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元双正在外间给程勉梳头,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反倒像是客人一般。程勉不肯让元双服侍更衣,萧曜旋即也谢绝了,元双只因为是两个人生疏,且有些在自己面前别苗头的意思,最后一次检查了被褥里的熏球后,便留下两人独处了。
元双离开后,萧曜等程勉梳洗完毕,才搬起一床被子,准备自己睡外间的这张榻。程勉见状,轻声说:“我可以睡外间。”
萧曜不回头地答:“不必了。我睡就是了……我知道你顾忌身上的印子被人看见才有此提议。你和旁人睡一张床也睡不好。”
程勉似笑非笑又一挑眉:“殿下真是无所不知。”
萧曜脚步一慢,缓缓转过身:“你说什么?”
程勉将外袍挂好,又问:“元双或是冯童,夜里还会进来么?”
“……若是我不喊他们,是不会的。”萧曜想了想,又补充,“你不必担心。我可以把房门从里合起来。”
“这倒不必,容易惹人生疑。但殿下既然知道留下印记麻烦,为何一再如此?”
“……也不知怎么,你皮肤上就是容易留下痕迹。”
程勉本来垂着双目,听到萧曜的回答后,忽然抬头瞪了他一眼。萧曜又回到他身边,觉得怀里的被子累赘,只好扔回床榻上,有点垂头丧气地说:“当然,我也总是忘记……一开始是记得的,后来又忘了……”
说话间,他的视线正好能看见程勉前胸有一小块暧昧的痕迹,在内衫下若隐若现,一时之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足够真诚了。
萧曜轻轻拨开他的襟口,飞快地看了一眼后,更快地移开视线,压低声音说:“……我下次再留神些。或是你知道什么法子,告诉我也行。”
程勉没想到他会动手,要避让已然迟了,皱眉道:“少碰就是了。”
萧曜一怔,想也不想地反问:“这……怎么少碰?”
程勉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卷起被子躺进床榻的内侧。萧曜犹在迷惑,也不想着去外间睡了,追过去问:“是痛么?”
他问了两遍,程勉都背对着不搭理。萧曜悻悻然看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意识到程勉并没有对两个人同榻而卧一事表达出任何反对,顿时不作声了,轻手轻脚地下榻吹熄了所有的灯烛,然后强自按捺下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若无其事地又躺回了程勉的身旁。
两人同床已有数次,更亲密的事情也做了不知道几回,可萧曜的紧张,却是前所未有——大抵是这还是程勉第一次睡在一个他自己全然熟悉的环境里。周遭全是熟悉的气味,就是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这让萧曜连动都不敢动,更别说能有什么旖旎心思了。
紧张之下,他的手脚很快出了汗,被子也不大盖得住,又不愿翻身,免得打搅程勉,只能睁大双眼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出神。有一搭没一搭胡思乱想打发时辰的当口,突然枕边人有了动静:“……我知道殿下今夜没有尽兴,但眼下诸多不便,殿下如能体谅一二,往后……”
原来程勉也没睡着。萧曜一个激灵,赶快澄清自己:“不是……是元双放了太多熏球,有点热。”
为了自证清白,他赶快把被子里的熏球踢下了榻。折腾完后,他冷不丁又问:“你怎么知道……”
片刻后,程勉开口:“我还是把阿彤抱回元双那里吧。”
萧曜察觉到他要起身,赶快伸手拉住程勉:“我是真的觉得被子热。我知道你不想了。你不要管我……今晚没有不尽兴。每次都好……”
犹豫再三,萧曜还是把“除了第一次,我也痛”这句咽了回去,低声说:“你困了吧?你睡就是了。我离你远些。”
一说话,他立刻撒开手,翻了个身,尽可能离程勉远些。程勉在他身后动了动,大概是也挪出了一些距离。睡远之后萧曜还是屏气凝神听程勉的动静,听到对方的呼吸并不自然,口干舌燥之余,萧曜又一次说:“你只管安心睡。我不会让你在元双那里有丝毫为难。”
说来也怪,郑重其辞说完这一句后,且不论程勉有何反应,萧曜自己蓦地觉得松快下来,很快睡着了。
这一晚他又做了个和程勉相关的梦。不同于以往那些颠倒迷乱的绮梦,这次梦中的自己和程勉回到了京城,在一处陌生的庭院里相谈甚欢,萧曜从不知程勉健谈至此,屡屡被他逗得大笑,而自己也一改在他面前的心慌气短乃至言不及意,谈笑间,简直与多年的知交好友无异。
为了让这愉悦更长久地维持下去,萧曜几乎不乐意睁眼,然而一从梦境中醒来,眼前所见亦是新奇的——程勉不仅转向了他所在的一侧,而且贴得极近,简直像是蜷在萧曜怀里一般。
萧曜总算明白了梦中的暖意从何而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大半张脸都埋在自己襟前的程勉,不敢动之余,又不免想,这人究竟是怕热还是怕冷?
