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没睡着,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天亮。雪下了一夜,天亮得比平时还要早些。萧曜起身时觉得昏头胀脑的,披衣在熏笼边又坐了许久,差点把进屋来服侍他起身的元双吓一跳。
他脸色着实不好看,元双以为是昨天累了,或是着了凉,梳头时顺带探了探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无法全然放心,亦不知从何处开解,只好默默地为他换上冬衣,一直等到冯童也来了,才谨慎地开口:“昨夜风大,一夜都没有停,殿下休息好了没有?”
萧曜掀起眼皮:“雪下得大不大?”
“院子里雪已经积了半尺多高。现在倒是停了。不过看天色,很快还要再下。”
萧曜想想,问:“街上还能骑马么?”
冯童和元双对望一眼,答道:“雪厚路滑,恐怕是不便骑马了。”
“去借一辆车。我要去一趟裴景彦府上。”
冯童揣摩着萧曜的神色,反问:“奴婢去请裴县令吧。”
“你留在这里,元双也是,尽快将行李收拾了。我们回正和。今天就走。”
冯童大惊失色地劝道:“殿下,这如何使得?天气如此恶劣,出门尚且不便,长途跋涉何其艰险,我等性命不足惜,可殿下身份尊贵,还请殿下收回成命,勿要以身涉险。”
萧曜被劝得心头火起,沉下脸斥责:“我算什么身份贵重,要真是身份贵重,何来这一个个的阳奉阴违?”
冯童赶快伏地请罪:“奴婢绝无此心。只是这般天气,确实不宜远行,只望殿下爱惜身体……”
萧曜不为所动,起身绕开动也不动的冯童。这时元双也挡在了前面,面露恳求之色地冲萧曜摇头,两个人有意无意间将萧曜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的,别说出门,连出屋子出不了。
元双道:“五郎昨日傍晚才到,殿下即便是有要事要赶回去,也容五郎休息几日,再依天气动身不迟。殿下若是要去见裴县令,且让冯童随行,奴婢留下收拾行李就是。”
冯童亦说:“奴婢这就去安排车马……求殿下让奴婢随行。”
不等萧曜再吩咐,他再次俯身一拜,急急退了出去。萧曜觉得事事不如己意,偏又不能对元双发火,只能背着手在绕着熏笼转了好几圈,始终觉得心头的闷火无论如何都消不下去,忍了半天,咬牙说:“程五要留在易海。不和我们一道动身。”
元双一愣:“不会的。”
萧曜当即反驳:“昨日他亲口说的。”
“殿下已然在易海住了这些时日,易海县衙上下均认殿下是司马。五郎要留下,以何身份自处呢?”元双抬头看着萧曜,“五郎这两个月费心隐瞒殿下的行迹想来已是不易,还要替殿下分担公务,万一心里有些赌气,殿下也当谅解才是。殿下喜欢易海,小住未尝不可,但有些事哪怕不便对裴县令他们直言,本不必瞒着五郎的。”
她神色和语气皆满是诚恳,萧曜听完一时不作声——他辗转半夜,不仅是为那个绮梦,也是想到如今程勉来了,发愁该如何对裴翊和颜延解释此事。
见他神色略有缓和,元双不敢懈怠,再接再厉地劝道:“殿下真决意要回去,也不能留下五郎一人。不然不知又要传出怎样的流言……”
门扉声忽动,冯童又折返了:“殿下,裴县令请见。”
对于裴翊的来访,萧曜大感意外,暂时顾不得和元双细究回程的打算,亲自去迎接裴翊。一见面,两人都笑了,萧曜披着裘衣,裴翊则是在冬袄外罩了一身蓑衣,头脸都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头。
萧曜要请裴翊进室内,裴翊摇头,说:“我还要去县衙,不进去了,更衣麻烦。易海一下雪,天气就真正冷了,不知道你们习惯不习惯?要是缺什么过冬的物件,还是尽早置备,免得到时候仓促。”
没想到裴翊是专程过来的,萧曜忙问:“阿彤好些没有?我的侍女元双素来细致利落,驿站也还宽敞,不如把阿彤送来,让元双照顾吧。”
裴翊拱手:“小孩子贪玩,忘记了加衣,不要紧。我就是来看一看,雪后杂事多,我先走了。”
“我……我昨日睡迟了,也起迟了,等一下收拾好,也去县衙。”萧曜忙解释。
裴翊似乎是笑了笑:“京城不这样下雪吧?今日你还是不要出门——县衙里今日也无人。”
“怎么,下雪是有公假么?”萧曜下意识地问。
裴翊摇头,蓑衣发出沙沙轻响:“县衙上下都要出门扫雪。不然等雪凝成冰,容易伤人。”
萧曜正想多问一句,东边一侧的厢房门忽然开了。程勉披着外衣,一脸被吵醒后不大耐烦的神色,睡眼惺忪地看着萧曜和裴翊。
他还没有束发,漆黑的头发披落一肩,在满目雪白的院落里异常显眼。见程勉忽然醒来,萧曜所有的话顿时忘了个精光,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看裴翊,满脑子千头万绪,就是无从开口解释。
官驿里多出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裴翊非但没有半分诧异,反而还摘下了斗篷和领巾,和气又不失礼数地朝着立在门边将醒未醒的程勉略一颔首,然后看向陡然间大不自在的萧曜,微笑着说:“殿下昨夜设宴,原来是因为程司马到易海了么?”
