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童忙道:“殿下若是相邀,五郎哪里有不愿的?”
萧曜又沉默良久,终于说:“……都随他。”
…………
早知连州的治所原在易海,可亲眼看到易海的城墙时,萧曜方知晓何为“边城”——高大厚重的城墙拔地而起,墙体上袒露着昔日战事留下的痕迹,如同一名伤痕累累的长者,沉默而戒备地打量并包容着每一个经过此地的来客。洞开的城门下,石板路上车辙宛然,且不说正和,就是萧曜一路经过的其他州县,在易海的城墙前,都变得不足观了。而守城的士兵虽不着重甲,查验行人的过所文书时神情与姿态皆一丝不苟,显然也是老于此道。
本朝无论官民,凡是要离乡迁徙的,按律都需要籍贯所在地官府开出的过所,以验明正身。萧曜自然是没有过所的,以往所谓微服出行,也都有本地的官吏陪同,无需这些勘验的手续。他无意自报身份,便沿用了昨日的法子,不料让随从献上铜鱼后,守城的士兵不仅没有放行,反而将他们拦在一旁,还请来了一名年纪更长的守军,当着萧曜一行人的面再次验看了铜鱼后,皱眉说:“你等自称是本州程司马及其随行,可既无州府的文书,也无让我等核明身份的鱼符或过所,无凭无据,就要进城。我如放你们入城,就是失职,如果真是司马一行,不放,则是犯上。我等虽是小吏,也吃朝廷俸禄,各有其职,你们既是官人,更当守法,才当得起这贵重的身份……你们且等一等,容我先去通禀县令。”
这话说得委实不大客气,却合情合理,萧曜登时哑口无言地热了脸。冯童还想解释两句,这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老魏,你又犯固执劲了。不必去找景彦了,放他们入城吧。”
情况突变,萧曜不由诧异地看向说话之人,一回头,正好撞见一双碧蓝如洗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蓝眼睛的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神态很是随和亲切,冲他一笑,又转向守城的官吏,继续笑说:“只听说正和来了个神仙一样的陈王殿下,没想到司马也是俊美飘逸、气度不凡……京城里来的郎君,到我们连州,那不就是家猪闯进野猪窝,乌鸦堆里飞进鹦哥,如何能作假呢?且先放他们进城,我陪司马一行去见裴县令。”
眼见冯童露出被雷劈中的错愕神情,萧曜先一步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展颜一笑:“阁下过誉,我正是连州司马程勉。敢问阁下姓名、官职,愿随阁下去见裴县令。”
颜延没有带萧曜去县衙,而是将他们直接引到了城西。据他说,是夏休期间县令裴翊不去县衙,要找人,只能去私宅。
萧曜这段时日来胡人见过不少,但是蓝眼睛红头发、汉话说得很好还有官身的,这还是第一个。在去见裴翊的路上他不免多看了几眼颜延,引来后者一笑:“程司马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不必客气。”
他的眼睛蓝得惊人,目光又毫不回避,让很少被人直视的萧曜迟了一拍才开口:“……颜校尉是连州人么?”
颜延是连州境内折冲府的一个校尉,看年纪尚不到而立之年,不过笑起来时眼角俱是细纹,平添出几分慵懒随和,冲淡了他精悍的体魄和出众的样貌带来的莫名压迫感,也不让人觉得世故:“我生在连州,自认是连州人。”
“我看城内胡人不少,之前在正和时,胡人与汉人并不混居,可在易海,似乎并非如此。”
“正和是州府治所所在,官人们太多,金贵些,不像易海,没这些规矩。”颜延答完后,又看了一眼萧曜,“反正我记事时就是这样了。”
易海城内街道宽平,单论城池的气派和规模,都远胜正和,不难想象昔日仍为州府治所时的样子。一行人跟着颜延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凋敝的宅院外。察觉到冯童异样的目光后,颜延解释了一句“这是裴县令父母迁居到易海时置下的家产”,然后翻身下马,亲自叩门去了。
应门的是一个垂髫童子,也是连州不算罕见的胡汉通婚后代的模样,他的目光先扫过马上的萧曜一干人等,才对颜延展颜一笑,两个人说了几句胡语,那童子才换上汉话:“不知道今日有客至,贵客还请稍候,我就去通禀大人。”
这童子年纪不大,官话说得颇不错,应答也是一板一眼,颜延听完后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小童躲不开,看萧曜他们都在看着,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又闪回了门后。
没等太久,门又一次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一名穿着布衣、看起来与颜延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萧曜刚在想是裴翊家中成年的仆役前来迎客了,正打算让冯童与之交接,偏偏颜延此时说:“景彦,我在城外遇到他们,自称是本州新上任的司马,却将过所和鱼符留在了正和,老魏本不放他们进城,我做了个保,知道你不在县衙,直接引他们来了。”
听说眼前之人居然是易海的县令,萧曜无法掩饰住惊讶之色,脑中飞快闪过长阳和正和的县令的年纪和排场。要不是进城时先确认了颜延的身份,乍被带到这样一处院落,又见到这么个皮肤黝黑、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别说是一县的长官,就算说是县衙中一名不入流的小吏,都叫人将信将疑。
尽管他的惊讶这般昭然,裴翊不仅不以为忤,神态和语气亦是平常。他打量了一番萧曜身后的冯童以及其他五六名随从,再看向萧曜:“阁下既然是程司马,不知来易海是因为私事,还是有公干?”
