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程勉提及自己,冯童笑道:“地方官场应酬风气浓厚,宴席间总是更放肆些。程大人一人挡了大半的酒,但若非如此,也不知道程大人如此海量。”
程勉一笑,并不掩饰自嘲之意:“要真有海量,就不会出丑了。”
他们三人的对答悉数落入了不远处的萧曜眼中,越是留意程勉的言行,越发让萧曜觉得之前曾隐约冒出的念头并非凭空而来——程勉对自己总是心怀防备。
在元双和冯童有心的陪伴下,在余下的行程中,程勉没有再吐。一待上岸,萧曜便让元双向渡口的守军借炉火煮茶,煮茶时又有船从南岸来,下来三个自称是崔家家仆的人,奉崔敏之命前来照顾程勉。
他们来时程勉正在渡口守军的官舍里等茶水兼避风,屋舍里除了守着炉火的元双,萧曜、冯童、另有两三名侍卫也在。程勉见状,本要去屋外说话,萧曜却拦住了他:“不妨事,让他们进来答话吧。”
程勉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可冯童只当没看见,萧曜话音刚落,当即亲自出门把崔家的下人领进屋里叙话。
来人两男一女,看年纪应当是夫妻俩带着孩子,果然,其中那个中年的男子见礼后说:“崔长史得知大人此行没有带仆从,担心大人不服连州水土,命小的一家跟去连州,服侍大人。”
程勉摇头:“不必,我不用人照顾。你们还是跟着崔长史回故乡吧。”
来人看了看四周的情况,见上首的萧曜没有表态,又说:“长史说当年大人跟随父母返京时,他没有……”
“不用说了。”程勉微微皱起眉,不大客气地打断他,“崔长史与我母亲虽皆出于崔氏,可昔日并无往来,不敢领受这份厚意。”
那下人并不为程勉的言语所动,一拜后继续说:“大人,昆连皆是荒蛮苦寒之地,气候恶劣不说,风土人情也与扬州大不相同。大人没有在边塞诸州生活过,会有诸多不便。小人跟随长史赴任昆州,娶了当地的女子,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水土,也不怎么思念故乡了……还有这小儿也是在昆州生养的,蒙长史和先夫人的大恩,跟在小郎君身边使唤,能识几个字,也通晓胡语,跑腿传书、端茶递水都做得。大人是去任官,连跟随的仆役都没有,到了连州,同僚间如何相处呢?”
程勉闻言,反而笑了:“我俸禄微薄,雇不起你们。”
听到这里,萧曜心想这人面不改色信口开河的本事倒真是不错,于是他轻声道:“崔长史顾虑周全,你们只管好好照顾程司马,不必担心工钱。”
他说话时不看程勉,说完以目光示意冯童,冯童立刻接话:“殿下、程大人安心,奴婢会亲自料理此事。”
萧曜看着崔敏派来的下人,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陈王殿下,小人燕来,我家几代人都受崔氏深恩,现奉主人之命前来服侍程大人,不敢求金帛钱财,只求殿下美言,让程大人留下小人一家。”
直到这时,萧曜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程勉——后者神色间看不出太多情绪,惟有嘴角边还有一丝笑意。不过萧曜隐约觉得,此人心里越是不以为然,反而会笑,这时见他面有笑意,也笑了笑,指着跪地不起的燕来说:“崔长史一片好意,送来得力的忠仆,程五就不要推辞了吧。”
程勉的笑意果然深了些:“我没有家累,实在不需要这么多仆人。殿下也是初赴连州,若是觉得崔氏的仆人堪用,我斗胆借花献佛,转赠给殿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曜继续含笑点头:“既然你做主人的如此说了,孤自当笑纳。”
答应下来之后,他又问了燕来妻儿的姓名,然后叫住奉茶后准备退到一边的元双:“程大人将燕来一家转赠与孤。孤的起居素来由你掌管,你给他们安排个差事吧。”
这屋子也不大,元双在煮茶时已将几人间的对谈听得一清二楚,哪里会不知道萧曜的弦外之意,当即说:“奴婢这几天就在想,是要有个当地人指点连州的水土风物,现在有了茹娘子,正好可以向她请教。”
主仆一问一答间,分明是真的要将燕来一家带去连州。程勉这时知道此事绝不会如自己所愿,朝着萧曜很轻地一笑,再不看他们了。
