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再说不出话来,反是程勉浑然不觉有异,抬眼微微一笑:“席间闹酒,都是场面上的应酬,不碍事。殿下不必担心。”
忽然,一线琵琶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直到这时,萧曜才意识到程勉并非独处,他愕然地望向程勉,程勉却仿佛没听到一般,若无其事地看着萧曜和冯童,极耐心地等待着。萧曜大感尴尬,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去理会从后颈开始往脸颊烧的热意,总算是语气如常地说:“……既然如此,你好生休息。我也不叨扰了。”
不等程勉回话,萧曜匆忙挪开视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身后冯童还和程勉在说什么,他也不管,一鼓作气地穿过长廊,满脑子里就是两个句子在拼命打架——
赶快回去。
第二次了。
一推开门,又被震了一震:屋子里灯火通明,满眼都是人。
好在元双还在,一脸关切地迎出来:“殿下从哪里来?怎么一头大汗?冯童呢?”
萧曜一个问题也不回答,只心烦意乱地蹙眉问:“这都是哪里来的闲杂人等?”
“殿下忘了么?是刘别驾送来服侍殿下的奴婢。因没有别的旨意,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就先让她们将屋子再收拾一道。”
元双答完,掏出手巾来要为萧曜擦汗。乍一闻到香气,萧曜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又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元双,就从她手里拿过手巾,胡乱擦掉了汗不知从何而来的汗,继续蹙眉说:“你看着处置就是。”
就在他赴宴的这一会儿工夫里,元双已经将屋子的格局收拾得一如往日,于是萧曜很自然地找到熏笼旁的茶壶,一口气喝了一大盏茶,这才觉得稍微缓解了从心口到舌尖的焦躁。
他喝完茶不久,冯童也回来了。于是元双遣散了婢女,和冯童一道来到萧曜身旁,看他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有些人醉酒颜面上看不出来,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其实第二天再问他前一天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记不得了。程五其实就是这种……殿下走后,我特地交待了燕来夫妇,让他们睡得警醒些,有些人醉酒后无人照料,呕吐之后呛死的也是有的。”
萧曜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冯童:“你这纯属啰嗦,他还没人照顾么?”
冯童一顿,笑道:“程五正值青春年少,又身在异乡……饮酒之后偶有排遣,不过是逢场作戏,殿下不要太苛求了。”
萧曜听他竟把话说破了,不由瞪了冯童一眼。元双会意过来后,掩嘴笑着插话:“五郎生得俊秀,待人又温存有礼,寻常女子青睐于他,正是情理中事。”
元双接话后,不悦地扔下茶盏:“这般轻浮放诞,到了你们这里,都有道理起来了。我不知道这一程之后,他竟多了好些知心人。再说什么寻常女子,只怕是今晚席间的哪个胡姬。”
收拾好被萧曜扔在地板上的茶碗,元双还是笑:“那也是寻常女子。殿下素来目下无尘,可现在我们都身在连州,殿下位高权重,还有两个一直陪伴在侧的奴婢,程五却是孤身一人,总要入乡随俗,太清高孤僻,又如何自处呢?”
“清高孤僻?他?罢了,不必说了。谁要管他的闲事。” 萧曜益发面红耳赤起来,悻悻然宣布终止这个话题。
喝完了茶,也发过了汗,萧曜慢慢显出了疲态。元双见状,再不提程勉的闲话,取过铜镜来为他梳头更衣,又让冯童传召婢女送热水来服侍洗漱。
此时已近半夜,再热的水也不能让萧曜振作起精神来,而明日、后日、之后的很多日都无需再早起赶路这一点更是最好的助眠良药,入睡前萧曜意识到床榻的角落里是他最喜欢的熏香——这也是母亲生前的最爱,他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想,明早起来,一定要再谢谢元双。
他原以为安顿下来之后多少会择席,可也许是香气助眠,萧曜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曼妙香气的怀抱中,睡得极其安稳,以至于感觉到有什么拂上胸口之际,他只当是从窗缝里溜进来的北风,而这本该凛冽的寒风,潜入温暖的室内后也失去了威力,又温情又顺服,简直如女子的抚摸一般……
萧曜猛地睁开眼,胳膊略一动,发现胸口真有一只手。
他二话不说地扣住那只手,睡意烟消云散的同时怒气勃然而生,提高声音喊人:“冯童!元双!人来!”
