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萧曜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事,不由一怔,又强调道:“我已说了,我并不知情。只是不知为什么,池婕妤知道了你自请去连州任职之事,她以前服侍我母亲,你替我寄养于崇安寺的往事她也知情,便向陛下进言,促成了此事。”
  程勉本来略垂着眼,听完这番因果,抬眼道:“原来如此。”
  明知程勉与自己同岁,可萧曜总是觉得难以从此人的神色间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过话说至此,萧曜自认开诚布公,一时间竟有了几分畅快感。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再开口,隔着一臂远的距离,各自默不作声地望着眼前的溪水或是更远处的群山。约一刻钟后,冯童找了过来,见萧曜无恙,神色也无不快,便说:“殿下和五郎原来在这里。”
  既然有了第三个人,萧曜也乐得打破这一刻的沉默,接话道:“难得醒得早,也想看看此地风貌。”
  “殿下怎么不叫醒奴婢,元双也在找殿下。”
  “我特意没有叫她。怎么,要动身了么?”
  “今天午后出发,傍晚就能到驿站了。”冯童笑着说完这句话,又转向程勉,“五郎想必醒得早,头巾都被露水打湿了。”
  程勉对冯童素来很客气:“我一听到晨课的更板,自然就醒了。”
  “是了。”冯童点点头,“奴婢动身找殿下时恰遇上庞都尉礼佛完毕,还想五郎是不是也去了。”
  程勉还是一贯的平淡神色:“我不信佛。离开崇安寺后,等闲不去佛寺了。”
  冯童愣住了,笑容也僵住了:“奴婢早听说程尚书兄弟皆精通庄老,程氏家学渊源在道不在释,可惜奴婢身份卑下,不曾见识过程尚书清谈的风采。”
  程勉看他一眼:“我也没见过。”
  冯童难得接不上话的模样让一旁的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很快地,他又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程勉。
  程勉对眼下的沉默似无觉察,他指了指头巾:“多谢冯内侍提醒。我是出来太久了,连头巾湿了都不曾留意到。”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萧曜请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萧曜奇道:“你们都说他有盛名,难不成他的名声,是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的?既然如此,去什么秘书省,御史台不是更合适么?”
  冯童闪过一丝苦笑:“程五没有冲撞殿下吧?”
  萧曜摇头,还是盯着几乎看不见的那一抹灰色,徐徐答:“没有。”
  一问一答间,下起了蒙蒙细雨,冯童忙护送萧曜回程。在路上,萧曜沉吟半晌,忽然问:“既然程氏信道,做什么把程勉送到崇安寺?京城十万户人家,总不可能只他一个人与我同一天生辰。程尚书也不是佞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这……”
  一犹豫,萧曜认定他必然知情,当下站定:“你们不要瞒我。要是真有内情,我早晚也会知道。”
  冯童引着萧曜先走到廊下,低声解释:“其实这是程尚书的家事……”
  萧曜牢牢盯着他,示意冯童不要隐瞒。冯童先四顾一番,见左右再无旁人,只好说:“奴婢听说,程五的生母是程尚书任扬州刺史时结识的士族孤女。当初赴任时程尚书没有携眷,直到回京履新前,才告诉夫人有了外室和小郎君……不想履新途中,那外室夫人染疾,竟故去了,从此程五便由王夫人亲自抚育。后来赵贵妃发愿,将殿下寄养为佛弟子,在寻找同生辰的儿郎时,不知程尚书从哪里听闻此事,找到了赵右丞,才有了程五寄养崇安寺一事。”
  他所说的赵右丞是赵贵妃的兄长、萧曜的舅父。觑见萧曜神色有些异样,眉头也拧了起来,冯童停了下来,等他吩咐。终于,萧曜转过脸,不悦地轻声说:“天下的爷娘既然不喜欢儿女,何必都养出来?”