他虽然不理会燕来一家,但再启程之后,燕来却带着自己十岁出头的儿子燕鸿,始终骑马跟在程勉几步开外处。燕来还好,一路上沉默寡言,如果萧曜不发问,绝不出声,可燕鸿年纪还小,也不知道父母叮嘱了他什么,每次程勉无意中瞥见他们父子,都能见到燕鸿眼巴巴地望着他。
渡河之后,往西再走两天,就到了玄池岭下。玄池岭自古即是重要的关隘,山岭东西两侧均设有关防,是往来连昆二州北线上的必经之地。
按照计划,一行人应该在抵达岭东的长门驿后稍加休息,然后挑一个月明之夜出发,这样就能在第二天的傍晚翻过玄池岭垭口,赶在日落前抵达岭西的安西驿,这样就免去了在山中过夜的风险。
但就在他们入住长门驿的那天晚上,岭东下起了大雪。
如此一来,行程自然而然地耽搁了,一行人不得不羁留在长门驿,等待雪停。长门驿不同于一路上的其他驿站,既有守军,也允许经由玄池岭往来东西的商旅留宿。因为这场大雪,本来就繁忙的驿站聚集了更多天南海北的旅人,尽管萧曜等人住在驿站的最深处,住客们的喧哗笑闹还是不分日夜地传来。
这一路来萧曜几乎都忙着赶路,如今意外得到几天的休整,先是乐得清闲,过了两天,到底好奇前头的热闹,便换上了不显眼的衣服,带着冯童和燕来去一探究竟。
朝廷久不对外用兵,即便是地处要害之地的长门驿,也看不到枕戈待旦的紧张气息,守军中不少人还在当地成了家,连带着驿站也兜售酒水,为逆旅中人暂解漂泊在外的孤苦困顿。
一进前厅,扑面而来的就是炭火的热气和劣酒的酸气,夹杂着冬衣特有的膻腥气,熏得萧曜登时红了眼睛。不过经过一个月的奔波,萧曜也养出几分随遇而安的好脾气,稍作适应后,燕来领他挑了个墙边靠窗的位置,恰好有一丝半缕的北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漏进来,在此时此地,不仅不冷,反而有了难得的清新。
惟有身临其境,萧曜才算是明白了在院落最深处听见的喧闹声的源头:夜来无聊无非是划拳拼酒、赌博吹嘘、也有趁机贩卖货品的,遇到胡汉间语言不通,比划着比划着,声音越发大了。
萧曜自幼养在深宫,一见之下,只觉得人人都喝得东倒西歪、眼睛赤红,形容可谓不堪,尤其是不远处有人喝得烂醉如泥,竟伏案大哭,可同桌人仿佛视若无睹,不仅不停下划拳,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萧曜原以为他们并不相识,可眼看那大哭之人还要摸酒,前一刻还在专心致志划拳的人已先一步将酒壶挪走了。
待得时间越久,萧曜越是不解。忽然,耳旁传来冯童的声音:“……此地嘈杂,还是回去吧?”
萧曜下意识地点头,然后忍不住问:“这到底有什么趣味?场面着实不堪。”
冯童思索片刻:“俗伧之乐,总有自己的道理。何况饮了酒,就身不由己了。”
萧曜不以为然地皱眉,陡然觉得厅内气味十分难以忍受,再也不愿多待:“走吧。”
他本来也没有落座,说完立刻迈开脚步,一刻都不愿多停留。可目光一转,忽然又停住了,下一瞬,刚勉强松开的眉头再次锁了起来。
在重重人群的深处,程勉亦栖身其中。他不知来了多久,因为饮酒和火烛,平日间总是略显苍白的面孔倒有了别样的光彩。
不过让程勉焕发光彩的也许并不仅仅是酒,还有身边人——
那正牵着程勉袖口的,分别是名男装丽人。
她嘴角含笑,眉目含情,殷切地对程勉低语。
萧曜自是不可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唯见程勉一扫冷淡的神色,眉眼间仿佛都笼上了薄纱,是从未见过的柔和生动,却摇了摇头。
那少女一咬嘴唇,反而凑得更近了,伏在程勉耳旁,又说了几句话。
程勉只笑,答了一句,还是摇头。
她并不气馁,左右一看,竟咬了一下程勉的耳垂,接着撑住程勉的肩膀站了起来,伸出双手用力拖住程勉没有执盏的右手,不依不饶地非要拉他起身。
程勉被她拉着离席,人声鼎沸之中他们的离去并没有引来旁人侧目,仿佛两尾鱼,游进了水的深处。
第24章 愿天无霜雪
在回暂住的小院的路上,萧曜正好撞上出门的元双。
之前没告诉她去哪里,元双以为他散步回来,见萧曜发间沾了雪花,习惯性地伸手掸去了:“殿下去了好久。”
她正捧着个包袱,萧曜不由问:“你要去哪里?”
