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州,谁人不知柘枝的曲调?哪怕再醉,只要不是聋子,也能听出和薇弹得着实太过离谱。
符君本来就因为和薇姗姗来迟觉得失了面子,如今一支乐曲弹成这样,他当下暴跳而起,不顾众人阻拦,冲到和薇面前,劈手打翻她的琵琶,喝道:“混帐娼妇!几次找你,你都推三阻四,如今在陈王面前,也故意出丑!你一个娼妓,还待程勉娶你不成!”
听到这里,萧曜也离座而起,先示意冯童拦住借酒发作符郎君,只问和薇:“程司马怎么放你来的?”
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面无人色的和薇瑟瑟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萧曜,嘴角一弯,竟然笑起来:“……殿下传召,如何能不来?但来迟并非故意耽搁,是程大人病了,妾斗胆在他床前照顾……”
萧曜一怔,再次飞快地看向冯童,接着也不等冯童反应,沉下脸环视了一番堂内呆若木鸡的诸人,下一刻,人已经朝堂外走了。
他这时才知道,因为一时的好奇和私心,不仅羞辱了和薇,连程勉也一并连累了。一口气出了符府的大门,冯童也赶上了,萧曜又急又恼,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程勉几时病的?怎么也无人告诉我?”
冯童斟酌地开口:“恐怕有一旬了,之前元双想提,恐怕是忙忘了……”
萧曜想起十几日前元双似乎的确欲言又止,只是那时他急着出门,又听到是程勉的名字,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了。
他哑口无言地静了静,又心虚地一挥手:“……一路上看他活蹦乱跳、凶得很,怎么到了连州,倒成了纸糊的了……还有,他和那个胡姬如此要好,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我……?”
说话间,只听门内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竟是和姬踉踉跄跄追了上来。一见萧曜还没上马,她连滚带爬地扑在他面前,哀求道:“殿下慈悲,求殿下免了贱妾服侍酒局,求殿下准许妾去照顾程大人。”
萧曜吓了一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指着她对冯童说:“你扶她起来,让她搭你的马,给她送回到程勉那里去。”
但冯童绝不可能抛下萧曜先行带和薇去程勉那里,到最后,只能与和薇共乘一骑,与萧曜一道回了府邸。
一见到闻讯而来的元双,本来脸上就不大挂得住的萧曜抢先开了口:“程勉病了?”
“……是病了。”元双没想到萧曜开口就问程勉,也愣了,“殿下怎么只一人?冯童呢?”
“我今晚去赴宴,什么也不知道,听他们拿程勉与那个和他要好的胡姬打趣,我听他们对程勉恶意极大,想看看究竟,就让他们将那个胡姬召来了。哪知道她原来是在给程勉侍病……程勉平时脾气那么大,处处恨不得与我别苗头,怎么心爱的女人,还能拱手相让……”
想起刚才那一场闹剧,以及自己平白惹上的怨恨,萧曜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有些心虚,越发是想掩盖过去,结果越说越快,越说越急,直到发现元双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才猛地收住了话头。
元双反问萧曜:“那殿下要五郎如何处置呢?”
她的言语中罕见的没有一丝宽慰之意,萧曜被问住了,也静了下来,沉默地望着她。
这时,冯童匆匆赶来,愁眉苦脸地禀报:“殿下,我将和姬送到了五郎那里,只是五郎不见她。她也不肯走。”
“他是不是睡着了?”
