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语气一转:“池真为了我,受了许多委屈和迁怒,她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们也是一样。”
元双手上动作不停,却过了片刻才回话:“陛下是……受了蒙蔽,一时不查,殿下不必灰心,一定有陛下回心转意,真相大白的一日。”
萧曜对此宽慰不置可否,望着镜中的影子低声说:“昨夜我好像梦见了母亲。”
元双的声音一颤:“那……那一定是牵挂殿下,专程回来探望殿下。”
萧曜怅然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梦见她。梦里她也不说话。我就想起来,其实赵氏的郡望就在连州,迁进关内不过是两百年前的事。我这一次去连州,也算是回到母亲的故乡了。既然是去她的故乡,那就是好事。之前我一直没想到这一桩,她怕我心怀怨恨,专程来提醒我的。”
这时,元双再也忍耐不住,捂住脸低泣起来。
萧曜没有安慰她,亦没有阻止她。元双很快止住了泪水,擦干净脸后又拿起梳子,仔细地将萧曜的鬓角梳整齐,方哽咽道:“无论殿下去哪里,奴婢都跟随殿下。”
他转过身,见元双颔下犹挂着一粒泪水,伸手抹去了,说:“你们已经是这样做的了。”
不多时,冯童也回来了。他腋下挟了一卷地图,两手各拎着一双靴子,回复说:“殿下,往西四十里就到了奉县地界,县城外还有一座寺庙。”
“不去县城。”
甚至都未展开冯童奉上的地图,萧曜已经给出了回答。冯童对此亦不意外:“只是我们人数众多,仓促去寺庙借宿,恐怕容纳不下。”
“那就遣几个人快马去问一问。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进城。”
冯童出去传话后元双拿起了他留下的两双鞋,见都是新的,这才捧过去给萧曜试穿。说来也巧,第一双就正合适。
元双将另一只靴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觉得手工精致,内心颇有赞叹之意。萧曜穿上新鞋后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他穿惯了轻软的薄履,换上厚底的靴子难免不习惯,但也觉得这双鞋子大小合适,简直像是专门为他裁做的一般。
元双看见他走路如此艰难,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商议道:“殿下今日暂不骑马了吧?”
元双和冯童昨天一起为萧曜上药,见过他腿上的淤痕,正要规劝他不要骑马,刚一开头,却被回来复命的冯童给中断了。
冯童告知萧曜已经派人前去安排,队伍也随时可以出发。闻言萧曜点点头:“动身吧。既已迟了,就不要再多耽搁了。”
冯童应了个“是”字,伸手欲搀扶萧曜。萧曜轻轻摇了摇头,将他甩开了。
临出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问:“你借来的鞋是谁的?赏些银钱,再替我道个谢吧。”
“殿下穿的这双是找程五借来的,另一双则是庞都尉的,寻常人也不会多备新鞋。借时我就想庞都尉的靴子恐不合脚,果然还是程五的这双合适。我留意鞋子做得用心,可见程夫人治家有方。”
萧曜脚步缓了缓:“既然是程五的鞋子,赏他财物不妥,元双抽空做一双还给他吧。”
驿站大门外车和马都备着,萧曜目光向跟在几步外的冯童一扫,便径直向绛云走去。
上马后登时觉得双股剧痛,萧曜皱了皱眉,没有做声,回过神后,发现程勉和昨日问过话的连州吴姓录事均勒马守在几步之外,想必也是冯童的安排了。
吴录事倒也罢了,程勉因为坐骑格外高大,竟比同在马上的萧曜高出一个头来。
对此悬殊萧曜并没说什么,吩咐了队伍开拔后,就对冯童说:“召程五和吴录事来叙话吧。”
正如冯童所言,程勉确能听懂连州话,有他在身旁,萧曜与吴录事的对谈当真通畅不少。不过在略问了几句后,萧曜发现自己对连州知之甚少,很难问出具体的事项,用不了太久,只能漫谈一些往连州途中的风貌了。
而且如果萧曜不发问,随从均不会交头接耳自行交谈,且借有意地拉开了与萧曜的距离。萧曜此时更希望有人说话分散一下骑行中的痛苦,想了想梦中醒来后下定的决心,决定还是和程勉寒暄一句:“程五的连州话哪里学的?”