等得半边身子都僵了,也没等到程勉醒来。萧曜实在躺不住了,小心翼翼刚爬起来,身旁人无知无觉地扯过被子,只管埋头继续睡自己的。萧曜忍不住想笑,又不愿吵醒他,还是忍了下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内室。
冯童早已守在外头,萧曜指了指室内,示意可以另找一处更衣。去吃朝食时,裴翊正好下值来接阿彤,他不知从哪里听说阿彤睡了程勉的床的事,一见萧曜,先替阿彤道了个歉,才问萧曜上元夜过得如何。
萧曜的心思本来也不在花灯上,随口说了两句,程勉也来了。阿彤见到程勉,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朝食也顾不上了,跑到他跟前认错,说夜里怕黑,想找元双却迷路了,也不知怎么就到程勉的卧室里睡着了。
程勉对阿彤素来和气,见后者委屈,还笑着宽慰了他。倒是裴翊看他神色迟迟的,多问了一句是不是睡得不好。程勉点点头,没多说地坐下来吃朝食。裴翊又说:“以后要是再有这种事,将阿彤抱走就是。他睡得沉,不容易吵醒。五郎太娇惯他了。”
程勉看了一眼阿彤,摇头:“这算什么娇惯。我小时候最讨厌冬天被人叫醒。推己及人,还是不要了。”
阿彤眨眨眼,绕到程勉身旁,附和道:“我也不喜欢冬天早起。五郎也是么?”
程勉微微一笑:“哪个季节都不早起才好。”
元双见程勉和萧曜看起来都没睡够却脾气都还好,宽慰地凑趣道:“阿彤无心插柳,做了一件好事。”
阿彤满脸不解地看着元双,元双搂住他,继续笑说:“三郎与五郎重归于好,真是新年新气象了。”
阿彤琥珀色的眼睛从萧曜转到程勉,似乎更不解了,深深地皱起眉头,极其苦恼又天真地对元双说:“可是三郎和五郎本就要好啊,他们身上的香味都一样呢。”
“挂上元双的香囊,你身上也有一样的香味了。”
程勉解下自己腰间的锦囊,系在阿彤的腰带上。阿彤双眼一亮,迫不及待地又解下来,重重吸了口气,复又点头道:“……真的!”
“我借花献佛,元双姐姐不要见怪。”程勉又冲着元双和裴翊微笑,“阿彤亲近三郎,以至于爱屋及乌了。”
阿彤一边把玩着香囊,一边接话:“五郎比我更亲近三郎才是呀,所以一样的香囊,只有五郎有。”
元双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梁,逗他说:“阿彤还是小儿郎,用不上香囊,待你再大一点,我给你做一个更好的。”
裴翊连连摇头叹气:“也不知道谁教他这些。小小年纪,就要佩香囊了。”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阿彤摇头晃脑地背完,又眼巴巴地看着裴翊,“景彦,屈子就是佩香草的。现在的楚地人还是这样吗?”
除了心事未消的萧曜,在座诸人都被他一本正经的神态逗笑了。元双说:“我们这里只有五郎知道。你得问五郎。”
阿彤渴望的目光立刻转向了程勉。众目睽睽之下,程勉的笑容略淡了些,还是答了:“还这样。花朝、上巳、清明、端午……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不止楚地,整个南方都这样。”
“冬天也这样吗?”
“冬天也一样。冬天有茶花和腊梅。”
“那……南方还有什么?”阿彤又问。
程勉略一思索:“很多的花木和雨水。”
“是不是还有很多河?冬天也下雪吧?”
“下雪,也有很多河流与湖泊。”
“像易海那么大吗?”
“比易海大得多。望不到尽头,要是绕着湖岸,十天半月都走不完。”
“……有没有莆桃?石榴呢?”
