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满脸不以为然,元双抿嘴一笑:“他少年时曾替殿下祈福、分忧,如今又随殿下往连州赴任。殿下是我的主人,既然程五敬重我的主人,我等做奴婢的,自然也应敬重他。”
萧曜长于深宫,然而赵氏一族是京中的望族,多的是表兄弟,对京中世家子弟的声名常有耳闻,虽然不曾见过程勉其人,但论起其轶事,也是略知晓一些。可是程勉替年少时的自己在崇安寺修行数年这一桩旧事,萧曜确实是在离京前不久才从曾经服侍母亲多年、现已成为天子宠妃的池真口中得知的。他少年时数次随母亲去崇安寺礼佛,不仅从不知道有人寄名住在寺院里,也不记得在寺中见过程勉,却不曾想到在眼下的境地随任连州的,竟还是同一个人。
经历数月,当日接到兼任连州刺史敕令时的不可置信已然淡去,惟有其中不可释怀之处,始终不足与旁人道。听元双又提起这一桩事,萧曜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反是觉得异常嘲讽,益发觉得自己此刻和未来的境地不堪,不由得嘴角又是一扬:“当年母亲还在时,找他替我承受业障,现在又轮到池真操心了。我明明听说程勉是程泰的幼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绑作一道受罪,他这个做阿爷的,倒是很舍得。”
“能在崇安寺替殿下修行,是程五难得的福报,哪里说得上业……”
“那程勉上一辈子恐怕是福报太浅,轮到这一辈子,还要再积一积。”
元双眉心一蹙,终于说:“殿下这话没有道理。程五和奴婢、冯童一样,均是真心追随殿下。”
没想到元双倒替程勉说起话来,萧曜内心愈发觉得气闷,略略别开脸,堵上一句:“你和冯童对我都是真心。只是他与我素昧平生,什么真心,要功名罢了。”
元双没有反驳,定定地看着萧曜,并没有掩饰目光中的责难之意。萧曜说完,也知道这番话没有道理:连州如何能和帝京相比?以程勉的名声,与他的哪个兄弟结交不强于自己?又何必做他的僚属?
可越是知道程勉此行随任绝非出自功名,萧曜越是觉得匪夷所思——内廷和前朝之间何来秘密,他一个死别了母亲又失爱于父亲之人,旁人惟恐避之不及,为什么程勉答应了?
这个疑问自得知程勉将随自己赴任的那一天起,就在萧曜的脑内徘徊难去,今天,这一番念头又被这一束柳枝勾起,萧曜发觉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信服的原由,他不去看元双,望向半垂的帘幕,面无表情地说:“我乏了。”
元双轻轻一叹气:“殿下还没痊愈,本就不该劳神。”
萧曜合起干涩的双眼,再不说话了。
京城到连州路途遥远,即便大半程都是官道,一行人马也要走上月余。 而萧曜一离开帝京,就因为旅途辛苦加上水土不服,发了一场急病。他虽有亲王之尊,但另领了连州刺史的官衔,身负镇边职责,如无敕令,不可随意再返回帝京。因此即便抱恙,还是不能停在一地休养。
自他病后,队伍的行程难免迟缓下来。冯童和元双恨不得走到一个驿站就先歇个半日一宿。尽管离京已经半月,可论路程只行了约合两百里,若是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甚至还能望见已经被抛在身后的翠屏山。
等萧曜从昏睡中再次醒来时,一行已经抵达了今天要落脚的驿站。萧曜在元双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丝履踏地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不期而来,兼之在车上坐得太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让他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然而,萧曜更不愿让护军和随从目睹自己的病态。眼前的黑影刚一散去,立刻不着痕迹地推开元双,在先一步守在车前的冯童的引路下往驿站里去。
驿长带着其他小吏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萧曜从车上下来,立刻拜倒在地。但萧曜早没了说话的力气,经过他们身旁时,不过是略停了停,便出了一头的冷汗。等终于能够在榻上坐下后,整个脊背都湿透了。
冯童和元双服侍他多年,见萧曜神色萎顿,不必多问,都知道是车马劳顿所致,立刻默契地替萧曜更衣安置,服侍他服药饮水。没有外人在场,萧曜不必强打精神,勉力靠在几案上,哑声问冯童:“是不是到祁州了?”