话音刚落,他立刻感觉到冯童投来的目光。萧曜只装没看见,转而望向左手边的程勉,同时格外摆出一副自觉可亲的神色。
“回殿下,臣不会说连州话,一路上听他人交谈,勉强能听懂一些。”
“现学的?果真是天资聪慧,常人所不能及了。”
程勉出身名门,又是自请随任,在不足弱冠之龄,被恩授了连州司马的官职——连州地域广大,然而地广人稀,按民部的标准,勉强算是“中州”,可初授就是六品的职衔,已然是许多人仕途的终点了。
对此称赞程勉仅仅略一欠身,萧曜本来也就是客套:“你在连州可有亲朋故旧?”
“不曾有。”
萧曜飞快地抬眼端详他一番,他自认有识人不忘的本事,可实在想不起之前见过程勉,于是又问:“听说你少年时曾经在崇安寺修行,我曾随母亲去过崇安寺数次,倒不记得见过你。不知是不是少年时不记事,忘记了。”
程勉很平静摇头:“臣也不记得了。印象里从未见过殿下。”
话说到这里,萧曜忽然觉得多问一句也无妨了。他挺直了脊背,看着一臂之远的程勉:“孤着实好奇,程五为何自请去连州呢?”
程勉抓缰绳的手一动,低垂的双目中似乎有一丝光芒一闪而过,然后,他转头看向萧曜,缓言:“殿下既然先相问,臣不敢不直言以告。”
萧曜点头,心里莫名有些期待:“是当直言。”
“臣落选秘书省校书郎,自感无颜留在京中,恰好听闻殿下要赴任连州,连州是离京畿最远的州府之一,便请求随任,不想却中选了。”
不急不徐地回答完萧曜的问题后,程勉嘴角一弯,竟然笑了。
京内名门子弟入仕,按门荫选官,最常见的任职是卫官。校书郎品秩不过九品,可是选拨时考察才学,即便是贵胄子弟,入选者也是寥寥无几,而且秘书省因设在皇城,出入间常见权贵,又与典籍相伴,不仅是诸校书之冠,更是十足风雅清贵的美职。
听闻程勉居然落选校书郎,萧曜格外多看他一眼——论容貌他不落于人后,身世亦不逊色,既然落选,想来想去,只有才不如人这一点了。
萧曜心里不以为然,面上丝毫不露:“没有一试集贤殿、弘文馆么?还是皆没有入选?啊……原来是无心插柳到了连州。既如此,惟愿五郎宏图大展,一偿所愿了。”
程勉仿佛全然听不出他这自问自答中的言下之意:“蒙殿下不弃,愿意收留程某。”
萧曜也笑了一笑,至此,客客气气地中止了这一番寒暄。
这一日驿道上除了他们这一行,往来最多的就是邮使,都是行色匆匆,往来间扬起的烟尘许久都无法散去。
忽然,有一骑邮差驰到了近前,勒住马后,四下张望着扬声问道:“往连州赴任的程司马可在么?”
喊到第二遍时,程勉排众而出,从风尘仆仆的邮差处接过两卷信札。
打赏邮差后他便打马回到了队伍中,拆信看信时他也不避人,读完来函后先将信札收入挂在马鞍上的包袱里,接着从中取出纸笔,倚马信手回完了信,待遇到下一个往京城方向去的信使时,正好又将回信捎走了。
这一来一去一气呵成,可谓水到渠成。萧曜是第一次亲睹“倚马可得”的风采,原本心里的不屑也被新奇暂时盖过去了。
程勉不仅可以在马上回信,还能在马上读书,相较于萧曜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确保自己不落马的全神贯注,程勉简直像是长在马上一般,无论萧曜几时掠过目光,端正的身形始终不见丝毫懈怠。
不过这个下午萧曜也没顾得上多看程勉——他也收到了信。
这是他自离京起收到的第二封来信,但来信的人只有一个。信写得很短,笔画也颇稚嫩,名贵的冷金笺仿佛也成了幼儿练字的麻纸。颠来倒去,无非是加餐饭之类的寻常叮嘱,只是纸上墨迹洇染,显然沾上了写信人落下的眼泪。
萧曜读了两遍,将信塞回信封里,顺手递给冯童:“池真的信。还是那些话。你替我回了吧。”
冯童接信时不小心触到萧曜的手背,发觉后者的手指冰凉,定睛一看,鬓边隐隐可见冷汗,一张脸显得更白了。
他一凛,然而萧曜眼神严厉,分明是不准他声张。冯童只得噤声,听萧曜继续吩咐:“信不要回得太长。至多一页纸……哦,不用学我的字。”
冯童暗自苦笑,忍不住低声说:“殿下心细如发,用来宽待程五,那真是锦上添花。”
萧曜剜他一眼:“刚才他说什么,你没听见不成?”
