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请大夫去看……”
萧曜这时才回头看了一眼元双。元双满脸忧愁地说:“他也不要茹娘子或是我照顾。只有向他借取鱼符时,略交谈了几句。气色倒是不坏。”
萧曜沉默许久:“他是怎么收下鱼符的?”
“五郎问过殿下几时回正和。见我不知情,就将殿下的鱼符收下了。”
“我知道了。”萧曜点点头,再没有多问一句。
他今日要去一个名叫的“柳川”的山谷——此地曾经也是桑河的河谷,也是连州和昆州的交界处,在这里可以远眺十几年前何鸿一战成名之地——念及路程遥远,他没有让元双同行,除了冯童和一干侍卫,只额外带了两名易海县衙委派的向导,轻车简行地出了门。
此行路远,动身时天色尚早,街面上人很少,向导们为了尽快出城,带着萧曜走得是小路。到了城西,萧曜远远地看见有人从一户人家里走出来,他不仅一眼认出了来人就是数日不见踪迹的颜延,连送别的妇人那半新的红裙、乃至鬓边的钗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少妇见街的另一头还有人,很快又躲回了门内,将颜延留在了门外。颜延只是笑了笑,朝着萧曜一行所在的方向一望,又迎着他们挥了挥手。
来到颜延近前,萧曜刚勒住马,颜延已经开口了:“司马这一早是要去哪里?”
“想去一趟柳川。”
颜延看了看萧曜的马,双眼一亮:“这个季节去倒是好。再晚,花都谢尽了……这一路我正好熟悉。今天天气好,正适合放马远游,我愿意为司马带路。”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请,萧曜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我也就是随意闲逛。颜校尉若是愿意同行,那自然好。”
“我不姓颜,颜延就是我的名字。司马只管称呼我颜延就是。” 颜延展颜一笑,又转向向导,“你们准备带司马走哪条路?我去取马,然后来追赶你们。”
“是裴县令挑的。先到易海,然后往西,翻无忌梁。”
颜延点头:“这路虽远,却好走,风景也好。景彦挑了路,他不去么?”
向导答道:“节假里,不到日上三竿,哪里找得到县令。”
说话间,他们身后的门扉忽然开了,从中扔出一个包袱,却不见人,颜延伸手捞住后,才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说的是胡语,萧曜他们自然听不懂,向导们倒是都听懂了,一前一后地笑起来,颜延也笑,简单地回答了她,两人交谈时,有一个孩童的面孔在门边闪过,朝萧曜投来好奇的视线,很快地,门又重重地合起来了。
颜延将包袱挂在向导的马上,然后向萧曜暂时告别,约定半个时辰后在易海旁相会。他脚步奇快,眨眼就消失在了街口,萧曜望着他背影的方向,轻轻催动坐骑,顺口问:“校尉已经成家了?”
两个向导对视一眼,其中更年轻的那个红了脸,直到又走出一段,才有二人中更年长之人解了惑:“他没有成家。那就是他的相好。”
萧曜想起躲在门后的孩子,一时间愣住了。曾向导观其颜色,赶快解释:“那是个寡妇。几年前男人在练兵时不慎受了伤,没救过来。这种事在我们这里多得是,这几年来不少人上门提亲,都许诺愿意替她养小子,她也没答应,没想到和颜延好上了。喏,听说他要出门,怕他挨饿,还专门准备了干粮呢。”
听完这一番话,萧曜眨眨眼,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向导又问:“司马娶妻没有?”
