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童受了冻,但没有外伤,很快就回来照料起居。萧曜见他走路一瘸一拐不利索,想方设法地要打发他休息,冯童一律唯唯诺诺地答应,过不了多久,又笑嘻嘻地凑到眼前来了。
在元双和茹娘子不眠不休的看护之下,程勉的高热两天后就退去了,人也恢复了意识。如此一来,虽然安西驿内交织着因病痛和羁旅而生的惨淡愁云,但在萧曜周遭,倒是说得上一句“诸事大吉”了。
庞都尉原定在安西驿至多逗留两日,可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能启程的迹象。炭火可贵,萧曜和程勉日间都同室而处,只是两个人以往就不大搭话,如今程勉病体初愈,更是寡言,经常一整日都听不见一句话。为了活跃气氛,也为了冲一冲病气,元双索性让茹娘子带着燕鸿过来,在照顾萧曜和程勉之余,正好一起做女红打发时间,而燕鸿也能沾沾萧曜他们的光,不至于挨冻。
一天午饭完,元双见程勉气色不错,就自告奋勇要为萧曜和程勉煮茶。她这一手本领来自内宫,别说普通人,就连品秩低一些的官人家庭也未必见识过。燕来夫妻多年在士人家中服侍,举止都有分寸,可是燕鸿年纪还小,看得都呆了,元双一停下来,他趁着萧曜和程勉都在喝茶,大着胆子绕到元双身边,搂着她的脖子,和她说起悄悄话来。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元双听后就笑了,看向程勉,说道:“燕鸿想借五郎手边的地图看一看。”
程勉点头:“你来取吧。就在案边看也行。”
燕鸿欢呼一声,当即凑到程勉身边去看地图,神情专注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珍宝一般。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转头问茹白玉:“阿娘阿娘,明明还有路能到连州,为什么还要爬山啊?”
萧曜坐得本不远,也能看见燕鸿所指的,正是通往昆连的南道。这时他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追问过,为什么非要取北道而行。
茹白玉生怕他打搅了贵人,轻声嗔道:“就你话多。官人们本就是不走那条路的。”
“但是……但是,明明有路嘛,也没有山。”
“路已经变了。”
萧曜这时也好奇起来,插话道:“变得如何了?”
茹白玉没想到萧曜会出声,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诚惶诚恐地拜倒:“小儿多话,请殿下恕罪……”
“不妨事。我只知道官员出仕昆连走北道是不成文的规矩,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既然都说南道易行,为何要走崎岖的北道呢?”
“所谓南道易行,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数十年前桑河改道,长干滩的气候和风土都变了,如果不是有识途的老马和向导,那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而且……” 茹白玉起身,犹豫了一下,“我听阿爷说,就算是当年还能走的时候,官人都忌讳这条路,不到万不得已,那是决计不走的。”
这几天为了安抚兵士,每天萧曜都要和庞都尉、吴录事一道去驿站边的山神庙上香,如今忽然又听到“忌讳”之说,当即皱了眉:“玄池岭有山神,想必南道也有河神滩神了。这些神仙都这么难相处,肯定脾气不好,才处处与人为难。”
说完,萧曜莫名觉得有人在看他,可是真的去找,又找不到视线的来处。这时茹白玉又开口了:“河神确实是有的。不过官人们不走南道,据说是因为一个故事……”
她膝行几步来到案前,在地图上辨认了一番后,用手指轻轻一划:“这图上果然已经没有桑河了。小人的祖母是从南边迁到昆州来的夷人,祖父则是西边入关的胡人。我听祖母说,昆州以南,曾经有过一个叫舒乐的小国,国都就在桑河的边上。国主有两个儿子,年长的聪慧仁厚,但因为很小的时候没了母亲,国主宠爱少妻幼子,王子成年后,就在桑河的下游给了他一片封地,让他离开国都。
“在出城的路上,有人拦住路,劝王子向国君求情,将封地改在上游。王子说,大王已经下令,一言九鼎,如何能够轻易更改?虽然下游是不毛之地,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将荒地开垦成良田。拦路的人又劝他,要他放弃水路,改走陆路。出发时正是秋天,水路便捷,于是王子又谢绝了。这个人被拒绝了两次后,并不气馁,第三次劝他,不要孤身赴任,带一个好朋友一起去。王子有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比骨肉兄弟还要亲,正好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听到这个劝告,觉得正合心意,当下就告别了父母亲人,和王子一起去赴任。