“灯亮着。”冯童无奈地接话。
要是早知道会闹到这般田地,萧曜一定不会作壁上观,也一定不会让符家人无论如何都要找来和薇。可惜覆水难收,他虽然不是始作俑者,到了这个份上,也实在不能视若无睹。
萧曜看了看冯童,又去看元双,最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你们陪我去探望一番程勉吧。”
还隔着一道院墙,萧曜已经先听见了和薇的哭声。之前符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叱骂羞辱于她,也不见她神色有一丝动摇,没想到眼下哭得这么伤心。
可即便是这样痛彻心扉的哭声,一门之隔的另一个人却似乎是充耳不闻,甚至连灯烛也吹熄了。
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萧曜已然让她受了一回羞辱,这下不忍心让她再蒙羞,没有出声,只是站在廊下眺望。反而是元双看不过去,轻声说:“这么冷的天气,她也没有穿冬衣,要真的冻坏了,真是罪过了。”
闻言,冯童接下自己的大氅,试探着问:“不然奴婢给她送件衣服吧。”
萧曜犹在犹豫,这时,程勉终于出声了:“和薇,如果你我只有男欢女爱之事,那不过是各取所需,无甚紧要……只是现在因为殿下冷落我,让连州众人借机迁怒于我,最终连累了你。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今日如你受辱,皆是因我而起,你应当怨恨我,而不是还来找我。你不该回来,不然他们以为你是我的把柄,你更无宁日了。”
程勉的声音果然中气不足,但饶是如此,萧曜全然被戳中心事,一时间心惊肉跳,连冷汗都下来了。
挺到他出声,和薇伏在门上,低泣道:“他们嫉妒大人,如何是大人的过错?我心仪大人,又怎么是我的过错?没有大人,我又不受辱了么?求大人开门见我……今日他们以为羞辱我,即能羞辱五郎,我一则悲痛五郎受到纨绔子的耻笑,一则心中窃喜,我心知五郎待我只是逢场作戏,并无真情,不想在他人眼里,我竟是五郎眼中的明珠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如何会怨恨五郎呢……”
她又哭了许久,才等来程勉的另一句话:“怎么,你还痴想我会钟情于你,会娶你么?”
听到这句话,和薇尚未有任何反应,元双先低叹了一声。这是萧曜今夜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但即便是他也知道,这句话人人都能对和薇说得,唯独程勉不该说。
他说完之后,和薇收起了哭声,低声答:“我从不敢有这样的痴心妄想。在我心中,郎君是明月一般的人。郎君真的错了,不是郎君累及我,是我身份低微,累及了五郎。”
和薇扶着门慢慢地站了起来,离开时看见萧曜一行,没有说话,只是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也不接元双递上的衣服,失魂落魄地走了。
萧曜与其他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后说:“……他因为我受迁怒?”
冯童没吭声,倒是元双说:“殿下身份尊贵,但五郎一个异乡人,唯一的依仗就是殿下,殿下不搭理他,他势单力薄,在连州立足的根本又是什么?”
萧曜哑口无言。
他独立在寒风中站立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程勉之前对和薇说的那段话的前因后果,不由得五味杂陈,所有的不服气和恼火都化成了后悔。萧曜又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样,我去道个歉吧。”
冯童就劝:“今夜已经晚了,隔日也不迟。何况五郎也在病中,说不定也睡着了。”
萧曜迟疑了片刻,还是说:“我去说一声,他要是不答应,就是睡了,那我明天再说。”
拿定主意后他不准旁人跟着,孤身走到程勉房外,轻轻叩了叩门,见没有动静,硬着头皮,还是决定先说一通:“……那个……程五,今晚和薇的事情,我实在不知情。我不知道她和你交好,更不知道她在你这里……而且,他们是用我的名头……”
因为问心有愧,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连汗都出来了。说着说着,屋子里的灯亮了。
萧曜一怔,停了下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果然,下一刻,房门开了。
一打照面,萧曜又多退了半步,不好意思和惭愧这下都被抛去天边,只余下真切的忧虑:“……你怎么……”
印象里也就是月余没有刻意见面,程勉瘦了一大圈,整个张脸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
何况眼前的程勉不仅形容陌生起来,神情更是前所未见,平淡的面容下,是不加掩饰的冷淡和疲惫:“殿下既然知道我病了,何必还要叨扰我一个病人。更何必还要让和薇来受我的羞辱?”
萧曜傻眼了,话都说不利落起来:“……她钟情于你,你非要赶她走,怎么怪我……”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不是承认自己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么。
果然,程勉的眼睛亮得惊人,分明是正在极力忍耐泼天的怒火,声音反而更低了:“殿下不必代人发声。要是殿下不要伙同他人羞辱于她,她一个可怜人,一定会感激殿下,自以为是心有所系的。”
无论初衷如何,这笔账算在萧曜头上都是跑不掉的。萧曜只好说:“无论我知不知情,错已经铸下,不管你们之间是不是两情相悦……”
“你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
被程勉毫不客气地抢白了好几次,萧曜就算是再好的脾气,这时也有点上火了,加重了语气:“……程勉,我是来道歉的。”
程勉深深一拜:“臣有劳殿下过问,代君父受过正是在下本分,不敢居功。”
“……谁让你受过了?”萧曜反复告诫自己要忍耐,指甲陷入手心,也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程勉冷笑:“殿下以亲王之尊,远赴连州可谓屈就,我一介黄口稚子,又如何配领一州司马?殿下要让我难受,还需要明示么?”
