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访,普天下的寺庙格局大同小异,加上有彭英相陪,一行人很快到了佛堂外。
寺庙中的气味是久违的,说不上熟悉,却也不至于抵触。面对彭英殷勤递上的香火,萧曜也很自然地接了下来,轻车熟路地拜完之后,发现程勉已经先一步拜完退了出去。
程勉的举动让萧曜有些意外——或是说,他这顺水推舟的劲头让萧曜意外。看了一眼依然跪地不起的元双,萧曜示意冯童不必跟来,而是跟着程勉也退到了殿外。
悦海寺的大殿坐东朝西,地基很高,但此时站在上面无论朝那个方向眺望,烟尘中都只能看见无尽的黄沙。远眺无甚可观,而程勉正在屋檐下看墙壁上的题字,萧曜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他走了过去。
墙壁上题记众多,层层叠叠,不知道是多少人多少年的手笔,但因为此地多风沙,大多字迹都模糊了,只能勉强辨认出很少的一部分,而这极少的一部分中,又有很多根本不是汉字,也不是梵文。
察觉到萧曜的脚步声,程勉转过视线,萧曜本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找他的理由,被他这么一盯,脚步自然而然又停了下来。
程勉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还指着墙壁上的一处说:“这里有一处题记。倒像是京中来人写下的。”
闻言,萧曜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程勉指尖指着的一处隐约能看见两行诗,后两句已经湮没得完全无法辨认了,前两句倒是还能看清,写得是“莲动南池南,心寄北辰北”,恰好提壁之人留下了籍贯和姓名,也依稀可见——
京华何三。
如同有一盆雪水迎面扑了一身,萧曜死死盯着两句残诗和留名,呆若木鸡。
偏偏程勉还在一旁说:“……这何三想来就是题诗的人,看字迹诗和名字应是出于同一人,字颇不坏……还写了南池,多半是同乡了。”
南池在京城的东南角,是京内著名的胜景,而赵氏的宅邸,就在南池北边的德政坊,萧曜少年时偶尔出宫去外祖父家探亲,如果赶上夏日,也会按照京城风俗,在南池泛舟避暑。
程勉不知是对萧曜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但语调中有些遗憾:“这何君没有留下题诗的日期,也不知是何时途径此地的。”
萧曜不知为何,只觉得浑身发冷,心烦意乱之下心不在焉地胡乱问:“你常去南池么?”
程勉静了静才接话:“常去。这次离京前,本来约了和朋友一聚,可惜临行前事务繁多,没有成行……”
萧曜过了片刻才意识到程勉的话停得突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怔:“……你怎么了?”
程勉却反问:“殿下怎么了?”
“……我?”
程勉一言不发地伸手,按住萧曜的脉搏,只一瞬,他皱起了眉头:“殿下可有不适么?”
萧曜如遭雷击,用力甩开了程勉的手。片刻后见程勉面露惊讶之色,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勉强镇定下来,摇头道:“没有。”
程勉目光炯炯:“殿下在出冷汗。”
“我……”
萧曜撒谎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得瞠目结舌,脸又红了。可如何能对程勉说明,难道天下竟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在往来连昆的必经之道上,一个姓何的京城人士,留下了有母亲闺名的诗句?
母亲出生前,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梦见北极星入怀,便给独女取名“辰”,也正是因为这个被断定为“主大贵”的梦境,断绝了母亲原本的姻缘。
他无从解释,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程勉。程勉见状,也沉默了下来,移开了视线。
就在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元双礼佛完毕,和冯童一起来寻萧曜,一看清萧曜的脸色,元双亦是大惊失色:“……殿下哪里不适?”
短短一段时间内被问了第二次,萧曜莫名恼羞成怒,皱眉回答:“没有。”
“可是……”
“说了没有……”他恼火地提高声音,又在发现元双泛红的双眼后顿住了,“……你怎么哭了?”
