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上的青紫淤痕出现在冯童眼前时,萧曜罕见地因为冯童的在场而难堪了。自从宫中有了莫名的谣言,萧曜很是忌讳旁人拿他肤白说项。但即便是他自己,也没想到骑了半天不到的马,两条腿竟会像是被杖打过一般。
冯童也吓了一大跳,萧曜不容他凑近细看伤势,一把将人推开,低叱:“蠢东西,连骑马的行头都置办不好。”
冯童皱眉:“奴婢这就召大夫来。”
“不准去。”萧曜恼了,“动辄召大夫来,陈王是纸糊的不成?我看过了,没有外伤。你不要声张,快快替我更衣,免得元双察觉到,又大惊小怪。”
“殿下,明日还是乘车吧。”
萧曜只当没听见,由着冯童为他系好腰带,自顾自地问:“程勉的告身,你见过没有?”
冯童一面细致地整理萧曜的外袍,一面答:“奴婢不曾见过。不过此行随任,是程五初次授官,告身中恐怕也读不出什么。”
“他是程泰的次子么?”
“程尚书四子五女,程勉是第三子。”
“哦,那程勆呢?”
“那是程尚书的长子。”
萧曜唔了一声:“我记得他与曹王交好。”
“程尚书的次女嫁与了刘家的七郎,两家既有婚姻之好,程家大郎与曹王结交,不足为奇。”
除了自己的外家,萧曜从来不留意京中名门那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往来,听冯童拆解完后,想一想后说:“他们只管与曹王亲近就是。既然人人都夸程勉出众,何必埋没在荒蛮之地,不可惜么?”
冯童似是没料想会从萧曜口中说出这番话,一怔后陪笑:“程五是自请随任,定有远大抱负,跟随着殿下,哪里说得上埋没?”
萧曜也笑,徐徐说:“你们不必哄我。他如果真如你们说得聪明不凡,就不会自请随我来;如果真是自请去连州,那多半是外强中干,徒有虚名……是不是池真向陛下求情,他不得不来。”
在冯童和元双面前,萧曜还是按习惯直呼庶母的名字,冯童本不作声,听到最后才接话:“殿下这次错了。确实是程五自告奋勇。只是池婕妤听说他自请随任,十分高兴,向陛下进言,促成了此事。”
赵贵妃信赖的几个内侍也彼此亲密,即便在有了主仆分界的现下,冯童在池真的事情上总是说得很准。他这样笃定,萧曜反而不豫:“除了你和元双,现在谁会心甘情愿在这个时候陪我去连州。多半是他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才有了现在的自食其果。”
冯童无奈地对萧曜一笑:“在宫中时众内侍最羡慕奴婢们,不仅因为贵妃宽慈、殿下聪慧,更因为二位殿下不以疑心待奴婢。殿下明明知道程氏门第清贵,程尚书忠直板正,教养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卖弄这样不入流的把戏……莫不是殿下听到了什么传闻,程五言过其实,德行不堪陪伴殿下,那也有办法尽早遣他回去。”
萧曜幼年时罕有同龄玩伴,除了父母,见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就是内侍。冯童因为体格高大强健,神态有内侍少有的英武之气,被赵氏认定能镇鬼邪,亲自挑选他服侍萧曜。冯童年长萧曜十余岁,能写一笔出色的隶书,见识和与人结交的身段皆不凡,赵氏去世后萧曜受到天子的冷落,曾有其他嫔妃希望冯童能去服侍自己的儿子,亏得池真得宠,冯童才得以始终陪伴在萧曜身旁。
正是因为过于熟悉,萧曜很轻易地就听出冯童的言下之意。其实说完“哗众取宠”后萧曜也有些后悔,不过既然覆水难收,要萧曜再为程勉美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池真多事。没有程勉,我还不能上任了么?非要戳在眼前,惹人厌烦。”
这话完全是在赌气了。萧曜说完觉得莫名出了一口闷气,爽快了不少。他原以为冯童又要规劝,已经暗自拿定主意,待冯童一有此意,非立刻打断他不可。不料冯童再开口却是:“既然殿下厌烦程五,不如打发他回去吧。”
萧曜意外地盯着冯童,有些迟疑地反问:“怎么打发?”
冯童一笑,扶着萧曜坐下,温言细语地说:“奴婢虽不知道他为什么惹殿下厌烦,但自然是他的不是。殿下如若厌烦他到了不愿他随任的地步,要他离任、转任,都是易事。”
萧曜以目光示意冯童说下去:“殿下可以直接驱赶他,若吏部事后问起,只说他失礼于殿下就是。”
“……倒也没有。” 萧曜原以为会有什么手段,没想到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那奴婢请殿下明示,程勉哪里顶撞了殿下,惹殿下不快。”
萧曜意兴阑珊地抿了抿嘴,反问:“我若是驱赶了他,他回到京城,又会如何?”