被捉住手的那个人这时也出声求起饶来,却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子的声音。萧曜一想到是个不知道什么人,洁癖发作,忙不迭地甩开手,黑暗中找不到鞋子也顾不得,直接赤脚冲出了卧室。
这是萧曜在连州过夜的第一晚,由冯童守夜。一听到萧曜喊叫,冯童举着火烛冲了进来,差点就和萧曜撞了个满怀。
见到冯童后萧曜内心稍安,但依然气得嘴唇都白了,劈头盖脸训斥道:“一进连州城都成了死人了。”
冯童不明就里,举着灯往卧室的方向一照,当下也愣住了,赶快先找到狐裘给萧曜披好,简短解释道:“是刘别驾送来的侍女,今夜留在内室值夜……殿下息怒,是奴婢糊涂……”
他赶快遣人叫来元双。元双听闻有变,也是花容失色,立刻赶来了。萧曜原本一肚子的火,但看见元双和自己一样赤着脚,火气也下去了七八分,再没说话,冷着脸躲到外间去了。
元双一到,这点事端很快就处理完毕。从头到尾,萧曜只听到一点哭声,连脸都没有正眼看上一面。
元双来请罪时萧曜正在冯童的服侍下洗手,他连等热水到的耐心都没有,直接要人送了井水来,洗得十指被冻得都微微发青才不情愿地擦干净手,然后用冰凉的手扶起元双,对她和冯童说:“刚才是我脾气太大了。其实不怪你们。”
“实在是奴婢的疏忽。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明日一早,奴婢亲自将她交还刘别驾发落。”
她满脸的心有余悸让萧曜心也软了,拧着的眉心一时还解不开:“我们初来乍到,如何能知道他人的心思和底细?你明天不要去,让冯童去,也不要说起因,多还几个回去。如果只是她鬼迷心窍,不必驳了刘别驾的颜面。”
回到卧室后萧曜发现被褥全换了新的,不由回头看一眼守在卧室门边的元双,内心已经后悔对他们发这通脾气了。
虽然被变故一时搅散了睡意,不过他也委实太累,用不了太久,朦朦胧胧又睡着了。这次好像做了个梦,总归是回到了母亲刚去世不久,他因悲痛过甚,大病一场,于是新作了他庶母的池真讨到了恩典,专程来探望他。宫中是最不避讳男女之事偏偏最讲男女之防的地方,所以即便是亲密熟悉如池真,隔帘探望之后,就到外室与看护自己的元双说话去了。
也许当时没有外人,又也许她们以为自己睡着了,忽然之间,他听见池真极力压抑的哭声和元双满心开解的喟叹。
“只感觉像个畜生一样,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后来似乎是冯童取药回来,她们都不哭了,尤其是池真,格外振作地说笑着。
从此之后每次他生病,池真都会来探望自己,顺便来找元双闲谈。有的时候他能听见池真哭,偶尔也会笑,但总是哭的时候多。渐渐的萧曜隔三岔五装个病——反正对他来说,装病也不是难事,这样池真至少能来看看自己,也看看故人们。
要是池真这次能顺利生下孩子就好了,最好是个女孩子。这样既能陪着她,也不会离开她。
萧曜模糊地想。
因为记挂着要去府衙,萧曜醒得很早。腰酸背痛自不必提,一下床,就听见元双的惊呼:“……殿下……!”
元双的表情活像看到了鬼,不等萧曜发问,先扑到他跟前:“殿下怎么流血了?”
“……什么?”萧曜没觉得哪里伤痛,但听元双这么说,反手摸了摸脸颊,竟真摸下一片血痂来。
元双端详了一番他的脸,重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定是天气干燥,流鼻血了……”
萧曜赶快去洗干净脸,漱口时又吐出来一线血丝,这次萧曜先按住了元双,不让她大惊小怪:“你不要惊慌,十之八九也是天气。你不觉得么?我总觉得满嘴都是尘土味。”
元双却执意要冯童找郑大夫来,然后才皱眉说:“今早天亮后一看,到处都是浮尘。要是天天如此,刘别驾送来的仆役恐怕还不够用。”
萧曜也看见了几案上的浮灰:“等这一阵扬尘过去,就好了。昨天你还说要入乡随俗,有灰尘有什么办法。你不要费太多精神在上头。”
很快郑大夫闻讯而来,一番望闻问切后,连说没有大碍,略有些内火。至于吐出的血丝,确实是因为天气干燥所致,连药也没开一副。元双却不放心,趁着冯童要去交还侍女,让他再找个本地大夫来。
