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些是不必留着,但是……”
景承能够听懂他。他们不曾像一对真正的情人那样互换过信物,就算是他过去施舍般的喜欢,也像秋风里夹着的桂花香气,似是而非,看不见摸不到。孤衾独枕时最难逃脱空虚和寂寞,会怀疑过往的刻骨思恋只不过是幻想。怎么才能相信它真的存在过?
一来一回的传信,固然字字句句提醒嘉安他的卑屈,却也是仅存的东西,让他说服自己那些过去是真的,那点得到过的温柔是真的。嘉安再讨厌自己的卑屈也还是留着它。
景承吻他的额心,道:“别哭,我们写新的。”好像小孩子吵架,弄坏了人家的一样东西,最简单的当然是找一样相近的来赔他。他也知道自己这行为近乎幼稚,甚至于无礼,嘉安在乎的从来不是几张纸几个字,从头到尾,无非想要他几分真心。
他拉着嘉安重新铺纸研墨,一张泥金笺,开口有些心虚,“想叫我写什么?”
嘉安垂头想了想,低声说道:“但是相思……莫相负。”
他恍然道:“《牡丹亭》的故事,最初是我讲给你的,对么?”嘉安噙着泪“嗯”了一声。景承认真写下这七个字,在笺角吻了一吻,卷了装进竹筒,“从此可以带在身上了,不必丢在那黑咕隆咚的地方。我要说拿这个送你,未免太小家子气,可咱们之间……又好像多贵重的东西都配不上你的心意,也配不上我的……总之,你明白我就行。”
嘉安拿在手里破涕为笑,却又找了个抽屉向里面一丢,撇撇嘴道:“谁还把个字条郑重其事地带在身上。”说完低下头去不看他,仿佛对方才的失态十分抱歉似的。
嘉安一向是内敛的安静,但偶然在安静下面掀起一阵狂潮,就可以令他有新的发现,觉得面前这人实在是非常可爱。
天气再凉些,桂花就开起来了,满院子丝丝缕缕的幽香,夜里仿佛醉卧花荫下,也差不多是一年里最舒适的季节。但江南的秋天一贯十分短暂,一场雨落下来,花瓣就要被打得稀稀零零,所以他们每天都担心下雨。宅子不远是条窄河,吃了晚饭,常常去沿着崎岖的堤岸散步,河堤修得很矮,栽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无论怎么下雨,这里的河水却从未涨过很高。
有一天走着,他问嘉安:“我们什么时候住到一起呢?”嘉安笑道:“现在不就是住在一起?”景承道:“我是说,我想同你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嘉安十分惊诧地看着他,笑道:“嗯?你不怕失掉自由么。”
他才发觉自己没想过这个。他们真正独处的时间的确不能算久,才恨不得像刚开始一样无限度地靠近对方。他是不知道何谓“失掉自由”的,但在嘉安,哪怕在这样的关系里,也仍然保持着相当的警惕,需要留下一隅只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又笑道:“咱们总该名正言顺地过下去,否则有人背后指点起来,我不想叫你受那样的委屈。”嘉安听了,有一阵子没有吭声,只是在堤岸上寻了块干净地面坐下。流水沥沥地磨过脚下的石块,近水生着许多滑腻腻的青苔,斜对角的茶楼里请着清倌人唱弹词,铮铮的弦子,唱的人仿佛给人捏住了鼻子,绵软的声音拖得十分悠长,从店堂的竹叶窗格子里穿出来。嘉安默默听了一会儿,方开口低声笑道:“为这个骂过我的人还少么。名正言顺……我同你一起,是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的。”
嘉安突然又抬起头来看他,提高了一点声音道:“可是我根本也不必要什么名正言顺——那玩意儿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景承身上凛了一凛。那清倌人唱完了一段词停下来,留下三弦琴在半空里铿锵地响着,使人徒增一种开口应和的勇气。嘉安声音又沉下去,有些难过似的道:“但恐怕连你也要给人家嘲讽了。不比以往,他们只骂我就好。你愿意……陪着我一起遭人冷眼吗?”
“随它去,”景承掀了袍子在他身旁坐下,“天下这么大,哪里容不得两个人,我问心无愧便是。”
嘉安望着河道上凫水过路的一群绿头毛的野鸭子,轻声道:“我也无愧。”
景承觉得自己实在奢侈,能够有嘉安这样一个人。他发现嘉安常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坚韧和勇气,使他一瞬感到自己过于平庸,像锦绣绫罗堆出来的空架子。当然他是已经成熟了不少,也乐于宽宥自己。茶楼里换了一支唱的,调子来来回回总是那些,景承蹙眉听了一会儿,笑道:“唱的是什么?”