冯童稍加思索:“于公,自然从此仕途艰难;于私,名门大族最重门第风度,程勉被殿下驱赶,肯定也有家法族规惩戒。不过殿下不必为程勉的前途挂怀,他既然忤逆殿下,都是咎由自取。”
萧曜一顿,忍不住瞪了眼冯童:“……冯童,你明知道程五根本没有忤逆行状,为了哄我开心,睁着眼睛说瞎话。”
被拆穿后冯童又一次笑起来,蹲坐在萧曜身旁:“既然程五没有忤逆殿下,殿下为什么厌烦他、以至于甚至要驱赶他呢?”
“我几时说过要驱赶他?”萧曜气鼓鼓地反驳,“不过他镇日板着一张面孔,十分惹人不快。”
冯童眨眨眼,很惊讶似的又说:“依我等所见,程五称得上健谈。说不定是因为敬畏殿下,所以在殿下面前更……庄重一些?”
萧曜不以为然地一勾嘴角:“反正无论是元双还是你,骨子里都是替他开脱,为他美言。他莫非喂了你们迷魂汤了?平日里也不见你们对别人也高看一眼。”
冯童还是笑:“若说我们高看程五,不为别的,只为他与殿下的几次因缘——程五曾替殿下在崇安寺修行,如今他又随着殿下赴任,这样的缘分实在难得,倘若他言行举止间有不足之处,殿下若宽大以待,他以殿下为鉴,才更显得殿下气度超然啊。”
他不提崇安寺这一节也罢了,萧曜听后,当下嘲讽地一笑:“怎么,难道他去崇安寺,也是自告奋勇的不成?”
冯童一噎:“……当年程五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少年,哪里能想到这个……是贵妃听说程五与殿下同龄,连生日都在同一天,便请求陛下召程尚书夫妇进宫相商,才成就了此事。”
萧曜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应该感念的,是母亲的苦心才是。”
冯童终于流露出无可奈何之意:“殿下说得极是。”
感觉自己终于驳倒了冯童,萧曜收起了嘲讽的神色,看了一眼冯童,然后略提高声音正色说:“池真、元双还有你,都是真心怜惜我,竭尽全力地照顾我……母亲更是用心良苦。可神鬼因缘之说纯属无稽,人与人结交,看重的是志趣和品性,同年同日的生辰又如何?真有什么灾祸,他还能替我去死、以命换命不成?要是真能以命换命,我也不必吃这么多药了……”
这时,帘外传来元双急切的声音:“殿下说得这叫什么话!殿下福报深远,万事皆有神灵相助……”
萧曜无奈地顿了顿,又说:“反正不管程勉是什么心思,现在他既然是我的下属,我自会公正待他。他如真如传闻一般出众,自有他展现的时候。其他的,都不必多说了。”
冯童答了个是字,片刻后又说:“我见程勉几日来都与连州来人相谈甚欢,殿下既要询问连州事务,何不让他随驾?”
“他怎么还会连州话?”下意识地问完后,萧曜暗自懊恼自己又失言了,他疑惑地看着冯童,“还是程氏郡望就在连州?”
冯童摇头:“程氏的郡望在泰州。我没听他说连州话,不过观其言行,显然是能听懂的。”
萧曜觉得连州话不仅难懂,而且语调颇为粗鄙,内心不喜,若有个既能说雅正京洛之音、又能听懂连州腔调的人代为沟通,倒是个不错的权宜之计,要是这个人不是程勉,那就更好了。
“除了程勉再没有别人了?”他不甘心地追问。
“……殿下也说了,总要看看程五是否真有过人之处。”
“不必先知会他。明日再提。” 萧曜稍作权衡,悻悻然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指了一下腿,压低声音又嘱咐,“不准说给元双知道。免得她又大惊小怪,我可不想见她哭。”
议定此事后萧曜隐约觉得有块石头落了地,对于即将到来的第二天,更有些不愿言明的期待。
晚饭时他甚至添了一次碗,惹得元双又惊又喜:“殿下今日骑马累了吧?明日可不能勉强了。”
萧曜拿眼角余光扫向不远处的冯童,见他面色如常,也淡淡点头:“嗯。”
可他应付得了元双,却应付不了自己——夜深之后,两只腿胀痛得厉害,腰胯间更像是被人钉了钉子,可连绵不绝的疼痛,仿佛不在腰腿,而是在脑子里。
萧曜强忍得眼前发黑,终于轻轻敲了一下床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晚上是冯童值夜。他刚一动,冯童立刻有了动静,他狠狠一咬嘴唇,缓过一口气,道:“……我有些积食,睡不着,你去取我的五弦来。”
一阵轻微的响动后,冯童推开了床屏,低声道:“奴婢去给殿下拿药吧。”
萧曜怒火顿生,瞪着冯童,哑声质问:“你们到底要给我拿几次主意?”