  冯童略一迟疑,还是答道:“人若怀有爱恋之情,难免会生嫉恨之心,迁怒他人亦是常情。也许程尚书正是怜爱幼子,才托请同僚向贵妃美言,将程五寄养在崇安寺内也未可知。”
  对此番解释,萧曜始终沉默地望着如织的细密雨帘,不置一词。
  这阵春雨来得突然,收得也快,再动身时地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但为免意外,自庞都尉以降,皆放慢了速度。
  这对骑术尚不熟练的萧曜而言,无疑是件好事,正好可以不慌不忙地学习驭马。程勉看来也乐得清闲,反正萧曜每次无意间捕捉到他的背影时,都见他在倚马读书,很是自得其乐。
  不知不觉中,萧曜习惯了骑马,曾几何时,虽然尚无法像程勉一般在马上回信读书,但分心看看地图和道路旁的风景再非难事,连原本如同天书的连州口音,也渐渐能听懂五六成了。
  出裕州之后,需翻山方可至雅州和连州,而翻山之前,必须渡河。
  裕州治下的渡口有好几个,但官员们渡河,首选都是裕州治所承宁县西北的承宁渡——这是不仅是裕州境内最大的渡口,水流平缓,没有暗涡,宦游人四海为家,总是愿意讨平安的口彩,徒慰路途中的险阻。
  前一日萧曜一行赶到驿站时,裕州刺史柳岭已经在驿站内等候,专程为他接风并送行。萧曜一路上都刻意避嫌,不与当地官员往来,但柳岭不仅是裕州的主官及他的前任,更是长者,尽管旅途劳累,萧曜还是和程勉及其他属官一并赴宴去了。
  他本想借赴宴询问柳岭连州的近况,可入席后光应付裕州官员的敬酒就已经应接不暇。幸好冯童挡酒,又有庞都尉和程勉代饮,才勉强周旋下来,只是连州的近况,自然是无从问起了。
  虽然滴酒未沾,可第二天出发时萧曜还是觉得异常疲惫,反是来送行的柳岭不改精干之态,丝毫看不出昨夜豪饮的影响。
  两人略作寒暄,一行人便各自上马,朝承宁渡而去。这一程里,萧曜总算是找到了空闲向柳岭请教。闻言,柳岭呵呵一笑,执着马鞭朝河的方向一点:“某在任上时,常觉得时岁如流,公务如山——四季往复间,不知不觉就刷白了头发咯。殿下宽心,连州地远而事少,且公府自别驾刘杞以降,大多世代居于连州,对州内事务十分熟稔。待殿下到任,他们自当全力辅佐殿下……程司马亦是少年才俊,昨日吴录事提及,他是自请往连州任职,真是了不起的志气啊。”
  忽然听到程勉的名字,萧曜这才想起昨天他替自己挡了许多轮酒,散席时忙乱,没顾得上他,也不知道他醉了没有。
  萧曜找了一圈,方在队尾瞥见程勉的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脸色,身姿还是一如往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略一迟疑后,萧曜交待一旁的冯童:“去看看程勉。”
  “昨夜殿下歇息后,奴婢就去看过程五了。”冯童答,“怕他醉后要饮茶,还安排了侍卫守门。”
  “真的醉了么?”
  冯童摇头:“看不出。”
  昨夜程勉不仅替萧曜代饮,自己还饮了不少,萧曜不由愣了一下,这才点头:“他倒是海量。”
  冯童笑答:“确实人不可貌相。殿下知道么,程尚书滴酒不沾,可是朝内闻名的。”
  承宁渡离驿站骑马只需一刻钟的光景,到渡口时正好有人从北岸渡河,两艘渡船在水波不兴的河面上显得格外伶仃。
  往来官渡的没有平民,柳岭就打发人去打听是何人渡河,不多时消息传回,说是昆州司马崔敏致仕,返乡途中绕经裕州扫墓。
  萧曜不认识此人,倒是柳岭听到这个名字后对萧曜说:“崔子捷与程尚书在扬州共事过,要不要问一问程五,可相识么?”
  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程家的故人,萧曜点点头:“也好。”
  他让冯童找来程勉。走近之后萧曜看清程勉脸色隐隐发青,便猜想肯定还是喝多了,不由放缓了声气,指着此刻正在靠岸的渡船说:“方才柳刺史说,船上的人是昆州长史崔敏,他与程尚书在扬州时是同僚,如果两家相识,正好一见。”
  程勉的目光掠过江面,神色很平淡:“回殿下,不相识。”
  柳岭道:“是我想当然了。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登船吧。”
  萧曜此行不足百人,但颇有些辎重,就在一行人等着装卸辎重时,载着崔家人的渡船先到岸了。
  见到这样的阵仗,崔敏果然也遣了仆从来询问是何人渡河,听说是往连州赴任的陈王,当即带了家人前来拜见。
  崔敏身材瘦削,因为常年在昆州居住,皮肤晒得黑红,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应是端正的好相貌。不知为何,萧曜觉得此人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他已经到了致仕的年龄,头发也全白了,但同行的两个儿子年纪还小,看起来顶多十二三岁。父子三人见过萧曜后,接着又去拜会柳岭。柳岭显然与崔敏相识,很亲切地抚摸了其中一个少年的头顶,说:“适才我方感慨时岁如流,上一次见到子捷兄时,小郎君尚在襁褓中,现在已经是少年了。”
  崔敏说的是非常标准的官话:“柳公说得极是。正是有十年未见了……”
  他停顿得非常突兀,神色也为之一变,仿佛陡然间遭遇了大变故。萧曜不明所以,便顺着崔敏目光的落点望去,还没看出个究竟,只见他满脸难以置信地朝着河滩的方向快步走去,用颤抖的声音喊出来一个名字。
  萧曜不由得看了一眼柳岭,后者也是一脸的迷惑,但这时萧曜已经知道了崔敏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程勉飞快地退后了一大步,将自己和踉跄而来的崔敏硬生生拉开一人有余的距离,然后克制而不失冷淡地轻揖:“十三舅父。”
  崔敏像是丝毫没有看出程勉的冷漠,激动得几乎哑了:“……竟真的是阿眠么?”