“唐明皇忆杨妃,”嘉安轻轻地道,“这句是,‘生同罗帐死同陵’。”
嘉安把那唱词一句一句念给他,先是苏州话,再用官话讲一遍。其实他能听懂一点苏州话了,唱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只是想听嘉安讲出来,好像这一场对话永远不完似的,能聊到很晚的夜里,聊到明天,后天,永无断绝。他是初来这世界学说话的孩童,嘉安在某些方面又是一张白纸,他们两个必须互相提携牵扯,否则谁都没法在这世上活着。他对嘉安的爱,是依靠,也是保护。天黑下去,暗流中闪动着杏子黄的光片,鱼贩子收摊了,把混着虾脚、鱼鳞、白沫的腥臭的水往河里“哗啦啦”一倒,野鸭子又游回来了,“嘎嘎”雀跃几声,把头钻进水面。这最无奇的市井的夜晚。人走了,他揽着嘉安躺在自己怀里,都仰望着烁烁的星辰,大大小小的光点嵌在紫牙乌似的天幕上,身下的野草地透过薄衫浸来潮湿的凉气。
“回去么。”他问。
嘉安应道:“嗯,真有些冷,家去罢。”
各自回房上了灯,周妈几乎是立刻就来敲门。“什么事?”他问。周妈支支吾吾地笑了,“四爷哎……”
“有话就说。”景承有些不耐烦,从那欲擒故纵的笑容里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题。
“嗐——”周妈有些不好意思,“四爷,雁来这姑娘,你到底是……”
他觉得荒谬的好笑。一个人究竟是从何而起对另一个人发生兴趣的?他快三十五了,眼尾已经横出明显的笑纹,固然他相信自己年轻时丰神俊朗,年纪摆在这儿,不由得他不客观看待自己。他跟她聊天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得出,关于他,她都知道些什么?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更遑论他的过去与将来。雁来认识的“四爷”,无非是个没来得及发福的中年男子,肯出许多钱去千里迢迢救风尘。倘若在戏文里,的确可算是个顺理成章的开头。可这毕竟不是戏文。
莫非雁来以为他看中了她的年轻美丽,想尽力挽留她的烂漫?换作二十岁的时候,说不定他真就这样轻浮。没错,他就是,她一眼看破了年轻时候的他。雁来非常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也懂得如何利用它们。拘谨的少女被训练成了聪明的小妇人。
景承忽然觉得一种似曾相识的可怕,这令他心里倏然揪了起来。
“你做媒做到我头上来了,”他笑一笑,决然道,“我用不着这个,周妈,这辈子我都用不着。”
?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希望我可以拥有许多小黄灯。
第100章 是我应得的
半人高的灶膛里填着许多木柴,也有乡下收来的苞米芯子,拥挤地堆在厨房角落里。灶膛里一只铁架子上烤着栗子,火苗安寂地从膛口蹿出来,熏得人脸上凸起两块不正常的红晕,但手脚仍然冷得发麻。在南边过冬,身上永远有一部分不分昼夜是冰的。墙上挂着周妈的蓝布碎花围裙,特为过年新裁的,浆洗得十分硬挺。吃剩的几碗年菜搁在灶台上,被葱油浸得发黄的半条鳜鱼,两只非常大的肉丸子,一口黑糊糊的铁锅里炖了黄澄澄的鸡汤,因为没人要吃,爪子留在锅里,从冰结的油花里突兀地伸出来,颇有些触目惊心。灶上坐着一铫子热水,嘉安坐在炉膛口上焐着手,忽然笑道:“今天雁来有些醉了。”
景承正弯着腰在架子上找茶叶,瓶瓶罐罐都搬出来摆了一灶台,闻言道:“是么,我没有留意。”嘉安“噢”了一声,笑着道:“那你连她去烧香穿的衣裳也没有留意么?”
