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最先感觉到有异样的是胸口,再怎么刻意排除杂念、放缓一呼一吸,尖锐的针刺感还是缓缓爬到了脑中,又一刻也不肯停歇地朝着眼睛和双耳蔓延——喉间如同被灌下砂石,耳旁不时响起狂啸而过的风雷声,胸间被种下的种子已经萌发,睁不开眼睛,亦无法合上。
  而缓缓转动的车轮带来的颠簸和晃动放大了身体每一处的不适,萧曜几无意识地叹息了一声,下一刻,微凉的手心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知道一定是元双,借着大半张脸掩在狐裘里,委屈地抿了抿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但即便是元双的声音,此时也变得异常刺耳了。
  “殿下要饮水么?”
  萧曜半闭着眼,只是摇头。
  忽然,他闻见一股清凉而苦涩的气味,这时说话的人换成了茹娘子:“殿下,翻山时没什么药可以用,小人准备了几个药包,若是觉得心慌反胃,殿下就闻一闻,感觉好些了,就不要再闻了……闻多了,怕没那么有效了。”
  萧曜的头疼得厉害,都不知道药包是谁塞进他手心里的,可一时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恍惚中元双将他揽到了自己身侧,又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殿下不要用神,安心歇一歇就到了。奴婢守着殿下,殿下要是难受,只管掐奴婢的手。”
  她的身体远没不如自己暖和,可萧曜既没有力气推开她,也贪恋她带来的一点清凉。他任由元双搂着自己,稀里糊涂地想,这真是活回去了。
  元双的手缓缓拂过他的额角,最终停在了双眼前,也带来了凉意,萧曜靠在元双的肩头,片刻后,重新被彻底的漆黑所笼罩。
  他终于得以入睡,又不时被突发的心悸和气短所惊醒;每隔几个时辰队伍都要停下来略作休息,这时萧曜也会短暂地恢复片刻意识,可用不了多久,就再次昏睡过去。
  他几乎睡了一路,起先每惊醒一次,就更难受一分,但渐渐的,不知从几时起,尽管心慌和头痛始终折磨着他,然而耳旁的轰鸣声开始缓慢地退潮,手脚也恢复了暖意。当终于再一次捡回意识时,萧曜陡然间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他或是此刻车中唯一醒着的人了。
  这时反而是元双睡进了他的怀里。他半边身体被元双压着,只有一只胳膊能活动,可萧曜不愿叫醒她,小心翼翼地摸过一件袍子盖在她的膝上,他又靠回了车壁,继续闭目养神。
  可是他大概睡了太久,这一次在睡不着了,眼睛还是一抽一抽地疼着,只得睁开眼,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处出神。为了保暖,车中很暗,萧曜过了很久才适应了光线,依稀看见茹娘子搂着燕鸿蜷在一角,而程勉则在另一侧坐着。
  单靠此时车中诸人的呼吸声,萧曜无从分辨程勉是否醒着,正在凝神分辨之际,车帘忽然被掀开了一角,车帘后闪过个大半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来。
  萧曜被雪光闪得下意识地合起了眼,再睁开时吃了一惊——来者原来是冯童,就是别说眉毛,连睫毛上都是一片雪白。
  见到清醒的萧曜,冯童露出惊喜的神色,落下护住口鼻的领巾说:“殿下可是醒了。这一路殿下不进水米,可真是让人忧虑。”
  元双本睡得警觉,这时听见萧曜的声音,也转醒过来。一旦留意到帘子被掀开,她立刻以身体挡住大半窗口,遮住寒气的同时小声解释:“车里人多,大夫交待,每一刻钟都要通一通气……”
  萧曜虽然丝毫不觉得饥饿,但发不出声音来:“……是不是要到了?”