冯童似乎是没意料到有此一问,片刻后才接话:“殿下心细如发,此处叫长棠驿,是商州往祁州地界的第一个驿站。”
萧曜垂目:“嗯,这是离京之后的第七个驿站,走了两百一十里了。二百里路程,若是健马,朝发夕可至,我却走了半个月。”
“殿下不惯京外水土,前半程还是走慢些,这样到连州后,就不会再因水土而不适了。”
沉默片刻后,萧曜忽然又问:“程勉呢?”
“殿下要召程五么?”冯童道。
萧曜若有所思地摇头:“他今天这一路,是怎么走的?”
“自从离京,程五都是骑马。”
“哦?他骑术如何?”
冯童点头:“骑术颇精。”
一问一答间,萧曜发觉自己不仅对程勉知之甚少,而且也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连他为何愿意随任都不知情。明明是唯一受命随陈王赴任连州的幕僚,但直到临行前几天,萧曜才在随任名单上看到程勉的名字。
萧曜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为人臣子的,失爱于君父的何其多。
他抬眼,再次开口:“陛下命他辅佐于我,我却对他一无所知,倒是我的疏漏了。”
“路途漫长,殿下又身体不适,自是没有机会与程五结识。待身体好了,召他觐见也不晚。” 冯童一顿,笑着说,“我倒是听说,程五在世家子弟中素有盛名,途中斗胆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了一番,是个稳重得体的郎君。”
萧曜歇息了这么久,也缓过来了些,用力一撑几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冯童说:“既然有‘盛名,那肯定不是因为‘稳重得体’。我听说赵七和赵十也很有盛名,就是不知道程勉的盛名,是类赵泓,还是可与赵淦媲美。”
他一提到自己的两个表兄弟,元双忍不住笑了,掩着嘴插过一句:“殿下放心,肯定不类赵家十郎。”
察觉到冯童流露出解释之意,萧曜反而不让他说下来去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多半也去歇息了。我去传他。”
“不必了。改日也不迟。” 一想到接下来不知道多少年景都要消磨在连州,萧曜并不着急与程勉相见,“这一天脚没落地,昏头胀脑的,我想出去走走。”
冯童和元双对视一眼,元双捧来一件大氅,踮起脚替萧曜披上后,感慨道:“殿下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
萧曜轻轻握了握元双的手,脑海中陡然滑过母亲离世原来也已经过了三年,顿时不敢再深想,率先出门去了。
长棠驿虽然连接商、祁二州,但并不算个大驿站——大抵是自帝京经商州至祁州的官员多是左迁,官驿也没有气派的底气。为了安置萧曜一行,这一晚驿站内再无其他住客,而护送萧曜的随从和军士都知道陈王抱恙,安顿下来后全都待在室内,生怕打搅病人清休。
逼仄的庭院里四下寂静,冯童的马靴声就分外响亮。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到来似乎也没有引来此时院中另一人的侧目。
程勉虽不看萧曜,萧曜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却不得不看程勉。
一旦看清楚程勉居然在将早些时候自己赐给他的枯柳一一插在土里,萧曜不由得冷笑起来——竟然还妄想死回生么?
待程勉将所有的柳枝都栽下,这才直起腰。他仿佛是直到这时才察觉到萧曜的在场,见了个礼,然后去了井边,打水洗去手上的泥土。
萧曜早已打量了他一阵,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程勉洗干净手,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这些柳枝早已枯死了。”
程勉点头附和:“嗯,多半是枯死了。”
“那种来何用?”
“都是亲友的美意,随手栽下,权当留一点念想。”
“既然是念想,为何不等到连州再种?”