“没有。”萧曜没想到这随口一问牵连到了自己,答完后立刻转开脸。
“易海女子的美貌多情,在西北是出了名的。司马正当年少,又生得这样出众,定能得到许多的青睐。正好司马还没成家,更应该多来易海才是……司马要是想要结交易海的女子,问颜延就是。”
萧曜不接话,冯童赶快打了个岔,扯开了话题。出城后不久,颜延就赶了上来。向导先领着萧曜去了易海的最西岸,是日天清气朗,按颜延的说法,是西北秋日的好天气。短短数日间,易海已经换了颜色,岸边的草木由绿转黄,将一汪碧水染上了缤纷之色。
柳川离县城一百余里,只是一旦离开县城周边的绿洲,晴空下的荒漠仿佛又让萧曜回到了夏日。他自己鞍边的两只水囊不多时已经见了底,身上却没有汗意——薄汗刚一冒头,立刻就被风卷走了,反观颜延他们,明明沿途都在为他讲解地形和路线,也不见拿出水囊喝水。
接近正午时,他们赶到另一处绿洲略作歇息。放马去饮水后,颜延先就着泉水洗了把脸,然后才解下水囊,先递给了萧曜。
萧曜心下迟疑,又不愿意教颜延看出来,还是接了过来,硬着头皮飞速喝了一口,但没想到的是,水囊里装的不是清水,而是略带酸味的酒。萧曜登时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众目睽睽之下,吐也吐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赶快咽下去,没想到反而呛到了自己,咳得整张脸一片通红。
颜延从他手里拿回水囊,顺手替他拍了拍后背,萧曜反而咳得更厉害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是……”
“啊呀,不知道你不能喝酒……”
颜延又从泉水里舀了点水,本意是帮助他止咳,冯童却是不敢让萧曜喝生水的,抢先拦住了,将自己马上多备的水囊里的水倒在漆碗里,服侍着萧曜喝下。萧曜感觉到颜延和其他向导都在饶有兴趣地看着冯童和自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摇手说没事,一边继续咳得个惊天动地。
等这场兵荒马乱好不容易停歇,萧曜从喉头到胸口,都是热辣辣的。他看着满脸诧异的颜延,强作镇定地哑声说:“……我不惯饮酒……”
“是我忘记问了。不过你到连州这些月,以正和的风气,难道没有宴请,不喝酒的么?”
萧曜一顿:“我水土不服,公府的同僚多有体恤。”
颜延笑了:“京城来的,待遇就是不同。”
萧曜又喝了许多水,总算熬过了最难受的一阵。不过也彻底没了胃口,只能看着其他人吃喝。众人找了个阴凉处落座,那年长的吴向导看到颜延的干粮,打趣道:“上个月还有人托我娘子向尹南娜提亲,她只不肯,又不说缘由,今日算是知道了。”
颜延将包裹里的胡饼分了,喝了一口酒,摇头说:“之前也有人向她提亲,满口承诺视亚勤如己出,本来都议定了,后又改了口,说是要送亚勤去正和做学徒。她伤透了心,再不提再嫁了。”
“这亏得是没有去……”吴向导感慨了一句,“不过这次提亲的倒是可靠。就是北门的燕铁匠,他女人死后留下两个孩儿。他一个鳏夫,带着两个徒弟,还要再拉扯大一双儿女,实在是需要一个主妇。要是尹南娜之前拒婚是为了亚勤,以老燕的为人,肯定是不会亏待他们母子。亚勤跟着学一门手艺,将来无论是从军还是别的,都不吃亏。”
颜延笑了:“她要不要嫁,你和我说做什么。”
“她现在和你要好,你说一句,她是会听的。再说,现在她还年轻,儿子也小,等再过上几年,更难嫁了。这城里被抛弃的女子、改嫁不了的寡妇是什么境况,还要说么?你不认识她就算了,既然和她相好一场,老燕人也不错,说一句,要是成了,也是积德,做了个善事。”
他们说这番话时并不避人,萧曜在一旁目瞪口呆,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颜延倒是神色寻常,接话道:“要是真如你说得这么靠谱,她自然会嫁的。说不定已经去找人打听了,过几天让你家娘子再上一趟门,也许就成了。”
“真的么?”吴向导将信将疑。
“我也想不通,女人嫁过一次,在一些人看来好像就不再是女人了,是个物件,搬到家里就是。真心想娶,多登几次门,难道真的这么费鞋?”
吴向导哈哈大笑,转头对身旁的年轻向导说:“阿善你可听着点,碰见心仪的姑娘,嘴如果笨,腿一定要勤,要是她有孩子了,也要真心对她的孩子好。等你们真的要好了,还怕没有自己的孩子么?女人啊,如果愿意和你养孩子了,那她的一颗心,才是真的在你身上。”
阿善年纪小,看神色也是腼腆的性子,听完吴向导的“教导”,依然一言不发,神情更腼腆了。
简单吃过午饭后,他们重新启程,再往西驰出十余里地后,又进入了一片山谷。一进山,所有的燥热之气仿佛立刻被屏蔽在了山口,拂面而来的,俱是森森的凉意。
山谷中的路比荒漠还难走,期间一行人数次下马,萧曜觉得已经走出很远了,可一回头,发现山口仿佛就在脚下不远。他回头的次数多了,颜延就说:“司马怎么想到去柳川?”
“我听说丹阳侯何鸿当年率领五十人的孤骑,自昆州驰入连州,就是在此地迎敌。”
“原来司马是为何侯而来。”
萧曜喘了口气,问:“听校尉的口气,是曾经见过何侯么?”