  众目睽睽之下,程勉并没有被戳穿托词的不安,他的神色始终平淡,和早前回答萧曜“不相识”时一模一样:“不曾想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舅父身体康泰么?”
  崔敏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我方才还疑心认错了,还想,怎么会在此地见到阿眠?不想真是你——不想我还能认出你……”
  程勉略一颔首,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现任连州司马,在赴任途中。”
  “你……你怎么去连州任职?你阿爷准么?” 崔敏难以置信地反问。
  “陈王殿下接任连州刺史,陛下为他擢选属官,我素来心慕昆连,便求官同往。”
  崔敏回头看一眼萧曜,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满脸黯然地重重叹气:“你阿爷竟不拦你。”
  程勉毫不为所动:“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实属意外之喜,见到舅父康泰,也放心不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惟愿舅父和两位表弟保重身体,平安返乡。”
  说完,他深深一揖,然后绕过崔敏,朝着渡船扬长而去。
  虽然亲眼见证了程勉睁着眼睛说瞎话,萧曜并不生气,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直接跳上了渡船,留在崔敏浑身发抖地擦泪,倒生出些恻然来。
  明明是亲戚重逢,却满是决绝之意。萧曜明知这其中必有内情,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柳岭说:“昨日偏劳柳刺史及接风,眼下辎重已经装好,不敢耽搁行程,就此别过。”
  柳岭当即知机地接下话头,两人心照不宣地再简短寒暄了一番,萧曜便率先登上了渡船,准备过河。
  过江用的渡船至多只能乘坐十人,于是萧曜在的这条船上,除了程勉、冯童和元双,其余皆是宫中的侍卫。而因为出发前的这场变故,开船之后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都没有开口,整条船也跟着鸦雀无声,一时间唯有刺骨的江风呼啸而过,在远行人的脸庞上划下尖锐的寒意。
  自离开帝京,已近一月,离京越远,仿佛离春天也远了。所幸尽管天气寒冷,但河面没有结冰,初春的水面也浅,算是易渡的季节。
  船行出一段之后,萧曜有意无意地回首眺望:送行的人都还留在岸边,崔敏父子三人的身影也清晰可辨,可是程勉面向着北岸,并不回头。
  渡船仅方寸之地,萧曜不多时便留意到程勉脸色铁青,神情亦甚是冷峻。起初他只当是程勉在置气,后来发觉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扶着船舷的右手亦在微微发抖,转念间,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晕船么?”
  声音虽低,可萧曜正好在上风处,程勉当即回头,瞪了他一眼。再接着,就见程勉身形一晃,吐了。
  事发突然,在萧曜愣神的一瞬里,元双和冯童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到程勉身旁慰问。程勉一面倚在船舷上吐个不停,一面连连摆手,也不知道是说无事,还是要他们不要靠近。
  程勉吐了半天全是清水,显然早上没吃任何东西,元双看他吐得七荤八素,将自己的手巾递给他不说,还出言安慰:“就要到岸了、就要到了。下船之后,奴婢给大人冲点茶吃。”
  程勉好不容易止住吐,一张脸惨白,眼睛倒是红的。他面对着元双却垂眼并不看她:“是我失仪了。不要紧。到岸上自然好了。”
  元双颇同情地看着程勉:“奴婢以前也晕船得厉害,登船前还想,幸好只要渡一次河,不然,可怎么办哪。”
  她有意引程勉说话分散注意力,程勉意会,接话道:“只怪我昨夜贪杯。”
  元双听他的意思是不晕船,又说:“饮多了酒么?那五郎头痛不痛?”
  “那倒不。”
  “不痛就好。不过还是要吃一点热食,宿醉的人寒气最容易侵入肺腑,可不要病了。”
  “昨夜冯内侍专门遣人照顾我,还送了热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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