元双笑答:“先前殿下吩咐奴婢做一双靴子还给五郎,奴婢也没顾得上,这几日有茹娘子帮手,总算是赶出来了。现在时辰还早,就想给五郎送去试试。”
听说她是要去找程勉,不久前所见又浮上眼前。萧曜当即沉下脸:“不必去了。”
看见元双露出不解的神色,萧曜蓦地有些烦躁,却不肯细说:“今天也不出门,明日再送不迟。”
言毕他绕过丢下仍在疑惑的元双,疾步往屋内走,这时冯童对她飞快交待了两句,元双一怔,才跟着冯童一道追赶萧曜去了。
萧曜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荡去沾染上的无形的污浊之气。刚推开两扇窗,元双和冯童都赶到了,元双惊呼:“殿下,外头风大雪大,着凉了如何是好!”
“大惊小怪什么!”萧曜不耐烦地一甩手,窗户被风刮得不断开合,发出劈里啪啦的乱响声。
他难得动怒,元双登时收敛了声音,关好窗户后才试探着说:“殿下刚从外头回来,难免觉得热,一会儿汗收住了,就能察觉到冷了。”
萧曜不觉得热,只有手心有些汗意,他发现元双还拿着包袱,当即又蹙起眉头,不待元双靠近,自己先脱去了外袍,扔出门外后,又扭头进了内室。
片刻后冯童悄无声息地也跟了进来。萧曜依然冷着脸,冯童稍作迟疑,劝道:“殿下素来是目下无尘,可有些事,也不好过问。”
萧曜反问:“我如何过问了?”
冯童缩缩肩膀:“奴婢言语不查,望殿下恕罪。”
萧曜从小被元双和池真细心服侍,养尊处优久了,难免有些洁癖,这一路上虽然辛苦,日常起居轻易也不容其他人靠近,一想到那个女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近程勉,且程勉居然还容她近身,就觉得异常烦躁。
不过他再觉得两人间的举止不堪,也不会和冯童、更不会与元双直言,只是脸上的不悦之色始终不去,原本看书的打算也因为心浮气躁而看得七零八落,总觉得今夜处处和以往不同,折腾了好一阵,终于决定索性什么也不做,早早睡了。
吹灯之际,萧曜猛然意识到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他没有听到程勉的琵琶声。
第二天萧曜醒得比平时略早些,在冯童的服侍下更衣完毕后,才知道元双早已起来了,正在外间收拣衣箱,将平日赶路时来不及打理的衣物熨烫整齐,再一一熏香,供萧曜日后穿戴。
这件事不仅琐碎,而且颇耗精力,以前惟有熏香一事需要元双亲历亲为,其他琐事自有宫女来做,如今只她一人,就算有冯童在旁帮手,也成了一项大工程。
虽然听到了萧曜的脚步声,但元双正在熨一件萧曜贴身穿的绸衫,怕分神坏了衣裳,不抬头地说:“殿下恕我无礼了。殿下今天醒得好早,难得不需赶路,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这话应该我说给你们才是。”萧曜见元双手上不停,看了一会儿,说,“你们总想让我觉得和在宫里一样,额外花了许多力气,以后不必这样了。”
元双先拿开衣物,然后答:“照顾殿下是我等的分内事。是我动静太大,吵醒殿下了么?”
“没有的事。连州和京中有许多不同,我去连州之后,如果事事都要依宫中的做派,那是不成的。其实这一路上我渐渐也习惯了,衣物只要干净,香事什么的,都免了吧。得闲就歇一歇,你瘦多了。”
元双脸上闪过酸楚黯然之色,又很快抹去了:“我做这些事也惯了。不为殿下整理衣箱,也要找别的事情做,不然总不安心……冯童说昨夜殿下没吃什么,我这就让人送朝食来。”
她匆匆地转过脸,起身出了门。元双今天还是穿着男装,萧曜不免又想到前一晚所见。他不愿多想,无奈地对冯童说:“你也要劝一劝元双。”
冯童苦笑:“殿下把话说破,元双怎能不哭?”
“待过了这玄池岭,就到雅州和连州了。你们为我委屈,却不能说,还想方设法宽慰我。还有些话能说,可都不说,我却不能不说明白。”
萧曜走到窗前,推开一线,近处是一片晶莹世界,再远处,就是横亘连绵的山脉,如同沉睡的白色巨兽。凛冽的空气让他更加清醒:“裴氏因一己的私欲,进谗言离间陛下与我。如今外祖父和母亲都已经去世,舅父们要维系赵氏一门,不能忤逆陛下,我惟有去连州。太子久病,可论年龄,萧晔比长生还小些,今日是我去连州,焉知明日不是萧晗萧晃他们?”
长生是太子萧晟的独子,他出生前萧晟染上重疾,几近不治,又在他出生后奇迹地转危为安。为此天子赐名“长生”,对长孙的喜爱亦是尽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