颜延笑着摇头:“我生得太迟,不曾见过他本人。不过西北乃至西南诸州,谁人不知道何侯呢?哦,景彦却是见过的,他家老大人曾在何侯麾下任幕僚,后来因病辞任,然后才迁居连州。”
萧曜这几日偶尔也听到裴翊提及何侯,但从未听过他父亲还任过何鸿的下属。他不免顿了一下:“从未听裴县令提及此事。”
“何侯早逝,也没有留下后人与坟茔。他的部曲引以为莫大之憾事,许多人反而不提起了。”
“大丈夫不死于疆场,却输给了旧疾,着实令人不平,是么?”
闻言,颜延长笑出声,笑声在谷地中久久回荡。在萧曜错愕的注视下,颜延收起笑意,正视萧曜:“戎马一生却死在床榻上,正是莫大的福气,活人因死人而受累,种种不平才最难止息。之前你说要去柳川,我原以为是要看风景,原来是要凭吊何侯。那司马恐怕要失望了。”
“为什么?”萧曜下意识地追问。
颜延笑而不答,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山梁:“前方就是无忌梁。翻了这道山梁,你自然就知道了。”
山路狭窄崎岖,又多是碎石,他们早就无法再骑马,只能下马徒步沿着“之”字形的道路前进。那山梁看似近在咫尺,可偏偏怎么也走不到跟前。初进山时的寒意再没了踪影,萧曜后背都是汗,惟有暴露在外的手和脸冰凉,双腿更是酸痛不堪,全凭着盯着在前头领路的颜延的背影才能坚持下去。
终于爬上山梁的一刻,萧曜立刻明白了颜延之前那番话的意思——无忌梁几乎寸草不生,山体是深浅不一的赭红色,但是在山脚下,有一条河谷,河谷中没有水声,惟有灿烂的红花开满原本的河道,灼灼然的光芒堪比此时遥远天边的红霞。而在这条无声燃烧的河谷的远方,却是壮丽的群山,藏在最深处的山峰白雪满头,在丛云的簇拥下若隐若现。
“这……”
“柳川就在我们的脚下,连州和昆州以此为界,当年何侯也是在此谷中迎敌。这山谷中长满了红柳和沙柳,在连州西部,一直到昆州,红柳都是五月开花,一直开到十月,这五个月里,只要从无忌梁往下看,都是不见谷地,只见柳花……要是春天来,沙柳也开花了。我们昆连除了沙尘与烈日,还有柳花。司马闻过沙柳花的气味么?只要闻过,就再也不会忘记……都说何侯去世后,尸骨烧作尘灰,一部分洒在桑河的故道上,还有一部分,就留在了柳川。”
下山时颜延挑了了一条不同的路。走到走着,一路上鲜少出声的冯童忽然说:“校尉,这不是下山的路吧?”
山上风大, 却无损萧曜远眺昆州一侧的兴致。听到冯童的声音,萧曜才终于暂时收回目光,打量了一圈四周,发现正如冯童所说,走了这么久,还是在山梁上。颜延放缓脚步,一指天边:“天色已经迟了,现在即便下了山,以司马的马术,天黑前也难赶回城里。何况入夜后猛兽出没,不宜涉险。不远处有个烽燧,今夜可以就在那里歇息一晚,待天亮再返程。”
闻言,萧曜不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装看不见冯童不赞许的目光,抢在他开腔前答应下来:“如此甚好。”
去烽燧的路上颜延随口说了句不好空手去,没多大功夫,马背上像是凭空多出了几只兔子和一些萧曜也叫不出名字的鸟。这黄昏天色下箭无虚发的英姿且不说萧曜看傻了眼,连萧曜的侍卫都不禁露出了钦佩的神色。察觉到萧曜的眼神,吴向导露出习以为常又不加掩饰的赞誉神色:“别说连州,就是再把昆州加上,恐怕再找不出比颜延更好的射手了。难怪他们都说蓝眼睛的人天生都是好猎人。”
颜延将弓挂回鞍旁,不在意地笑笑,忽然看向萧曜:“你要我说就和蓝的绿的没有关系。司马的目力也极佳。他是蓝眼睛么?”
萧曜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下意识谦虚了一句:“只是能看得略远些。谈不上什么出众。”
“你平时也射箭?”
萧曜摇头。
颜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捏了一把萧曜的胳膊,又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笑了:“哦,司马是读书人。”
虽然这句话没有恶意,萧曜还是脸热了,没再接话,却忍不住将目光数次瞥向颜延的那只弓。
“……连州男儿没有不懂骑射的,鞍马于我们,就如同饮水吃饭一般。司马既然到了连州,又有这样难得的目力,等回到正和,找个教习,下一番苦功,一定会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