相识这么久,萧曜终于刻骨领教到了程勉的刻薄,气得浑身发抖,早已将道歉的初衷仍去了九霄云外,回击道:“……你嫌连州不好,又嫌连州上下刁难你,以至于迁怒我。那没选上校书郎,难道还怨我吗?”
程勉昂起头,决然道:“殿下说得一点不错。我落选校书郎,和殿下没有一丝干系。但来我来连州,也和殿下没有干系,就算是曹王、赵王,我也还是要来。唯一不知道的,是不知道连州和京城都是一样的把戏,不然绝不会鬼迷心窍,非要往连州来。”
“……那你滚!滚回京城去!”萧曜忍无可忍,破口大骂。
“五郎!五郎!这话使不得!这是陈王啊!”早在两人争锋相对、寸步不让时,冯童已经赶了过来,这下听程勉越说越不像话而萧曜动了肝火,终于忍不住发言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程勉明亮而锐利的目光刀锋一样扫过萧曜气得失去了血色的脸,然后极轻地一撇嘴角:“是,赵相公如不献女,何来陈王。”
萧曜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刻,整个人扑向了程勉。
第30章 雁行皆北飞
萧曜眼前发黑,仓促之中根本看不到挥拳打中了哪里,只有热辣辣作痛的右手指节告诉自己没有落空。
一旦打中,萧曜发觉这一拳不仅不解气,反而是火上浇油,趁着自己压在了程勉的腰上,二话不说紧跟着又是一顿闷拳,等冯童用力将滚作一团的两个人拉扯开,他还是收不住手,趁着冯童要拖开自己、首尾难顾之际,又朝着刚刚爬起来的眼前人踢了过去。
这一脚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听见的痛呼声却不是出于程勉之口。待意识到是倒地之人是元双时,不仅吓坏了萧曜,连满脸不屑之色的程勉也流露出惊讶之色,身子一晃,赶快蹲下身子去过问元双了。
萧曜再顾不得和冯童缠斗,急喊了一声“元双”,所有的怒火都被元双满脸痛苦的神色浇熄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蜷在程勉脚边的元双,甚至不敢回想刚才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了。
结果此时最镇定的人倒成了冯童。见萧曜熄了火,他也立刻松开了箍住萧曜的手,并不急于伸手扶她,只是低声问:“你能起来么?”
萧曜恰巧踢中的是她的胸腹之间,元双抱着腹部,良久才抬起头,不看萧曜也不看程勉,而是望着冯童,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不肯眨眼。
冯童便扭头对萧曜说:“殿下不如先去歇息,奴婢自会照料元双。”
“我……”萧曜后悔到了极点,人仿佛是木的,什么也说不出了。
就在几个人僵持的间隙里,元双终于支撑不住,又蜷回了地板上。
冯童这下也变了脸色,对程勉说:“求大人照料殿下和元双,奴婢这就差人找大夫去。”
他甚至来不及等程勉回答,话音未落,人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从门外吹来的夜风一下子惊醒了萧曜,他腿一软,坐在元双身旁,可元双已经先将脸藏在了双臂中,既没有声音,也看不见神情。
他木愣愣地看着元双瑟瑟发抖的脊背,又呆呆地望了一眼程勉,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元双身边,好几次想伸手碰一碰她,但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
很快的,冯童带着茹白玉一道回来了。一见屋内的景象,茹白玉不由得惊呼一声:“天爷!元娘子是怎么了?”
萧曜脑子里乱嗡嗡的,嗓子里像是有数不清的虫子在爬,又酸又痛,偏偏这时元双见有外人,硬撑着开了口:“……我在屋子里打虫子,一失手,摔下来了。”
茹白玉蹲在她面前,着急地说:“什么了不起的虫子。摔痛没有?燕来找大夫去了。地上冷,我扶你起来……”
可她刚一碰到元双,就听见元双带着哭腔地喘息了一声,又极快地收住了:“……摔狠了。容我缓一缓。”
“殿下,下官这里混乱不堪,实在不足以招待殿下。还请殿下移步。”
冷漠却也无懈可击的声音唤回了萧曜。他茫然地看着仿佛忽然戴上一张崭新面具的程勉,下意识地要反驳,又听冯童说:“五郎,劳你大驾,陪殿下一程,送殿下先回去休息可好?待稍后大夫到了,奴婢就回去服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