也许是裴翊的神态过于镇定自若,又是这样平淡可亲,语气和笑容一如平日,是以萧曜顾不上诧异或是尴尬,也跟着镇定下来,语气中还是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颤抖:“……景彦是向刘别驾求证过,早知道我并非程勉么?”
“殿下曾说,是落选了秘书省的校书郎,才退而求其次,求官连州。然而我朝登台阁者,释褐多从校书郎起。程司马既然志在秘书省,应通晓朝廷的典章和职官,清楚我朝清浊不可混淆,且历来重京畿而轻外任。即便是落选了,退而求其次,也有许多选择。”说到这里,裴翊又温和地看了一眼默然旁听、面无表情的程勉,一顿后继续说,“如果不知道,又不是骗子,那一定是无需知晓本朝职官的身份非凡之人了。”
这还是萧曜刚到易海不久时的事。萧曜震惊地盯着裴翊,难以相信裴翊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程勉。他蓦地生出几分不甘心,追问:“景彦为何不说破呢?”
“殿下没有行出格之事,亦没有为私欲随意劳动、差遣易海的上下官吏。既然只是想来暂住,又有何不可?”裴翊深深一揖,“属下罔顾礼数、故作不知,望殿下恕我怠慢之罪。”
短暂的错愕后,萧曜赶快上前,扶他起身,斟酌了好一会儿,心情复杂地说:“……你绝没有怠慢,还教导了我许多,是我隐瞒身份失礼在先……我正是萧曜。”
他实在再说不下去,索性也一揖,起身时又是满脸通红。裴翊见状,又一次笑起来,看向不知何时起已经将衣袍穿整齐的程勉:“今早经过鼓楼时,听闻昨日有少年郎在鼓楼下弹《凉州》,声达四方,顷刻又不见了踪影。是程司马么?”
程勉一怔,忽地灿然一笑:“裴县令方才说要去扫雪,我自请同往,好么?
一丝微弱的凉意拂上脸颊,萧曜发现,刚停了没多久的雪,又开始下了。
裴翊赶着去巡查城防,无法久侯,便让程勉稍后先去县衙,让衙役领他与自己汇合。萧曜倒是随时可以出门,于是赶快跟着裴翊一道离开了驿站。再次走到街头,易海已然换了模样。雪将整个城池映得清洁而明亮,又异常清静,家家门户紧闭,路上绝少行人,劳役和公人们披着蓑衣在长街上扫雪除冰、清理道路,忙得热火朝天。
今日的第一站是城北的正仓和义仓。主管功户仓的县尉韩平已经到了,看见萧曜和裴翊一道前来,便寒暄道:“司马这是赶上了今年易海的第一场雪了。京城这时候还没下雪吧?冷不冷?”
萧曜摇头:“不冷。”
“易海一下雪,正和与长阳也快了。这两年旱,雪是越来越晚了。要是能多下几场大雪就好了。连州的冬天都一个样,司马要是觉得易海住得舒心,干脆住到开春再回去也好。正好在易海过个除夕……也是极难得的。”
他说得兴高采烈,萧曜却兴致不高,很久都没不接话。韩平不免有些疑虑地看向裴翊,裴翊一笑,说了句“过年还早呢”,就将话题绕开了,与韩平兵分两路,各自检查粮仓去了。
裴翊先是检查了粮仓顶部的积雪,又进入仓内查看是否有漏雨之虞。萧曜一路上都没做声,一直等到裴翊将粮仓都一一走遍、即将往公学去,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开口:“……景彦,先前我有心隐瞒身份,原以为天衣无缝,今日方知全凭你暗中照拂,才周全了我这番荒唐之举。如今程五到了易海,他有意在此暂住……我也该尽快动身了。”
看着神情紧绷的萧曜,裴翊温和地问:“那殿下的身份,打算何时示人呢?”