冯童又笑,讪讪将信揣进怀里,拉开了与萧曜的距离。
无论这个理由如何不讨喜,确实是最合情合理的答案。萧曜再看程勉,反而不觉得此人冷漠倨傲了。
他甚至想既然程勉西行不是出于本心,若将来有机会,大可找个由头让他回去——即便是选不上秘书省,但已经授了六品的官衔,有的是清贵去处。
想清楚这一层,萧曜释然不少,又一次招来吴录事和程勉问话。
“吴录事,连州治下官员考核,是几年一次?”
“按制是三年一考。但连州地处偏远,不像京城周边诸州官员升迁频繁,长期没有升迁也是常事。就好比刘别驾与彭长史……还有前任的白司马,都在任上七八年了……而且昆、连、金、雅四州的官员,多半也是终老此地了。”
说到职务,吴录事的连州口音也不那么难懂了,不需要程勉代为沟通。说完后他见萧曜默然不语,又补充道:“柳刺史迁任裕州,白司马又去了金州,现在州内事务由别驾和长史暂领,无法脱身,这才由下官来迎接殿下……”
吴录事提到的四州俱在西陲,又以连昆最远,萧曜早上才看了地图,知道他们很快进入裕州地界,便问:“柳刺史不是在裕州履新么?裕州素来殷实,可见此四州的官员也未必都是终老于此。”
吴录事看了看萧曜,见他和颜悦色,兼之姿态风雅,缩缩脖子,吞吞吐吐地说:“这是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桩。”
萧曜听出他曲折的疑问,确实,柳刺史年近花甲,裕州固然是上州,但如果仅是考虑荣休,大可授一个散官,免得他遭受舟车劳顿之苦,或是让自己领裕州。如今做这样的安排,无怪连州的官吏心生疑惑。
这蹊跷处的要害不必与他明言。萧曜一笑:“孤斗胆猜测上意,想必是柳刺史半生兢兢业业,老而弥坚,是陛下特给的恩典……”
这话他说得自己也不信,不过生在宫中,别的本事不论,一本正经地解释上意实属轻而易举。吴录事听后连连点头:“是是是,柳刺史素来公忠体国,右迁裕州,也是情理之中。”
“连州的治所现在何处?”萧曜又问。
吴录事回了一大通话,这一次萧曜只听懂了寥寥几句话,只能转向程勉。程勉回复道:“回殿下,连州的治所设在最西的易海县,但近年来边关无扰,易海气候恶劣,不是久居之地,连州刺史改在易海往东四百里的正和县办公,已有近百年的传统了。”
“四百里?”萧曜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我记得连州治下统共就三个县,易海县在州西,和正县又在哪里?”
“在连州东,虽然归连州所辖,但距离雅州仅一山之隔。”
“另一个县呢?”
“长阳县居中。”
“即便是易海难以久住,也应该搬到居中的长阳,刺史兼有守土之职,哪里有跑到离边境最远的县城居住、办公的?这样的大事,御史难道不禀报么?”
尽管萧曜对朝政知之甚少,不过起码的职官设置总是知道的,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为惊讶。吴录事见状,为难地抓抓花白的头发,急忙解释了一番,程勉听完后,略一沉思,解释道:“连州太远,地形狭长,人口稀疏,御史巡查难得一至,即便是到了连州境内,也不愿意走到最西端,想来是经雅州到正和县,就算是巡查过了。”
吴录事远不止说了这么点,不过萧曜看他的神色,颇见畏惧,却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可见程勉的话是准的。萧曜顿时不悦起来:“如此说来,守边的职责落在谁身上?易海县守着西边的门户,要是通敌,外敌岂不是长驱直入了?”
吴录事脸色愈发难看,为难地转向程勉,一气又说了一大通。程勉听完后略顿了顿,才说:“吴录事说,虽然自古连昆并称,但近年来边防险情多出在昆州,连州治内近三十年来没有出过紧急的军情。易海县仍设有军府,平日的兵士训练、守关巡视均由易海县令代为掌管。”
萧曜隐约觉得这种种安排异于常情,不过他一则年轻,二则从不问政,并不知道军政上的规制,天子也没有派遣老练的幕僚辅佐,所以简要的问答间,无从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他瞥了一眼程勉,见后者神态自若,也定下神,收起不悦之色,继续问:“易海县令是何人?”
听到“裴翊”这个名字,萧曜陡然沉默了,不远处的冯童显然也听见了,跟着投来关切的目光。直至今日,即便萧曜和身旁服侍的宫人从未对此旨意有过任何置喙,可始作俑者是谁,本也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