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笑着摆摆手,以示无妨。彭全也说:“其实殿下初来连州,倒不妨先各处走走,多熟悉一下连州风土,如无紧急事态,具体的日常事务,本来也是公府上下官吏在处理的。我们西北州县的百姓,平日哪里能见到殿下这般身份贵重之人,所以殿下若是能多多体察民情,已然是连州百姓莫大的福分了。”
萧曜道:“昨日我与程司马在城内略走了走,彭长史提醒得是,刺史是一州之牧,我是该先将州内各县一一走到,不然谈何治理州府呢?”
彭全笑容可掬地接话:“其实昨日陪同殿下的彭英,正是下官的族侄。昨日他护送殿下回府后,便到了下官住所,说是偶遇殿下,幸得殿下首肯,护送了殿下一程。”
“哦,原来是长史的家人。”眼看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萧曜也离座而起,“昨日多谢他做向导,才能在半日内将城内走个大概。”
至此,直到走出官衙,一行人都没有再谈及公务。道别时彭全忽然问程勉:“哦,我听小侄说,程司马颇好琵琶?”
程勉因为嗓子的缘故,这一天都很少说话,被猛地问及后也是过了一刻才轻声答话:“说不上什么喜好。偶尔自娱罢了。”
彭全一笑:“前日接风宴上为司马侍酒的胡姬和薇,是连州府内的琵琶妙手……司马既然没有携眷赴任,若是觉得长夜无聊,无论是琵琶还是五弦,她都是极得趣的……哦,如若近日殿下和司马没有要事,不知道何时可请二位赏光,容下官设宴,再为殿下和司马接风。”
萧曜也没想到话题会忽然转到这里,这时再推却也说不过去,只能先随口答应下来,总算得以脱身。
上午来时为了维持官威又不专门铺张,两个人没乘车,而是选择骑马。回程路上,萧曜发现沙尘已经散去了,整个县城仿佛都澄亮了起来。他回头往西边的天空一望,甚至能看见一缕残霞。这好转的天气让萧曜的心情也略松快了些,他目光一斜,只见程勉始终一脸无动于衷、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忽然想起道别前彭全的话,便若无其事地轻声开口:“你昨夜留下的胡姬,今早在院子里撞上了我,以为我是你的同僚,向我打听你的喜好。”
程勉面不改色地正视着前方:“殿下知道下官的喜好?”
萧曜本来是想看他的笑话,没想到反而碰了一个不冷不热的钉子,静了一静,说:“司马忘了?司马曾自谦,说自己是个极乏味的人,并无什么喜好。”
程勉移过目光,半明半暗之中,他的眼睛异常幽深,光芒隐在极深的地方,明明是谈私事,神色却格外一丝不苟:“谢谢殿下回护我。露水姻缘,本就是夜至朝散,她一定是没有认出殿下,实属无心冒犯……也请殿下不要取笑她。”
听到前半句时萧曜本下意识地想回一句“那倒没有”,可等程勉说完后,萧曜只觉得这不白之冤如何能领,气得当即反驳:“……我如何取笑于她?”
程勉还是一例的漠然:“请殿下恕罪。是下官错了。殿下是取笑我。”
萧曜被说中心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程勉,你……!”
程勉勒马,萧曜内心愕然,也跟着勒住了马,戒备地看着他。可程勉什么也没说,利落地翻身下马后,一言不发地牵着马进了府邸,再也没多看萧曜一眼。
第29章 但伤知音稀
从京城到连州的这一程,耗时将近一月,萧曜和程勉虽然常有不合乃至争执,但都是很快不了了之。没想到到了连州之后,偶发的一场龃龉,竟成了两人冷战的开端。
两人间尽可能避免一切公务之外的往来,连人前的交谈也能省就省,对此异状,彼此间心知肚明自不必说,瞒不过元双冯童也不必说,连州府的官员们都看出了一点端倪。只是元双冯童还想方设法地旁敲侧击,试图从中周旋弥补,而连州府衙自刘杞以降,横竖一个字不提,但是日常的往来宴请间,已然自觉不自觉地避免安排萧曜和程勉同席了。
对于两人间眼下这般局面,萧曜决计没有先退一步的打算,何况他也没这个闲工夫——一旦稍微适应了当地的水土,他就开始在各级官员的陪同下巡游连州。在巡游之外,萧曜作为一州长官,参与最多的,也不是日常的政务,而是祭祀优抚、劝学劝农之类的各种礼教仪式。可无论是公务还是出游,萧曜都发现,除了程勉,恐怕整个连州的官员和士人,没有不想和他结交的,更没有不顺从他心意的,更罔论给他脸色看了。
不知不觉间,他习惯了身旁没有程勉相伴。哪怕住处只隔了一个院子,几天见不到一面也是常态,即便元双偶尔会提及程勉,萧曜也只当没听见,绝不多问一句,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莫名会想起来,似乎是很久没有听到他的琵琶了。