“原是想回程前再说。一拖再拖,到了今日,真是骑虎难下。”萧曜声音愈发低了,“我这两个月深受你的教导,受益良多,待我回正和后,还请景彦也一如既往关照程五……他心思缜密远胜于我,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处理公务,也都熟练得多。
裴翊见他满面苦恼之色,一笑道:“殿下身份尊贵,不欲以真名示人,也是常情。不过颜延提过,殿下曾说与司马不睦,想来也是托辞了。”
“……并非托辞。”萧曜一怔,否认。
“这就没有道理了。这几个月来,州府送来的文书并无异常,若程司马真与殿下不睦,殿下的身份,断难隐瞒下去。”
萧曜垂眼,思忖许久,郑重地说:“是他以公事为重,在勉力维持局面。”
裴翊想了想:“程司马若是想如殿下一般,在易海暂住,又不嫌弃我等行事失之章法,我一定知无不答。不过论政务的老练,州府内刘别驾半生沉浮宦海,远远胜于我。其实真要学习政事,应该多请教刘别驾。”
“待我回去,一定多向刘别驾请教。”萧曜想起刘杞,心情更复杂低沉了。
从粮仓往县学的一路人迹更是稀少,以往萧曜去县学时,都有县衙内的其他人在场。如今难得和裴翊单独前往,加上下雪天夫子和学生均不在,他忽然意识到这县学占地广阔,屋舍庄严,县衙远远不如。这时,裴翊看出了他的疑问之色,说:“之前忘了告诉殿下,县学原是连州府的衙门,本已锁闭多年,我看宅第荒废可惜,就擅作主张,将县学迁来了这里。刺史的官宅也在同一条街上,不过在当年已经由姚刺史做主,施舍给了佛寺。”
“物尽其用,没有什么自作主张。”萧曜看着院落内高大的树木,感慨道,“我少时多病,兄弟们都在弘文馆、秘书省开蒙,只有我,从来不知道在学堂读书是什么滋味。”
“我少年时在昆州长大,昆州的官员过半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少有能在州府内任要职的,所以昆州各类风气都与西北其他州府不尽相同。先父在州学任过几年学官,不过我少年顽劣,常常去州内各处私学旁听,累得父母多费了许多束脩。昆州的治所鹏城比易海大得多,学校散布在城内各处,我家不准我骑马,我就只能步行,少年时深以此为恨事。一直到八岁那年,先父被丹阳侯聘做幕属,何侯见我日日步行求学,送了我一匹小马,终于免去了步行奔波之苦。”谈及往事,裴翊也流露出感怀之意,“以前常想,将来要是有做学官的一天,一定要向刺史请命,将公学、私学都设在一条街上,免得白白浪费光阴。没想到易海人丁稀少,城内没有几间学堂,全城的学子聚在一起,也填不满公衙。”
萧曜猛地意识到,以裴翊的年纪,出任县令未免过于年轻了。程勉当然也年轻,但他的任官本是特例,裴翊能在不足而立之龄担任一县长官,想必是有非凡的经历。
他知道只要回到正和,找出裴翊的告身一看,立刻可知分晓,可是好奇心一起,实在很难立刻平息。而且县学占地虽大,真正使用的屋舍也就是十几间,不多时也就转完了。往县衙走的路上,萧曜察觉到主要的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除干净,街面上行人也比刚出门时多了不少,忍不住问:“景彦是哪一年就任易海县令的?”
“到明年,就满三年了。”
萧曜更惊讶了:“已经有三年了么?”
“易海偏僻,官员一旦缺位,常常难以补齐。连州境内的军府离易海最近,易海要供养军府,事务繁杂,需要有人居中协调。家父曾在昆州都督府任职,柳刺史以为我有家学,委以重任,实则是有许多的偶然侥幸,并非我有何过人之能。”
这番话萧曜当然不会全信,不过也听出了裴翊不愿深谈,正说着,城南方向有三个人结伴迎着他们走来。来人都披了斗篷或是蓑衣,萧曜第一眼先认出了程勉,又看到他身后的冯童,脚步立刻就慢下来了。
两队人碰头后,萧曜下意识地又将目光别开了。裴翊没留意萧曜与程勉间的不自在,依然笑着说:“我稍后要上城墙,上头风大,二位也同往么?”
陪同程勉的是县衙一名差役。见到裴翊他们,照例先向萧曜行礼。当着程勉的面,萧曜还是认了这一声“司马”,然后对裴翊说:“我去。”
程勉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登上城墙,四下再无庇护,如刀的烈风登时逼得毫无防备的萧曜趔趄了一下,惟有紧紧地扶住墙垛,才免去了摔倒的窘迫。见状,裴翊说:“城墙上风大,而且道路窄滑,你们还是在城下暂避吧,我稍后与你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