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司马程勉”,萧曜先下了马,答道:“没有公干。”
“司马只是途经本县,还是欲在易海稍作停留?”
萧曜想了想,坦诚道:“我到连州上任已有数月,今日之前,最远只到了长阳。本来是想趁夏休先到易海,然后再四处看看连州西部的风貌。但说来实在惭愧,这是我首次任官,对官民出行需要携带文书之事并不知情,惊动了诸位,并非我的初衷。”
“说不上惊动。司马愿意寻访连州风土,本是一件美事。不过既然是私事,司马的鱼符也没有随身携带,恐怕无法在驿站安置司马一行……”
“不必,我们找个客栈住下就是。”
被抢断话头,裴翊只是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舍下虽然简陋,不过留宿司马一行也还勉强住得下。今日请司马屈尊,先在舍下小住,待明日一早我遣人去一趟正和,取回司马的鱼符。”
萧曜下意识地再要推辞,开口前忽然意识到裴翊的言下之意,盯着裴翊,沉默了下来。
冯童借机开口:“裴县令,小人一行都是五郎的家仆,县令款待之情,小人身份卑微,不敢领受。城门不时就要闭合,我等即便是想星夜赶路,也出不了城。明日小人愿随县衙的差人们一并回正和取符书,还望县令和校尉指点城内的舒适客栈,容五郎稍作休整,再专程来拜望县令。”
萧曜忽然想起,当日杀人作祭时,全州大小官员几乎都到了,惟有易海只派了个信使来,刘杞对此还颇有不满。如今见到了真人,虽然与当初脑海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却莫名有一丝难言的好感,再加上入城至今,所见处屋舍俨然,街道整洁有序,县民神情间颇见自得,不由得拿定了主意,改口道:“……如若县令不觉得我等人多杂乱,我自当客随主便,愿听县令安排。”
裴翊也一笑,转头看了看躲在门后、时不时探出半个身子的小童,温声吩咐:“阿彤,告诉吴伯,家里今天有客人留饭留宿,颜延也在,让他不着急收拾铺盖,先去邻居家买几只鸡,再多蒸一些新下来的粟米。”
交代完童子,裴翊侧身让出一条路:“司马有请。”
裴翊的住处从门外看起来寒酸,进去之后也好不到哪里去,院落虽有三进,但宅院异常狭窄,最深的一进稍宽敞一些,但院子的空地处有一株颇有些年头的树,反而更显局促。萧曜既已拿定主意,在主人的亲自带领下从容登堂入室,叙过主客后,坐在了客座的首席。
萧曜知道各地官员的俸禄相差不少,所以越是偏远贫瘠的州县,越常见蠹吏,可再怎么说,裴翊也是一县的长官,不至于清贫到四壁索然的地步。也许是他的心思过于明显,阿彤上完茶后,裴翊说:“之前说到舍下简陋,并非谦词,方才没有留意司马的行装,忘了司马长在京中,不然等用了便饭,还是找间客栈安歇吧。”
萧曜立刻回绝了:“不必麻烦。我初来乍到,又是仓促来访,裴县令肯收留我与随从,已然是慷慨之极。在进城途中,我见道路两边的田地收成不错,想来易海不像正和与长阳,今年没有什么灾情吧。”
“易海四周多是荒漠,县城倒是侥幸在一片绿洲上,有一点能种庄稼的薄田。司马既然从正和来,想必经过易海了?”