她一旦执拗起来,萧曜也只能依她。结果冯童不仅带回来了大夫,还有闻讯前来探望的刘杞。会诊之后大夫开出一剂去火化痰的补药,刘杞宽慰道:“连州一年四季中,也就是冬夏略有些雨雪,外地人初来乍到,因为不服水土,痰中带血、暂时失声、乃至于皮肤皲裂,都是常见的。这大夫也常替下官一家看病,外地来赴任的官人们凡有水土不服,他也有妙药。还请殿下宽心。”
元双听见还有这么多可能的症状,忧心之下不免愁眉苦脸。但萧曜全不在意,道谢后说:“昨日接风席上不容细说,今日蒙别驾亲自探望,正好可以详谈,我虽然领了连州刺史,但这是我初次外放,对如何任官、视事,不解之处甚多。临行前陛下曾叮嘱,连昆是西北要地,凡在二州任职的,俱是朝廷的肱骨能臣。政务如有不决,务必要多请教别驾、长史、以及官府内的诸位同僚。别驾常年在连州任官,熟悉州内诸事,也请别驾费心指点,事关生民社稷,我若有不妥、甚至做错的地方,还请别驾直言相告。”
见萧曜神色郑重,刘杞忙拜道:“殿下言重了。辅佐殿下本是连州府上下官吏的职责本分。我等常年居于西北一隅之地,难见天颜,如今殿下以亲王之尊亲赴连州履新,实乃连州之幸。”
萧曜忙将他扶起。刘杞起身又补充道:“连州一年三百六十日,绝大多数都是些民生琐事,按章办理即可……比不上中枢要地,决断的都是天下要务,在依下官愚见,‘循规蹈矩,无为而治’,正是治理州务的关键所在。殿下金玉之体,才智非凡,‘不解’实属自谦,无非是不熟悉,待过上半年一年,知晓了章程,一定觉得轻而易举。不过待熟悉了州务,也许就是殿下回京之时了。”
在裕州时,柳刺史提过刘杞世代居于连州,任连州别驾已有七八年,观其言行,的确有一番和京官不同的派头。想到有他辅佐,萧曜也心定了些,笑道:“州县是朝廷的基础,没有州县,何来中枢?柳刺史在连州时,与公府官员几日一见?日常都有哪些章程?”
“自接到殿下将往连州的旨意,公府上下无不翘首以盼。殿下和程司马一路上都在赶路,又遇到了春雪和沙尘,必然是十分劳累。我等将宴席设在昨日,也是考虑到今日正逢休沐,殿下可以略作修整,养精蓄锐之后,再履行公务,正是事半功倍。”
本朝官员每十日有休沐假,萧曜之前都在路途中,无从计算,如今听刘杞提起,就说:“为了我的一点小事,还搅了别驾的休沐,真是过意不去。既然如此,我今日也不去公府。”
闲叙之中,仆役送来了根据连州大夫开出的药方煎好的汤剂。萧曜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喝药,装作没看见元双的目光,转头吩咐冯童:“我这里不急,先送到程司马处吧。”
冯童低下头,亲手接过药,转递给元双:“程司马还未起,奴婢已经传话给燕来,待程司马起身,再行煎药,免得放凉了。”
萧曜默默瞪了一眼冯童,只得将药一饮而尽,好在这药不算特别难喝,喝完后唇舌间只留着绵长的凉苦气,他推开元双奉上的饴糖,轻轻摇了摇头。
刘杞又说:“程司马还未起么?难道是昨晚席间喝多了?他喝酒委实豪爽,也是海量。下官这里也有些醒酒汤的方子,治宿醉头痛有奇效。”
“那就请别驾传抄一份给程五,以备不时之需吧。”萧曜不冷不热地回答。
既然是在假中,萧曜没有多留刘杞,亲自送行时刘杞又问萧曜生活中可有其他不便之处,冯童皆一一回应了。眼看大门就在眼前,刘杞停下脚步,终于说:“连州民风粗鄙,没有见识,冯内侍早上送还的那些奴婢如不合用,都是内人调教无方,也请殿下多担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又是一番谦让,谦让来谦让去,之前的六个是送走了,未来还要再来八个,除了做精细活的侍女,连杂役也一并送来了。
不过有了昨晚“惊魂”的前车之鉴,萧曜相信以元双之精细、冯童之周全,都会有所防备,自然也会有变通的法子,再不济,还能分一半人给隔壁院子里的程勉。拿定主意后他决定不再为这些琐事多费心思,抬头看看天色,依然是白日昏昏,浮尘漫漫,但既然人已在连州,干坐更是无趣,就对冯童说:“官员们都在休沐,去不了公府,那就城里走走吧。反正是微服,元双要是想去,也一起去……也问一问程勉。”
冯童想了想,自请亲自去探望程五。萧曜就知道之前的“程司马未起”根本是托词,就为让他喝药来着,不免又剜了一眼冯童。冯童只管装糊涂陪笑:“我先陪殿下进屋,和元双商量一下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