程勉始终半垂着眼,不去看台阶上的萧曜,轻声说:“早前捡到柳枝时枝条还是半湿的,想来是元娘子一路细心养护,尽早栽下,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曜从未在意过那些柳条,听到这一番回答,不由得望向垂手站在井边的程勉——天色昏朦,不过萧曜目力极佳,看清程勉倒是不大费力。
这一望之下萧曜虽然说不上失望,却也没有看出有何出众之处,不过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身姿尚说得上挺拔,可既不英武,亦无风流潇洒之气,萧曜心想,若是放在自己的一干表兄弟里,恐怕还比不上呢。
他极轻地撇了一下嘴角,又宽宏大量地顺势一笑:“程五原来是多情之人。”
这句评价一出,程勉终于抬起了双眼,四目相触的瞬间萧曜不由觉得一阵锐利的寒意急闪而过,他莫名一凛,再回神时,只见程勉一团和气地笑着见了个礼:“殿下过誉,程五愧不敢当。”
许是那一阵寒意来得实在蹊跷,让萧曜格外多看了几眼程勉,越看,越觉得此人平淡无奇,也不知道盛名从何而来了。
不过他本也不欲与程勉深谈,不痛不痒的寒暄话说完,萧曜便回到了屋内。刚一进门,正撞上元双的笑脸:“殿下回来得好快。”
萧曜遥指院子的方向:“天黑得快。程勉在院子里将你收着的柳枝都种下了。”
元双讶异地看向萧曜:“可……柳枝已经枯死了。”
萧曜漫不经心地笑笑,示意冯童为他脱去大氅:“他说你一路呵护柳树,种在这里还有一线生机。”
元双眼波轻闪,低叹道:“程五有心了。”
“以前奴婢听人提起,近来京中有名的青年郎君,不乏风流轻浮之辈,为博声名常有出格之举,程五倒是没此番习气,今日这番举动,简直称得上多愁善感了。”
萧曜没想到冯童也评价起了程勉,片刻后方接话:“我看很是平平无奇。”
这句话不知怎的引来元双莞尔,察觉到萧曜的视线后,元双摇头说:“在殿下眼中,谁人不是平平无奇?”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几可说是犯禁了。可是提起话头的人是元双,此时室内也只有他们三人,萧曜便没有多说什么,转开脸,淡淡道:“照你说,倒是我眼高于顶了。”
元双笑着上前一步,仰起脸看着萧曜,一字一句地说:“在奴婢心里,世间再无能胜过殿下的人了。”
她的神情专注而真挚,落在萧曜眼中,甚至能看出几分狂热的意味。萧曜转头瞥了一眼几步外的冯童,后者望向元双的眼神中则是责难和无奈兼备,一时间,屋子里忽然听不见一丁点的声音了。
大内人人皆知,陈王容止风度为诸王之冠,诸王同室而处,陈王如明珠现海,皓月凌空,超乎众人矣。
但另一桩知情者寥寥更讳莫如深的旧事是,昔年今上子息艰难,求子心切以致沉迷阴阳五行之说,一时间嫔妃不重出身唯重五行八字,陈王的生母赵氏入宫前曾有婚约,而曹王母刘氏更是新寡后入宫。只是曹王出生后肖似天子,陈王虽与赵氏神似,然而身长肤白,与诸王皆不相同。
赵家是京内名门,族人门生遍布两京,赵妃又深得圣眷,在她生前,萧曜从未觉得自己与兄弟有什么不同,可自从母亲故去,竟有轶闻传出,说陈王风度卓然,京中近十年来,仅见昔日的丹阳侯、曾与赵妃有过婚姻之约的何鸿有此风采……
赵氏病重时,侍女池真得宠,待赵氏故去,也是池真身兼母职,继续照拂陈王。可惜此类言语渐渐还是传到了萧曜耳中,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何鸿的名字时,并不惶恐,只是好奇,当即要冯童陪他出宫,指名要见一见此人。
“丹阳侯早年入道门,后来又自请戍边,往昆州去了。”
“还在昆州?”
“再未回京。”
当时萧曜想,昆州远在千万里外,又时隔二十载,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此人,再后来,此人的名字成为内廷的禁忌,自己也渐渐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他便更是连想都不愿再想起了。谁知道几年之后,自己也开始了远行,前往与昆州齐名的连州赴任。
萧曜知道元双之语绝不是为了重提这桩隐秘的旧事,但一时间内,他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神情和语气皆低沉起来:“元双你这是爱屋及乌。”
“奴婢……”
“母亲心善,厚待你们,是她留给我的福报,我都识得。”他兴致索然地打断元双的辩解,“元双,我饿了,传膳吧。”
驿站精心准备了酒饭,但萧曜略动了几下筷子就说饱了。看着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肴,元双一面不掩愁容,一面叮嘱冯童取一筐橘子来。
橘子送来时萧曜笑了:“元双只当我还是幼童了。”
元双剥着橘子,接话道:“殿下一路劳顿,难免脾胃不健,吃点橘子,说不定又有胃口了。开春了,气候转暖,橘子也难久留呀。”
以往在宫中时,萧曜虽然知道有四季之分,但饮食起居皆有人精心伺候,从不觉得四季风物的变化有何稀奇,更难以体会季节更迭的影响,踏青避暑登高赏雪皆是乐事,不过趣味殊异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元双将橘皮放在暖炉上熏烤,陌生的驿站陡然间也有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萧曜既觉得思绪万千,又觉得心静如潭,就是不肯承认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是否因离愁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