“莆桃不常见。”
阿彤蓦地流露出安心的表情,不知不觉立起来的上半身又矮了回去,振振有词地对程勉说:“我们这里的莆桃是很好吃的……五郎你来得时候不对,你要住得久一点,住到今年的莆桃下来,就知道了……唔,三郎也是一样。”
萧曜情不自禁地看了看程勉,后者始终认真地在听阿彤说话:“我在正和吃过莆桃了。”
“那是不一样的!”阿彤正色强调,“正和不好。”
裴翊轻轻提醒:“阿彤不要胡言乱语。”
阿彤反驳:“不然……三郎和五郎不要回正和了。就住在易海吧。”
裴翊将赖在萧曜和程勉中间的阿彤抱回自己怀里,忍笑道:“说到哪里去了。三郎和五郎都是官人,等天气一暖和,路通了,他们就要回去了。你不舍得三郎,可以跟着他们去正和小住。”
阿彤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正和不好。我不去正和。我知道五郎虽然年轻,但是五郎是大官,本来连州的治所就在易海的,为什么不能搬回来?”
裴翊失笑,可萧曜这时开口:“正和为什么不好?”
阿彤扭头看了一眼裴翊,漂亮的小脸沉下来:“就是不好。人不好。”
说完就勾着脑袋,再不吭声了。
程勉与萧曜对视一眼,然后说:“不说正和了。我也觉得正和不好。”
阿彤用力眨了眨眼,没了之前那兴高采烈的劲头,目光从元双转到萧曜,最后才落回程勉所在的方向:“好吧……那……还会回来的吧?”
“如果正和的冬天也这么冷,哪里都去不了,是不如来易海过冬。”
阿彤的眼底闪过一丝亮光:“夏天更好!你们一定要夏天来。可以去易海游泳。五郎五郎,你会游泳吧?”
萧曜被阿彤这个问题问得心口一缩。倒是程勉的神态还算轻松:“我不会。”
“你不是在南方待过么?”
“也不是每个在南方待过的人都会水。”
“那……也没关系!我会的,我教你。”
程勉回以一笑:“好。”
阿彤又问:“五郎……南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
程勉这一次沉默得更长久些,缓缓答:“我也说不上来。”
眼看阿彤尽是失望之意,元双便说:“等阿彤再长大些,到了五郎这样的年龄,自己去上一次,也许就知道了。”
阿彤扭头看着裴翊:“景彦去京城时多大啊?”
裴翊想想:“也就是五郎这个年纪吧。不过你要是想看屈子的楚地那样的南方,那还远得多呢。”
萧曜问:“景彦去过京城么?”
“少年时贪玩,跟着商队游历了一段时日。后来母亲病重,就中断了行程,回来侍疾了。在京城只略住了几个月。”
“住在哪里?”萧曜又问。
“先是住在西市,后来搬去城东南,在南池一带的各处寺庙寄宿。”
元双抿嘴一笑:“裴县令怪节俭的。”
裴翊点点头:“寺庙寄宿不仅所费甚少,最难得还是京内寺庙均广有藏书,除了佛经,还有信众和士人供奉、捐赠的典籍,我去的时候又是夏季,连灯油都节省了。”
冯童见萧曜流露出好奇的神态,也凑趣道:“第一次到京城的人,都往热闹的地方投宿,少年人尤其如此。难得有裴县令这样,千里迢迢来一趟京城,却一门心思在庙里读书。”
裴翊便笑:“并没有少凑热闹。何况南池边已经足够热闹了。其实住到南池,起因不为读书,全和少年的经历有关——何侯到昆州之后,因为昆州艰苦,都督府内的官员亦大多远离家乡,为鼓舞士气,他鲜少在人前提及帝京旧事——一次他来家中小坐,我就像阿彤今日一般,瞎读了些书,缠问他京中名胜。他只说京中人多事杂,未必强于昆州,惟有南池的夏日,莲间泛舟,清风四来,世间无匹。等我真正到了京城,才知道何侯当年之语只是宽慰于我,但是住在南池边的种种好处,却是至今想起,依然难忘。”
萧曜当即不说话了。程勉却有些不以为然:“也未必吧……南池一到夏天,白日里水面上船来舟往,嘈杂得很。醉酒之人胡乱嚷嚷不说,更有趁着酒疯假意投湖的,煞风景得很。”
“也不是只有这些。”裴翊还是笑,“彼时我们囊中羞涩,官话也说得不好,就在岸边坐着,看着游船,一整天也不厌烦。”
元双掩嘴一笑,冯童就说:“去南池消夏正是京中夏季风俗。县令流连不去,实不足为怪。只是真的没有人邀请县令同舟么?”
裴翊摆手:“老冯不要取笑我了。我即便再年轻十岁,也从来不是三郎、五郎一般的翩翩少年郎君,光是在岸边看,已经大开眼界了。”
萧曜说:“可惜那时我们尚不相识。若是将来你我有机会在京城相聚,我一定邀你登舟,共游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