  好在冯童读出了他的唇语,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已经到山的西侧了。”
  得到这个答案后,萧曜也松了口气。无论一路上如何狼狈,他又如何人事不知,到底还是顺利地翻过了玄池岭。
  他情不自禁地吁出口气,几乎是在同时,又头晕气短起来。一晃后萧曜反手抓住窗棱,立刻被凉意激得一哆嗦,当下不敢大意,拢好领口,才凑到窗边张望。
  原来他们正走在一处深谷之间,除了正在通过的这条山路,两侧崖壁都是漆黑尖锐的岩石,阳光照耀其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这险峻的山势令萧曜目眩,他再说不出话来,在重新涌上的眩晕中,萧曜勉强以目光示意冯童护住五官,就退回了车内。
  此番动静没有吵醒程勉和茹白玉母子,趁着通风透气的短暂光景,萧曜总算是瞄了一眼这一路都没有说上只字片语的程勉。西斜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侧脸上,照亮他舒展的眉目和紧咬的嘴唇。程勉显然是在梦中,这般矛盾的姿态下,整张脸的神态是平和的,既不冷漠,也无痛苦,但他做的一定不是一个好梦——
  一行泪水如同一缕细细的金线,顺着略失血色的面颊滑进了衣领的深处。
  可是除了这一行泪水,程勉再无其他任何动静,萧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莫名觉得这个人连胸口间的起伏都看不到了。略作踌躇后,他没有使唤正在放下帘幕的元双,亲自探过身去,伸手探了探程勉的鼻息。
  路上湿滑,在身不由己的颠簸中,萧曜不幸失了准头,手指无意间擦去了程勉的泪不说,整个人更是直接扑向了程勉。
  怀里莫名摔进来一个人让程勉立刻睁开了双眼。,萧曜顾不上应对程勉的愤怒,亦无视对方冷漠而疑惑的注视,惊讶地皱起了眉:“……你在发热……”
  不容他把话说完,程勉伸手捂住了萧曜的嘴。


第25章 征人尽望乡
  也许是在情急之中,程勉没有控制住手上的力气,萧曜眼前迅速黑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挡,竟没有推开,益发觉得程勉的手心烫得惊人,而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被他的手点着了。
  萧曜怎么也料不到,明明年纪一般大、身量也相仿,彼此间力量的悬殊会到这个地步。他又惊又怒,不由得用尽全力,狠狠地掐住了程勉捂住他口鼻的左手手腕。
  听到异样的响动后,元双匆忙又拉起了帘子,一待看清萧曜和程勉扭打作一团,当即叫出声来:“……五郎,使不得!”
  这一声惊呼终于警醒了程勉,一怔之余,旋即松开了手。
  虽然只有极短的工夫,可萧曜不仅脸到颈项被憋得通红,连眼白都染上了赤色。伴随着一阵接着一阵的嘶哑空洞的咳嗽,整个人也因为难以喘息,痛苦难当地蜷了作一团。
  元双已然面无人色,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扶住萧曜。萧曜死命掩着嘴,竭力想藏住咳嗽,可越是这么想,越无法如愿: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攫死了他的喉头。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茹白玉也醒了,见萧曜的脸色发青,忙用力扳直他的背,又示意元双揽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呛到自己,然后连声疾呼提醒萧曜:“殿下……殿下,殿下莫要吸气,求殿下静下神,再缓缓将气吐出来……”
  可无论她喊得多么急切,声音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萧曜怎样都挣不开茹白玉和元双,眼前更是如有漫天蚊蝇乱飞,他不禁益发地着急,用力深吸一口气,只想出声安慰他们,就在这时,胸口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毫无预兆地断开了。
  ……
  萧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感觉到光亮后,他费力地掀起眼皮,头顶和胸口间似乎被牵上了一条细线,略一动,就带来撕扯的疼痛。
  目光所及之处,皆模糊成一片,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视力终于恢复了些,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元双泫然欲泣的神色。
  唇舌干渴如焦土,没有说话的力气,想扶住元双坐起来,伸手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腕。
  转过目光这样一个动作也成了考验。在认出手的主人后,萧曜总算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抓了多久程勉,忙不迭地松开手,又移开了视线,低声说:“……元双,我要喝水。”
  虽然只能发出微弱至极的声音,但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元双哆哆嗦嗦地拿来水囊,小心地托着萧曜的后颈,喂他喝了几口,才以同样轻到不能再轻、近于恍惚的声音喊了一声“殿下”。
  冰冷的水滋润了喉咙和嘴唇,也带来新的疼痛。萧曜又积攒了一些力气,努力牵了牵嘴角:“……我一定吓到你了。”
  元双摇头,竭力忍耐的泪水终于在听见这句话后夺眶而出:“奴婢无能,殿下受苦了。”
  萧曜的听力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出山没有?”
  元双摇头:“殿下方才昏睡过去,茹娘子下车换了大夫来……幸好殿下醒了。”
  萧曜疲惫不堪,又闭上眼睛:“嗯。”
  元双拉住他的手,又不敢用劲:“殿下不要睡着了。”
  听见她的哭腔,萧曜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答应你,我不睡。程勉在发热,你记得让郑大夫也看看他。”
  尽管答应了元双,且隐约知道再睡就不妙了,可对现在的萧曜而言,“醒着”一则太难,二则也太痛苦了。萧曜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明明已经在下山,但从胸腹到五官,反而比在山里还要难受,到底又是什么在捏着他的口鼻,攥着他的心肺,还在狠狠拉着他的关节呢?