去寒山寺,周妈脱不开身,是他们两人带着雁来一起。雁来这一年经受了那样大的磨难,也的确该去拜一拜。雇了一辆马车,咿咿呀呀地从西城门出去,路坑坑洼洼,雁来的缠丝花枝银耳坠子在耳垂下面晃个不停,一根辫子从脑后绕到胸前来。
雁来仍然做着姑娘的打扮,尽管她不是姑娘了,但在事实上她又的确没有嫁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褶裙、月白褙子,衣襟上用金线绣着小梅花,托着一张轻施脂粉的圆脸,眉眼间是灵动的新婚少妇的样子。嘉安一打眼就觉得她非常冷,轻飘飘的裙角在风里猎猎飘扬,“加件斗篷罢。”他说,他知道周妈把自己的一件旧斗篷送给她,她出门时常穿着。
“今天不算很冷,”雁来笑道,“我一向穿得少,怕热。”
马车里确实暖和,到外面就没有这么轻松。河道边上风大,他几次想闲聊几句问问雁来在松风楼做事还习惯么,话都顶给回嘴里,于是一齐沉默着。雁来的嘴唇发紫,露出一点艰难的神气,两手抄在袖筒里,但因为是宽袖,除了兜风以外并没什么实际的作用。嘉安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该再关心她一下,但又没法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她穿,也不希望雁来发现他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困境,只好就闷头往前走着。不能无视雁来的美,在那寺庙的杏黄外墙映衬下,她像漫天夕照里的一汪海水奔涌过来。
他们去各殿都拜了一遍,算是提前敬了头香。雁来摇了一签问姻缘,解签的告诉她好事将近,但也要随缘,还说她命里有两个儿子,雁来垂下头喜不自胜但羞怯地笑着,从手帕里拿出几枚铜板谢那和尚。从大雄宝殿迈出去的时候,像得到了某种支撑似的,昂首挺胸地走进青烟里——院子里放着一口巨大的石雕香炉,里面熊熊地燃着火焰——她已经不再羞于承认自己发育良好的线条。她花十个铜板多请了三炷香,擎起来的时候景承终于看见她的双手已经被风呲得红肿,于是道:“太冷了,我们早些回去罢。”雁来道:“四爷觉得冷么?许是在苏州还没住惯。”
柴禾在灶里“劈啪”响着,景承一时没说话,蹙起眉想了想,反问:“我该留意什么?”
嘉安笑了一笑,道:“她不穿斗篷,是因为周妈的衣裳样子旧了,也不搭她新做的裙子,可又没别的厚衣裳,所以宁可受冻也要好看——教你觉得好看。”
景承慌张地抬头看过来。难得新年里嘉安穿得有些颜色,一身浅绛,领口出着一圈白狐狸毛,攒着他笑盈盈的面孔,但此时那笑意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些严厉的审视。“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后生么,”他笑道,“会因为衣裳留意一个人。”
“你不是,她是。你不能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是收敛着不张扬出她的美貌来。”栗子焦了,嘉安拿两根木棍把铁架子叉出来丢在地上,伸着两根手指去拣栗子。景承道:“当心烫了手。”嘉安头也不抬地道:“啰嗦什么,这种事要你教我。”
景承终于找着了茶叶,是一小罐银针茶,装在一只空的腌菜坛子里,拿着走到他身边,也找了个小杌子坐下,拎起他腰里悬着的那只竹筒坠子,吃吃地笑,“原来我的嘉安这么会拈酸吃醋。”嘉安轻啐一声道:“我好心说破了叫你知道,否则小姑娘一番心思用错了地方,不也怪可惜的。”景承道:“喔——那你是想教我送她一件新斗篷么?”嘉安气得抓起栗子就往他嘴上摁,“这张嘴,不会说话便塞住,少说两句罢!”
景承笑着躲开了,闹了一阵,忽然敛了笑容,十分郑重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们两个之间,大可不必拐弯抹角。雁来年纪小不懂得,以为遇上一个像样点的男人就该立刻抓住了,像你说的,做终身依靠,但你我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以后自然会明白。”
嘉安轻声道:“她已经爱上你了,怕是一时不能明白呢。”景承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的,把那颗微微发烫的栗子也包在他手心里,说道:“那也没办法……嘉安,咱们一起这么多年了呀。”
每回景承这样讲,他总是摇头笑笑,当然在景承看来,他们的确是很久之前就“一起”了,从打他们第一回上床开始,可那些其实都不能算真的“一起”。他一拍景承的胳膊,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声气道:“如果你喜欢我,当然是因为我好,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了’。”
景承道:“当然是因为你好,但咱们一同经过的事,也不是任何人能比的。”
嘉安这才微微笑了,斜过身子倚着景承,把头歪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里搓那颗栗子,又轻声说:“我清楚人家会怎么说我。外人看呢,当然是你风流倜傥,有生意有宅子,我一个穷卖字的,年岁大了,长得也一般,指不定背着人怎样下贱——别急着驳我,在宫里那会儿他们说得比这还要难听,我问你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凭什么得你的喜欢?但我不会这么想。我是全凭自个儿挣到今天的,行得正坐得端,对你也是真掏心掏肺了,你便多爱我些,也是我应得的。但倘若有一天你真喜欢了别人,我绝不会再做小伏低求你垂怜,绝不会跟你说‘别不要我’这类话,绝不会跟什么人争你所谓的宠爱。咱们好聚好散,我孤魂野鬼一辈子也未必不能活着。”
说到后来像赌气一样,他索性站起来走开了。灶台上放着预备包汤圆的糯米,白花花的一大盆,嘉安伸着一根手指在里面戳了几下,忽然笑道:“你一定在想,我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坏了,十分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