“有了朋友的辅佐,封地日益兴盛富庶,王子也得到了百姓的爱戴。但忽然有一天,国都传了旨意来,说王子在河里投毒,国君吃了桑河里的鱼,生了重病,要将王子捉回国都问罪。王子辩解,说国都在上游,他在河的下游,就算是投毒,怎么能祸及上游?但他听说父亲生病,他愿意回到国都,亲自向国君解释。前来捉拿他的将军同意了,将他软禁在王府里,约定第二天一早动身。
“王子因为问心无愧,当夜睡得很踏实,可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最好朋友的衣服,身在一条小舟上,顺着桑河随波逐流,身边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侍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担心被国君误会,便要求上岸,尽快赶到国都回。他的侍卫告诉他,国君已经死了,毒鱼只是借口,是小王子要斩草除根。他才知道,前一天夜里,他的朋友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在他的茶水里掺了迷药,趁王子不省人事时,两人互换了衣服,用秘道送他出城,假装自己就是王子,准备回京城复命。
“得知真相后,王子只求追上他的朋友,不让他为自己而死。可这时往下游是顺风顺水,回程却要顶风逆流,乘船是无论如何追不上的。王子要求上岸,侍卫这时说出真相,他的朋友已经自尽而死,尸首也快马加鞭送回京城了。就算是小王子认出死者不是自己的兄长,届时王子乘舟而下,追兵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这就样,王子离开了故国,流落到下游的另一个国家。他的弟弟成为了新君,将他朋友的尸体认作是兄长,以弑父叛国的罪名砍下头颅,沿着陆路一城一城地示众,最后来到王子的封地,示众十日后,被抛入了桑河。再后来,王子隐姓埋名,成为了别国的大将军,最终亲自灭了舒乐。破城后,他悬赏千金,寻找朋友的尸骨,一时间无数人献上无头的尸骨,可他知道,这都不是他的朋友。有一天,他又来到城外桑河边的码头,又一次遇见了当年那个劝过他的人。他认出了来人,就拦住他,要以妖言罪杀了他。那人反问,‘我劝了你三次,前两次你都不听。怎么能怪我?’王子问,‘我在上游,投毒的冤屈如何自辩?’‘你在下游,难道不会被诬陷么?你水路逃生,你朋友的头颅难道不是以你之名,一程程替你走完到这一程陆路么?你要是在上游,就算救不回来他的性命,顺水顺风,一路急流而下,难道不能抢回他的尸体么?’
“王子没有杀他。他在王宫大殿里烧掉了所有的无头尸骨,孤身一人从国都走回封地,在朋友的头颅被扔进河的地方,跳进了桑河。
“从国都到封地的故道,就是南道过长干滩的必经之路。”
荒唐。
这是萧曜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别说燕鸿听得全神贯注,就连元双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唯有和程勉目光相触的一瞬,萧曜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不以为然。
随着故事告一段落,室内一时间静得诡异,突然,燕鸿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怎么都死了!阿娘,你骗我!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他扑进茹白玉的怀里大哭,充满稚气又真情实感的哭声打破了此时的沉闷局面。茹白玉尴尬地红了脸,训斥不是,安慰也不是,元双见状,忙放下手边的事帮着安慰:“就是假的,都是假的。你是昆州出身的儿郎,小小年纪跟着你阿爷阿娘走了这么多州县,哪里有舒乐这个地方。都是你阿娘讲故事呢。”
燕鸿却只盯着茹白玉,泪水断线一般从腮边滚过也不擦,非要阿娘亲口向他保证。茹白玉抹去他的脸水,低声说:“好了好了,就是假的。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在殿下和程大人面前,像什么样子。”
萧曜本来觉得这“忌讳”的缘由荒唐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其间不知道经过多少道附会,流传下这样一个怪力乱神的版本。若不是看燕鸿强忍着眼泪,还抽抽搭搭地打起了哭嗝,萧曜肯定要说一句“胡说八道”。可他虽然忍住了,却听程勉皱眉说:“碰到这样一个糊涂虫,这国怎么能不亡?旁人为他而死,他既学不了伍员鞭尸,也做不到郑庄叔段,费劲力气灭了祖国,自己却也跑去死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死得不值得。一条好路被祸害成了凶道……不仅辜负朋友,还连累后人。”
萧曜只是不喜这段旧事中的虚妄之处,没想到程勉批评的会是他人的死生抉择。他当即沉下脸,反驳道:“一个人为挚友赴死,难道还错了?”
