低下头捂住脸,但奇怪的是,尽管他并不觉得悲痛,泪水还是无法控制。肺几乎喘不过气来,程勉甚至站不住了,他蹲下身体,将整张脸都藏进双臂中,然后再顾不得瞿元嘉近在咫尺,失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昏天黑地,瞿元嘉并没有阻止或是安慰一二,这反而让他隐隐觉得解脱,他抛却了顾忌,又终于得以释放恐惧,他允许自己在瞿元嘉的面前大哭而不做任何解释。
等他终于哭够了,抽抽泣泣地抬起脸,只见瞿元嘉也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看向自己。目光交织的一刻程勉又要捂脸,这一回,瞿元嘉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我不记得见过你这样哭过。小时候你从来不哭。”
“因为我现在是个傻子。”程勉回嘴。
瞿元嘉凑过来,笨拙地伸出手想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擦着擦着发现程勉眼角的泪水还是难以断绝,便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仿佛如此,就能将所有的泪水都吃下去。
程勉浑身发抖,不知道还应该和瞿元嘉说什么,又无话说,只想把整个胸膛都剖开来,还想抽他耳光,恨他居然敢问自己“后悔”。
可程勉什么也没有做,他对瞿元嘉全无招架之力。他只能搂住他,委屈地哽咽着:“……为什么是你捡到了我……”
“我一直在找你。”
拥抱的力气大到程勉自己都喘不过气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如此伤心过,也许有过,也许未来还会有,可这一刻,他可以说出他没有回答萧曜的那一半——因为这句话他只能对瞿元嘉说:“瞿元嘉,我连后悔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我绝不会后悔。”
瞿元嘉的脸也埋在程勉的颈窝,程勉在哭,他却在笑:“我不怕死,你不怕悔,这可好,天作之合了。”
程勉破涕而笑,并终于一偿今天的心愿——他舍不得打瞿元嘉,但重重地咬他耳朵一口,那还是可以的。
程勉胡乱擦干脸,找不到东西擤鼻子,就拿袖子应付一下。觉得收拾好之后他终于敢看着瞿元嘉了:“那你把这里收拾出来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唔,狡兔三窟?”
瞿元嘉被逗笑了,揉揉他的头发说:“你又喜欢这里了?”
“离衙门近,你可以多睡一会儿呀。”
说话之间,忽然一阵春雷滚过,再一眨眼的工夫,急雨已然落了下来。上午还算风和日丽,两个人都是骑马来的,无论初衷如何,都被这场雨给留下了。
倚在一起看了好一阵子雨,程勉开始感觉到了寒意。他原想隐瞒过去,可惜还是被一连串的喷嚏给出卖了。程勉抽抽鼻子,窘迫地瞥了眼瞿元嘉,又很自然地再往他那一侧靠近点。瞿元嘉揽住他的肩膀,转过头说:“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我给你生火去。”
说完瞿元嘉脱了斗篷盖在程勉膝盖上,程勉拧不过他,披上后跟着站起来,问:“不是荒废了么?我、我也不冷。”
“是几年没人住了。但柴火和炭应该还留着一点。再说你也得洗把脸,眼睛都肿了。”
程勉作势瞪他:“丑得很是么?”
瞿元嘉忍笑,低下头亲他的眼睛和眉梢:“可不是。”
瞿元嘉显然是对这处山亭颇为熟悉,生好火后又从水井里打了水,烧水给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但也帮不上什么忙的程勉擦了脸。屋子久没有人住,即便是能找到一点炭也只有靠得很近才有暖意,于是瞿元嘉又问程勉是否嫌弃他人用过的毡毯或是被褥,不然或许能从衣箱里翻出一两条来取暖。
不过三个月前,别说用过的被褥,就是一张草席都是求之不得,而现在,不仅有人照顾,照顾他的人还唯恐自己嫌弃一张旧毯子。这境遇的天渊之别让程勉不由得生出了极大的恍惚,他悄悄掐了一下自己,才定神接话:“我不嫌弃,就是毯子没你暖和。”
瞿元嘉从他手里接过手巾,扔回盆里,然后真给他找回来一条毡毯,两个人一道披了,围坐在炭盆前,一边烤火一边等雨停。程勉原觉得这屋子冷冰冰阴森森的,很不喜欢,可眼下身边坐着瞿元嘉,毯子宽大而沉,雨水又隔开了外界的一切事物,这带给程勉极大的安全感。他拥着毯子靠在瞿元嘉身侧满足地偷偷打盹,更生出几许隐秘的欢喜,甚至觉得这雨再晚点停也不坏。
半醒半睡之际,程勉索性身体一滑,枕在瞿元嘉的膝头,随口说:“幸好还一直留着这里,要是卖了,现在可不知道怎么办。”
“不是没想过,不过陆槿和我都觉得,大郎人虽然大不像话,在这件事上做得却不坏,遇上真心喜欢的人,知道将她送远,没有为了一点面子,硬留在家里受活罪——他娶的那个王氏,实在是个悍妇,可算是把别人从他少年时那里受的罪全还给他了。而且当时传言那个歌伎有了身孕,陆槿就想,如果她侥幸未死、又侥幸能留住孩子,就将他们母子养起来,留一线血脉也好……平佑之乱后我们等了一年多,一直没听到她的消息,也没有人找上门。后来陆槿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段时间我因为职务的事也不常在京中,这一处渐渐就荒废了。”
从瞿元嘉口中再听到亡妻的名字,程勉不由得翻过身看了看他,低声说:“你知道么,陛下好像讨厌陆槿。”
“普天之下,他喜欢的人也不多。”
“可你对她好。”
瞿元嘉一顿:“这话又是从哪里说起的。”
程勉意识到这是两人间第一次认真地提及陆槿,对于去世的妻子,他的悲伤和哀悼都无法落到实处,每次想起她,只能想到灵堂上那个小小的牌位。他不由得自嘲地想,她捧着牌位嫁给自己,而自己对她的所有的回忆,也只是一个牌位。
“你刚才说‘我们’。而且他们告诉我了,这几年都是你在照顾程家。”
“我一度非常羡慕她。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怨恨自己没有身为男子,不然就不必拘束在院墙之内,也能去找你。我才知道我瞒不了她……”瞿元嘉垂下眼,手指轻轻划过程勉的脸颊,“这叫什么来着?哦……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