冯童伏下身,不再作答,转身离开了。
片刻后,不仅带回来了久违的五弦,还带来了膏药和茶水。萧曜余怒未消,夺过五弦后一扬手,药和水全泼在了冯童身上。
冯童没去管一头一脸的水和翻在一旁的药盒,只是将拨子递到萧曜眼前,然后一声不发地将灯烛留在床脚,便合上了床屏,再无一点声音了。
天子喜好音乐,于是诸王均通晓乐器。陈王擅长琵琶和五弦,五岁时就能弹完整的曲子,在宫中传为美谈。赴任连州前,萧曜大病一场,是池真为他收拾行囊,临出发前他听说常用的琵琶和五弦都在,其他一律不问了。
自从离京,一路上萧曜根本没有碰过熟悉的乐器,尤其是在无意得知程勉也精通此道之后。但今天晚上实在是疼痛难忍,不做点别的事情,简直熬不过去了。
萧曜再顾不得不欲让程勉也知道自己也会琵琶的初衷,靠在床边,全凭心意胡拨。其实以他的本事,只要不是失去意识,就算是遮住双目,也能毫不费劲地奏曲。可是萧曜此时全无兴致,也不想与记忆中程勉的琵琶别苗头,只想抱着自己常用的五弦,打发掉这个怎么也到不了头的长夜。
越弹,心里反而越加郁结,满腔的怒气在身体里游走,浑然不顾将怀中的五弦拨弹得尖锐凄楚。终于,这异常的弦声引来了元双,她一把夺走五弦,搂过死死蹙着眉头的萧曜,失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曜反手要打开她的胳膊,可是她身上有着宁馨而熟悉的香气,让他下不去手。下一刻,元双又骂起了冯童:“冯童,你聋了不成!殿下这么伤心,你怎么净干坐着!”
萧曜被她牢牢揽着,挣扎了片刻,可元双用了极大的力气,他实在挣扎不开,只能顺势将脸庞藏在她的胳膊上,极低声而坚定地反驳:“我不伤心。”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低,除了自己谁也听不见,冯童似乎回应了一句什么,可是萧曜耳旁仿佛有群蜂乱舞,一点都听不分明。他能感觉到元双浑身都在发抖,却宁愿陷在这虚假的黑暗中,也不愿抬起头,去和他们再多说一句话。
在沉重的呼吸声和令人目眩的黑暗中,萧曜隐约听见了琵琶声。已经熟悉起来的优美而冰冷的弦声,不会出自第二人之手。听着听着,萧曜收紧了搂住元双胳膊的手,漫无意识地想,不用假惺惺宽慰,上一个音,他弹错了。
第22章 梦中如往日
第二日萧曜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时发现腿上敷了药,但两只脚还是肿得几乎穿不上靴子。
冯童和元双绝口不提前夜,若无其事地劝萧曜多歇息一天——启程已迟,今天无论如何赶路,也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了,索性安心休养一天,次日早点启程就是。
“去打听一下,看看途中有没有可以借宿的寺庙,哪怕是在野外宿营,今日也得动身。既然规制如此,就不要破例。”萧曜听后,只是平淡而坚决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再替我借一双合脚的靴子来。”
元双没想到萧曜这么坚决,本来想再劝一劝,但冯童并不与她一处心思,领命后转身走了。萧曜见元双欲言又止,朝她招招手:“元双姐姐,快来替我梳头。”
元双被这久违的称呼喊得一怔,反是迟疑了。萧曜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自从陛下命我离京,诸事就不同以往了。若是遇事总想着要破例,徒留下许多话柄,即便是陛下不追究我,恐怕旁人难以免责……哎呀元双,你不要站着不动,我真的脚痛。”
元双见他竟然撒娇,眼睛一酸,飞快地低头掩饰过去,走到萧曜身旁,跪在一旁依言为他梳头:“殿下不必为我等考虑……陛下和殿下是父子,殿下少年时,陛下也曾为殿下的病情担忧,彻夜难眠。如今殿下身体不适,需要停下休养,是人之常情。何况即便是寻常官员赴任,因为生病而耽搁行程,也不罕见。”
萧曜静静听她说完,还是笑:“可惜我不是寻常官员,理应更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