他很快结识了一群新朋友,无一例外都是连州的官宦子弟,萧曜并非不知道他们对自己必有所求,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生活,每当这些新朋友们约他去城外放鹰跑马,都让萧曜再不觉得身在偏僻贫瘠之地,也得以暂忘背井离乡的孤独,只管投身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和自在之中。
过了端午,天气逐渐回暖,城里总算是有了几许春色,尽管城外依然是荒漠千里,可一到休沐,一群人便借着赏春的由头,又出城玩乐去了。
昆连出身的儿郎,大多精于骑术,萧曜常常与他们一同出行,骑术也精进了许多。一行人清晨出城后,一路向西疾驰,不到中午就到了一百多里外的长阳县,略作休憩后,又在本地向导的带领下,往北驰出三十里地,进山去了。
长阳县北的山中产玉,也不乏猛兽,尤其春天是万物繁衍的季节,当地猎户不知从哪里找来刚生养出来不久的小豹子,献给萧曜玩耍。
他爱不释手地将其中的一只揣在前襟,另一只塞给冯童,说要一起带回去给元双看。这幼豹蜷起来还没冯童的手掌大,冯童忍不住提醒:“这豹子还是幼崽,离了母豹,如何养活?”
萧曜小时候连猫狗都没养过,忽然有两只毛球供他玩耍,正在新奇欢喜的劲头上,听冯童一问,反问道:“养不活么?”
作陪的猎户答:“用狗奶羊奶喂养,也能养活的。”
萧曜低头看了看睡在怀里的那只,终于意识到这幼豹确实太小了,不由得犹豫了起来:“……也是,不然还是还回去吧。”
“幼兽只要沾了人的气味,母兽就不会再养了,还不回去了。”
萧曜从未听说这么个道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旁人为了让他能收下这一对豹子铺台阶,还是真的如此。但这么一团小玩意毛茸茸、暖哄哄地蜷在自己怀里,确实也割舍不下。
冯童或许是看出了萧曜的心思,这时也说:“殿下要是喜欢,带回去,再找老练的农户,精心喂养就是了。不然京中御苑里,那些亲近人的异兽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时附和者众多,还有人说自家就有能驯养猛兽的仆役,可供陈王殿下驱使。见他们说得笃定,萧曜再无顾虑,心满意足地将豹子带走了。
待回到和正时,正好到了晚宴的时刻,萧曜耐不住朋友们反复劝说游说,又被半驾着去了城东赴宴。
今晚做东之人姓符,他父亲致仕前的最后一任官职是金州做司马,正如绝大多数萧曜在连州新结交的子弟一样,符郎君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享受不到父亲的官荫,本地也尚无合适的职务,又不愿离乡去其他府州求幕职,所以尽管比萧曜和程勉还年长几岁,依然是个白身。
白身归白身,衣食起居却是一点都不含糊。一旦萧曜同意赴宴,不到半个小时,酒宴和伎乐都已经备齐。
萧曜不饮酒人人皆知,喜好音乐也是满城闻名,所以只要有萧曜在场,做东的人家都会挖空心思在演乐上做文章,好在西北诸州别的不论,胡人胡乐绝对不缺,本地的士族虽然没有京中豪门大量蓄养家伎的风气,然而在延请出色舞者乐手上的花销,也是极为可观的。
今日他们说服萧曜赴宴的理由之一,就是有一支胡人的商队,取道连州往关内去,要在城内小住几日。同行中有一对孪生姐弟,不仅容貌分毫不差,相对跳柘枝时也好似一人对镜起舞,在西北诸州都很有名气。符郎君为了今日的宴会,专门请了他们来起舞。
柘枝舞萧曜这段时日来看得也不少了,全是年龄身形相似的年轻女子对舞,难得见到男子起舞的。他原以为男子的舞步会有所不同,结果酒过一巡后,舞者如约而来,登堂的一刻满堂大笑——要不是之前已经知道了是姐弟,单看这一双身穿五色罗裙、帽系金铃的如花佳人,绝对猜不出其中一个会是青年男子。
而直到一舞完毕,萧曜也没分辨出哪个是男子。
不过他显然不是在场唯一不辨雌雄的,有好事者借着酒胆,走到堂上不由分说地掀起两人的裙子。骤见雪白笔直的大腿,众人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呼声,也终于看出了机关所在——原来那少年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姐姐一般高矮,自从入室,就一直曲着膝盖。
一旦发现这处奥妙,众人不由得又喝了一回彩,示意他们再跳一曲,这次人人都将目光放在男孩的身上,发现即便是刻意屈膝,舞姿也是分毫不打折扣,显然是比姐姐技高一筹。
由是宾主皆欢,符君率先给两个人赏了酒,还有人专门招少年到身旁,多赏他一盏酒喝。
萧曜也知道按照本地的风气,这来献艺的胡女无论是否良家,跳舞完毕照例是要侍酒的,多半还要被留下陪宿,但看今日这势头,为少年郎大献殷勤的人也不少。萧曜不以为然地轻轻皱了皱眉,装作没看见这越发炙热的迎来送往,竖起耳朵听室内一角的器乐。
不过众人从来不敢拿男女之事来谄媚萧曜,想来是初来连州的第一夜,摔出去个娇滴滴的活人一事还是传了出去。待符郎与胡女调笑完,整理好衣冠,专程来问萧曜:“殿下以为这一对胡儿舞技如何?”