元双飞快地眨眼,强挤出一个笑容:“奴婢拜佛时想起贵妃,和田蕊……一时情不自禁……”
母亲生前最亲近的侍女除了元双和池真,还有年纪更长的田蕊。只是在她去世之后,田蕊亦殉主而死。
猛地听到她的名字,萧曜也愣住了,声气随之和缓下来:“……你不要难过。”
“奴婢不难过。奴婢刚才在佛祖前发了愿,殿下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
萧曜看了一眼冯童,轻轻摇头,又说:“我没什么,就是可能吹了一下午的风,有点冻着了。”
他这么一说,元双再顾不得伤春悲秋,立刻振作起精神,安排起打道回府的事宜。萧曜自然顺水推舟,但一直到走出寺院、乃至回到官邸的路上,他都不敢再看程勉一眼。
刚进院门,鼓楼正好响起提示关闭四门的鼓声。程勉似乎是毫无察觉萧曜回程时莫名的冷淡和漠视,从从容容地道了别,就往自己居住的东院去了。萧曜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好几次想叫住他,又觉得叫住了也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而一直到程勉彻底走远了,冯童忽然问:“殿下是与程五起了争执么?”
“没有。”
冯童便笑:“回来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要是程五惹恼了殿下,殿下不便明说,可以告知奴婢,奴婢转告程五。”
“确实没有。”萧曜无奈地又强调了一次,然后转头往屋内走。
走出几步,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若无其事地问元双:“哦,元双,昔日丹阳侯何鸿行几,你知道么?”
对于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元双极错愕地停下了脚步:“……奴婢不知道……”
冯童也摇头。
“殿下是怎么……”
“没什么。他不是后来去昆州了么?忽然想到,随口一问罢了。”
元双又想了想,还是摇头,遗憾地说:“要是田蕊还在,她肯定知道。”
“她为什么知道?”萧曜又迈动了脚步。
“她是赵府跟进宫的,与我和池真都不同。”
萧曜倒是不知道这点。但事到如今,也是于事无补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元双只顾着关心萧曜的身体,而冯童则问萧曜晚上要不要吃点什么,直到进屋之后,萧曜更衣完毕、又洗干净满是尘土的手脸,元双突然如释重负地看着萧曜,说:“殿下,田蕊是知道……还提过一次。丹阳侯行三……对,何家三郎。”
“何家三郎”这四个字,让萧曜在接下来的夜晚过得失魂落魄,连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的久违的琵琶声时,都是过了一阵才意识到,程勉不是独处——一个人没法同时弹两把琵琶。
可他并无心羡慕程勉此时的艳福,毕竟真正让他辗转反侧的,也不是断续传来的乐曲。
萧曜久违地做起了梦。
这个梦里他不知道身处何处,仿佛是着急赶路,又似乎是在追赶什么人,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什么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心急如焚。
可这急切实无道理,萧曜烦躁之下,不知不觉就挣出了满身的大汗。但渐渐的,他又开始笃信确实在找人,但在终于能看见来人的背影的一刻,他反而停下了脚步。
好在他要找的人察觉到了他的来意,慢慢停下了脚步,又不回头看他,只是问:“三郎所为何来?”
他无言以对,望着那人的背影,半晌后期期艾艾地说:“……无事。”
那人似乎笑了笑:“既然无事,你追我做什么?”
萧曜被问得更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我也不知道。”
“那是想问什么?”
这句话让萧曜灵光一闪,急道:“对!……你那首诗,后两句是什么?”
……
萧曜睁开眼时,心口犹在狂跳。
他随手一摸后颈,手心处立刻感觉到了湿意,梦中人告诉他的答案仿佛还在耳旁,明明呼之欲出,却在即将想起的瞬间失去了一切线索。
萧曜又是烦躁又是懊恼地捶了一下床,坐起身后推开床屏,只见窗外还暗着,可是窗外已经能隐约听见鸟鸣声了。
他没有要人服侍,披上衣服悄悄出了屋,空气中的尘土气味已经淡了很多,然而天色依然浑沌,萧曜想,恐怕今天也看不见太阳了。
萧曜本来漫无目的地在宅邸里散步,一走之下,才发现这官邸占地极大,布局亦是见心思,就算是放在京中,也算是中上的府第了,特别是他昨日已经大致看过了正和县城,两相比较,差距着实惊人。
但此时萧曜的大半心思都在别处,无从去留意庭院中的细节——母亲自发病到离世,前后不过一个月,去世时正是半夜,他错过了最后一面。后来他追问过遗言,据说只留下了一句“三郎”。
直到昨日,萧曜从未想过,这一声“三郎”还能有别人。
可十几年母子,从来只有父亲喊他三郎,母亲从未这么喊过他一次。
此时念及母亲,萧曜心中除了五内俱焚,初次生出不可解的恐怖之情来。
“敢问这位郎君,可知道府上的门在哪个方向么?”