  回程一定不能走同一条路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再反复,直到他意识到,也许终生也回不到京城了。
  离京至今,萧曜始知乡愁。
  到安西驿时,玄池岭西侧飘起了鹅毛大雪。
  萧曜是被背下车的,终于来到温暖的室内后,他刚喝进一口热水,就因为胸膛的剧痛,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前来服侍的驿丞和杂役见多不怪,熟练地除去萧曜的外袍,用早已准备好的热手巾用力地擦拭他的胸口和四肢,接着不顾萧曜的抗拒,继续给他喂加了盐的热米汤。
  这一系列的举动无异于酷刑,元双吓得肝胆俱裂,却也知道这是不得已之举,只能用力将萧曜搂在怀里,一面安抚他,一面掉眼泪。如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萧曜的皮肤被擦得像熟透的虾子,驿丞才满头大汗地丢下手巾,伏地向萧曜告罪。
  直到这时,萧曜的意识才算是恢复了大半,他有气无力地摆手,示意一干人等起身,又费力地说了几句话,待元双靠近他唇边,分辨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时,眼泪先一步掉在他的脸颊上。
  萧曜推了一把元双的胳膊,元双哽咽着说:“殿下问马驿丞,兵士们可安置了?”
  “早已准备好了汤饭和热水,他们都在休整。马匹也都栓好了。”
  他接着问冯童在哪里,元双说:“冯童无事。他换一身衣服就来服侍殿下。”
  萧曜的脑子迟钝得厉害,半晌后摇摇头:“不要他。”
  然后又说:“你也走。”
  元双愣住了,这时马驿丞察言观色,说:“陈王殿下没有翻过高山,难免不适,待休息几日,慢慢恢复饮食,就无碍了。元娘子一路上也辛苦了,今夜也请安心休息,下官会安排人守夜,照顾殿下。”
  听完这一番话,萧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嗯。”
  他看向元双,神情极坚决。眼看他不肯罢休,元双再不情愿,此时也只能擦干泪水,点了点头,又不甘心地央求:“奴婢睡在一旁,万一殿下要人端茶送水,他们不知道殿下的习惯……”
  萧曜摇头:“我不渴。”
  他的脸上一片潮红,因为神情尤为坚决执拗,眼睛亮得惊人。元双不敢再与他僵持下去,只能不甘地答应:“可不守着殿下,奴婢又如何能休息呢?”
  萧曜只是合上眼,再不看她。
  这一回他很轻易地睡了过去——也可能是再次昏了过去,只是这一次终于不再有人试图再唤醒他,而他也知道,玄池岭已经被抛在身后。
  再被奇怪的动静吵醒时,萧曜只当是起了大风。
  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会开着窗,翻了个身强撑着坐起来,只想尽快合起窗,可起身后踩到的不是地板,却是他人的身体。
  萧曜浑身汗毛登时立了起来,他顾不得浑身酸痛,下意识地要喊冯童和元双。但他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而这时榻边人也开了口:“殿下,前几日岭西大雪,压倒了安西驿一半的屋舍,炭火亦不足,只能请殿下海涵,容我在此歇息一晚。”
  程勉的声音在夜里听来也和日间不同,萧曜片刻后回过神来:“……原来是你。”
  一阵轻微的响动后,程勉也坐了起来,又从屋角挪来了一盏几乎燃到尽头的灯,映亮他们所在的一角。
  他是合衣而眠,想来是睡得很浅,不见睡容。萧曜怎么也想不到会与他同室而眠,原本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忘了,愣了半天,丢出一句:“你不是在发热么,怎么能睡在地上。”
  程勉也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分明也一怔:“出山后就无事了。不是在地上,有褥子。”
  “哦……”萧曜呆呆地点头,“那……元双呢?”
  “炭火不够,里间太小,外间又太冷,她去别处歇息了。”
  萧曜沉默了片刻:“所以是你在守夜么?”
  程勉的面孔大半隐在阴影里:“之前说了,殿下的屋子炭火最足。要是殿下不踩我,我也睡着了。”
  萧曜还要再问,吵醒他的那阵怪声再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萧曜听分明了,那呜咽不绝的声响,原来是哭声。
  “……有人在哭?”萧曜问。
  程勉反问:“殿下第一次听见么?”
  萧曜点头,之后觉得这一问实在蹊跷,又追问:“难道常常有人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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