萧曜点头:“若不是亲眼见到,不敢相信荒漠中能有这样大一处湖泊。赴任途中,是参军录事吴平一路陪同,据他说,治所迁徙是因为易海气候恶劣,可是今日一观,倒觉得远胜正和与长阳。”
“司马见到的田地,就是县境内能耕种的所有土地。只靠这一片绿洲,能养活的人有限。吴录事所言不虚,连州三县,以易海气候最为恶劣,易海的冬天自十月起,一直要到次年的三四月,冰雪才开始消融。入冬之后,动辄狂风暴雪,阻断交通。当年战事频繁时,城池仰仗桑河和易海,即便受困,还可以维持,但现在水源匮乏,一旦被围,就是孤城。所幸气候改变后,连州虽然再养不活许多人,对于关外的逐水草而居的夷狄也是一样。近年来连州辖内的滋扰少了许多,也是因为缺水。”
听完裴翊的解释,不由感慨起祸福相倚不过如此。他借机又请教了若干易海乃至连州的政务,裴翊都一一答了,解答了萧曜不少疑惑,无论裴翊留他暂住是出于戒备抑或是考量,整个晚上,倒真说得上相谈甚欢了。
散席之后,在走到住处的短短一程里,萧曜已然能感受到易海的夜晚比正和要寒冷干燥得多。进屋后,裴翊家中唯一的仆人吴伯送来了一大桶热水,萧曜一面更衣,一面交待冯童明日回正和的人选,商议妥当后,冯童为难地看着这无异于家徒四壁的客房,轻声问:“裴县令既然都打消了对郎君的疑虑,郎君何必还要委屈自己,在此地留宿呢?”
萧曜将已经迅速变冷的手巾扔进盆中,轻轻一笑:“何来委屈?有趣得很,正好往来两地需要几天,你也不必为我另寻住处了,我就住在这里。哦,对了……”
稍一犹豫,萧曜叫住准备离开的冯童,压低声音:“你们既然要找他借东西,以防万一,将这个交予他罢。”
冯童看清萧曜掌心中躺着鱼袋,昏暗的烛光下,金色的光芒依然耀眼。他当即便劝:“郎君,这不是寻常之物,不可轻易授人。再说,五郎也许与双元一道来易海与殿下汇合也未可知。”
萧曜眼波轻闪,看不出情绪:“是么?”
说完,他手掌一翻,冯童不得已,赶快托住了,又仿佛接住的是一粒烧红的木炭,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后,当风尘仆仆的元双在萧曜的侍卫和易海的公差护送下易海县城时,她首先献上的,就是一枚铜鱼符。
萧曜静静看着托盘里的鱼袋,良久没有去取。
元双在风中等了许久,其间数次与萧曜身后的冯童交换视线,见萧曜的目光始终落在鱼袋上,就是不开口,犹豫再三,迟疑地轻声说:“郎君落在正和的鱼袋,奴婢取来了。郎君要传递的物件,也留下了。”
听到这句话,萧曜终于结束了长久的静默,缓缓伸出手,将冰冷的鱼符捏在了手心。
第37章 东风摇百草
萧曜在裴翊家住了四个晚上,白天仅带着冯童和一两名侍卫,不是在城中闲逛,就是去近郊,看农民耕作、商队远行,入夜之后,则时常与裴翊清谈至深夜。
这几日住下来,萧曜倒不觉得简陋,甚至可说乐在其中,以至于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了:裴翊此人看似木讷寡言,实则对易海和连州乃至西北诸州的史地均很熟悉,更难得的是只要萧曜有所疑问,他都愿意相授,每到此时,木讷神色一扫而空,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一股独特的潇洒气了。
正是因为这久违的投机,即便是鱼符终于可以验明“程司马”的官身,而且裴翊家宅狭小,亦没有其他女眷,元双留宿不便,萧曜也没有急于搬去官驿,又过了一天,待元双和冯童将驿站内的房屋收拾妥当,萧曜专门设宴,感谢裴翊这几日的收留之情。他本想也邀请颜延,可据裴翊说,此人向来随心所欲、不知首尾,又在夏休中,恐怕不容易找到,果然萧曜一直在裴翊家中等到黄昏,也不见颜延登门,这才不得不作罢。
萧曜虽然住进了驿站,行迹还是如旧,日常出入易海城也一律不要本地的官吏陪同,如果碰到天气欠佳,就索性一天都待在驿站,或是去裴翊家中借书读。
元双等了好几天,都不见萧曜问一句程勉,终于先忍不住了,一天早上,在萧曜出门前,问:“殿下,五郎是身体欠佳,所以才没有同行……”
“知道了。”萧曜已经走到门边,听到她突兀开口,脚步缓了一缓,不回头,已听不出什么情绪,片刻后又说,“病情严重么?”
元双迟疑一阵:“……只说是头痛。”
“我早就说了,他如若不想来,无需勉强。你不必费心为他开脱。大夫去看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