程勉转过依然缺乏血色的面孔,淡淡说:“先死的那个是没有错的。后面死的大错特错。”
不假辞色的言辞梗住了萧曜,不服气之下,他又说:“人都有一死,大仇得报,孤零零活在世上,没什么意思。”
程勉不屑地一笑:“就算他以死报答了朋友,却不知道辜负了多少其他为他而死、因他而死的人,如果不是软弱,那也太虚伪了。”
一个故事竟引来一番针锋相对的争执,茹白玉深感后悔,讪讪地看向元双,以目光哀求她代为周旋。元双也担心程勉不知还会说什么,赶快笑着说:“殿下和五郎都没到及冠的年龄,往后有的是锦绣前程,为一个亡了的国、一个不知有多少附会的旧闻动气,又何必呢?”
元双一开口,程勉虽然那还是满脸的不以为然,但也不作声了;萧曜觉得胸口噎着气,也一笑,继续问:“以程五看,怎样才是刚强真挚呢?”
程勉顿了顿,终是说:“真情与否,本当和生死无干。权势从何而来?是旁人拿自己的荣辱性命交付的,如若当不起托付,他投河投得太晚了。”
“……五郎!”
情急之下,元双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连萧曜仿佛都被刺了一下。程勉回头看了眼元双,看似歉意地笑了笑,又向萧曜一颔首,平静地说:“俱是胡言乱语,殿下恕罪。”
萧曜的不平之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去了,若有所思缓缓道:“只要是真心话,就不会时时顺耳。你无需请罪。本来是否投机,就是要说真话才会知道。”
程勉目光一闪,摸过早已放凉的茶水,慢慢饮尽了。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气氛又僵了,茹白玉自是不敢再说话了,元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触到这两位小祖宗的眉头,干脆一门心思绣荷包,任萧曜和程勉在屋子里各自埋头读书。
到了傍晚,在郑大夫那里帮手的冯童带回来了晚饭和程勉每天要吃的药。他一进门,立刻察觉到了室内气氛异样,虽然也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趁着萧曜和程勉不注意,悄悄给元双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各自找了个由头,一前一后地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元双带回来一点炭,冯童则端回来一瓮新化的雪水。这时萧曜已经将晚饭吃干净了,而程勉虽然吃完了食物,可药一点没动,正借着最后的天光读书,恰好避免了抬头时能看见萧曜的动静。
虽然萧曜强调了不要另作饭菜,程勉这一病,正好让元双借此在饮食上照顾二人。可毕竟食物紧缺,厨子亦不尽人意,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萧曜和程勉吃饱而已。
冯童还带回来了好消息:“殿下,庞都尉派人来通禀,雪已经停了两日,风势也在减小,如果明日不下雪,就可以准备启程了。”
这个消息让萧曜眼睛一亮,又问:“昨天郑大夫来时还说,冻伤的士兵为数不少,怎么,就恢复好了么?”
“奴婢也有此疑问。据庞都尉和吴录事商议,伤得太重的,就留在安西驿静养,不然困在此地缺薪少食,就怕消磨了志气,到时候没病的也拖疲乏了,就更不妙了。而且现在已经过了玄池岭,再往西,路就好走了。”
萧曜略一沉吟:“清点出人马没有?”
“庞都尉已经在着手了。”冯童回完话,又不着痕迹地转向程勉,“也请五郎体恤,尽早康复才是。”
程勉面无表情地盯着冯童,一口气将药喝干净了。
抵达安西驿时还有五六十人,离开之际,已经少了小半人马,不少人犹面有病色,加上大雪过后天色阴沉,着实有些凄凉。程勉尚无法骑马,萧曜又不愿意和他挤在车里,加上一段时日以来已经习惯了驭马,相较于刚出发时,两人竟不经意间调换了位置。对此巧合,萧曜心里暗自有些说不出的得意,接下来的路程中,无论是风吹日晒,都仿佛是黏在马鞍上,决计不乘车就是了。
自玄池岭以西至连州的这一路上,虽然高山不复,可是荒漠滩涂连绵不断,一起风,就带起漫天的烟尘,加上道路废弛失修,一行走得也很是辛苦。而比起赶路的辛苦,更让人不适的还是无处不在的浮沙和日渐炙热的烈日,不过眼看着连州在望,萧曜也习惯了苦中作乐,到了夜间更衣时偶尔自我解嘲,让元双称一称抖落下来的沙子,看是不是比昨日更重了。
但连州给萧曜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