萧曜想了想,答:“委实不错。鼓也要得,可惜琵琶太差,配不上他们姐弟。”
符君一顿:“哎呀,殿下真是好耳力。这琵琶是跟着这一对姐弟来的。是差了些……说起来城中也有琵琶好手,我这就派人去召唤。让她来伴奏,再舞几曲。”
这时有人听到了符郎君的话,带了几份酒意插话道:“大郎莫不是在说城南的和姬么?那娼妇现在攀上了贵客,寻常人哪里还肯搭理。”
听来人言语粗鄙,符郎君讪讪望了一眼萧曜,赶快说:“胡说八道。我与和薇有些交情,我要请她,她肯定是来的。”
情急之下,他声音大了些,又有旁人听见和薇的名字,也说:“我与你打赌,她肯定不来的。她现在一门心思尽系在程勉那里,只怕恨不得黏在他身上哩。你我都是白丁,哪里能比京中来的贵胄才俊。不要自取其辱了,怎么,连州城没有第二把琵琶了不成?要我说,张双双的琵琶也不比她的差。论人么……更是不差了。”
最后一句话引来好几个人意味深长的窃笑。到了这时,除了萧曜,其他人都喝了不少酒,符君因为是东道,喝得更多。他听了这一番劝后,先是瞥了一眼萧曜,见他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反而来了精神,一口咬定非和薇不可:“她一个胡女,做的就是这份迎来送往的营生,且不说如今殿下想听她的琵琶,她现在就是在程勉的床上,也得乖乖爬下来。快去,喊她来!”
之前听到和薇的名字,萧曜隐约意识到恐怕要牵扯到程勉,但没想到听席间人的言语,竟是因为程勉而迁怒于和薇。他飞快地望了望近前的冯童,后者也正满怀忧虑地看向自己,这副神情让萧曜反而拿定了主意,索性一言不发,只等看这些人对程勉的怨气到底因何而起,这件事又到底要闹到什么田地。
符郎君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来和薇,加上众人起哄,符家的下人就真的去请人了。不多时传回消息来,说和姬正在程司马处,听闻殿下传召,不胜荣幸惶恐,但得回住处更衣上妆,取了琵琶再来,还请殿下与各位大人稍候,云云。
萧曜没想到这群人拿了自己的名头去压和薇,也没想到和薇真的和程勉在一块,心里当下就是一沉,但转念一想,自己和程勉的龃龉也不差这一桩,就算被算在自己头上,也只有认下了。
待和薇真的出现在堂上时,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时席上不要说客人,就连那一对来献舞的姐弟,也被灌得五六分醉,衣衫亦有些凌乱了。
和薇移步上堂时满头珠翠的在灯珠下熠熠生辉,通身簇新的碧罗裙,益发衬得肤白胜雪,之前那一对姐弟已经是容貌出众的璧人,可是与盛装的和薇一比,直可说高下立分。
堂中诸人见她真的盛装而来,竟都静了一静,屏气凝神地看着她徐徐走到主桌前,拜倒:“妾和氏,蒙陈王殿下及各位大人征召,特来奏乐伴舞,以助大人酒兴。”
她的声音洪亮而平静,神色亦看不出喜怒,拜完后垂下眼,抱着琵琶退到了一边。
旁人或许酒醉失态,神智不清,可是萧曜一听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后悔了。
而真的等她开始弹奏,萧曜就更后悔了。
萧曜听过她奏乐,要照他说,也就是中上的水准,但无论如何,不至于到这样不堪的地步——短短一支曲子不仅好几处不在调子上,还有错漏之处,显然是心不在焉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