乍听见女子的声音,萧曜吃了一惊——重重心事下,他丝毫不曾留意到有人靠近。
来人遮住了半张脸,但遮不住浅色的眼瞳。萧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更不知道程勉在哪里,没说话,只是顺着自己来的方向一指。
和薇道了谢后飞快地打量了一番萧曜,冲他一笑,又问:“郎君也是和程司马一同来连州赴任的么?”
萧曜活到现在,除了父母、师长和大夫,鲜少有人先问他话的。而且听她话中之意,显然是没认出他是谁,亦不知道从京中来连州任职的官员只有两人。萧曜原本不欲理会她,但莫名又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见他有了回应,和薇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喜出望外,当即往前迈出两步,问:“大人既然是程司马的同僚,妾冒昧请教大人,程司马可有什么喜好么?”
和薇等了一等,等不到萧曜的回话,又笑着补充:“凡是程司马喜欢的,不拘衣食住行,只恳请大人指点。”
萧曜第一个念头是他喜欢什么我该知道么?眼看着和薇期盼的目光,萧曜暗自撇了撇嘴,平淡道:“你怎么不去问他本人,问别人算什么本事?
和薇当即被问愣住了,又迅速展露笑颜:“是妾冒昧了。妾以为大人与程司马是同乡,又一路同行至连州,也许是有些私交……”
萧曜已然后悔理睬了她,这时连听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再不理睬她,直接转头走开了。
他没了散步的兴致——亦或许是不敢再深想,回屋后吃完了朝食、也换好了公服,始终没见到程勉的人影。眼看再不动身就要迟到了,萧曜只好吩咐冯童:“去找个人,看看程五怎么回事。”
冯童答:“今天是殿下首次往刺史府视事,我见程五始终不到,便自作主张让人去看一眼了。”
元双闻言道:“我听昨夜琵琶一直不停。莫不是起迟了。”
“不会。”萧曜随口反驳。反驳完发现冯童和元双都在看着自己,他懒得耗费唇舌解释遇见和薇的事情,随口敷衍道,“……不要是病了。”
就在三言两语间,门外来了通禀,说是程勉在外候见。萧曜便说:“让程司马稍候,不必进来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往门边走。一推门,只见程勉站在廊下相候。时近端午,可连州城内外看不见一丝春色,猛地望见一袭绿色官袍的程勉,倒恍若春风扑面而来。
这也是萧曜印象里第一次见到他穿官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开口:“久侯程司马不至,司马无恙否?”
程勉果然嗓子还哑着:“多谢殿下过问。下官服过殿下赐下的药,已然好多了。是下官回信一时忘记了时辰,还请殿下恕罪。”
萧曜点点头:“不算迟。既然司马已至,那是可以动身了。”
从官邸到刺史府,不过是一街之隔,而说是“视事”,眼下无非也就是见一见下属、了解一下州府长官的日常职责。离京前萧曜的舅父以送行之名请了几名在京中和州县均任过职的好友,为萧曜大致讲解了本朝的官制,可即便是来客们知无不言,将半生宦海心得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对从未任过一天官、管过一次钱的萧曜而言,也是拳拳心意远远多于实际用处的。
因为萧曜的身份特殊,履历更是罕见,所以萧曜在刺史府的第一天,除了认人,就是由刘杞和彭全轮流讲解刺史的职责、连州的近况和风俗,以及邻近诸州近年来的要事。他们二人不仅是连州人,且本身都在家乡做官,所以近三十年来连州辖内的发生的大小要事,没有不清楚的,反而是萧曜初来乍到,听得多问得少。
不知不觉之中,已然到了黄昏时分,萧曜见无论是刘杞还是彭全还是丝毫不见松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趁着冯童上堂来奉茶的间隙,说:“我听得入神,不查天色已迟,竟耽搁了二位一整天,实在是过意不去。既然我已到了连州,日后辖内大小事务,需要倚仗二位的,恐怕还有许多。”
刘杞和彭全对视一眼,刘杞看了一眼天色,笑道:“我等是殿下的属官,分内事本就是辅佐殿下治理连州。不过如果不是殿下提醒,真是不知道已经这样晚了。年老话多,还是殿下和程司马不要嫌我等聒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