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景承起身跟过来,从背后搂着他的腰,下颏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柔声道:“是你以前太没脾气了,不要紧,你这样就很好。”
  院子里有脚步声,他们连忙分开。就算宅子里都心照不宣,还是尽量避免当着人亲近,嘉安觉得这样很对,认真尊重了才会在人前做得像个君子,不给别人留话柄。来人在门帘外站住了,一袭宝蓝色裙角给风吹进来,接着雁来掀开厚重的棉门帘露了个头,道:“四爷在这儿呢。”


第101章 你劝她另觅佳婿吗
  嘉安便笑了笑,回到炉膛边上去看水开了没有,听见雁来笑眯眯地道:“这一年多谢四爷照拂,我在厨房跟师傅学了几样点心,做得不好,您别挑眼。”景承道:“劳你费心。”雁来把一只八宝攒心盒子递过来,见嘉安正从灶上拎水,便道:“隔夜就不好吃了,正好给四爷配茶。”她顿了一顿,嘉安虽然背着身,却能猜到她一定是在看着自己。雁来半晌没吭声,仿佛有什么话不便说似的,终于又开口道:“那末……不打扰您跟傅先生喝茶了。”
  她走了,景承才打开盒子,不由得“嗳哟”一声,原来盒子里除了几样点心,还有一只天青色的抽褶荷包,绣着和合如意。荷包香囊之物,本身就带着几分暧昧,譬如“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两个人当然都知道,倘若一个女人认真送起亲手做的东西来,那简直是明晃晃地剖白了,一时间哑然,各自心里都惊惶着。
  景承道:“别怕,这事原不该叫你担心。”但怕字真说出口,反倒教空气里十分紧张。嘉安望着他怔了半晌,垂头一笑,“喝茶罢。”
  凑在炉膛跟前坐着,脚底下踩着许多干枯的秸秆,嘉安把栗子一颗颗剥到一只青瓷小碟子里,抓着壳往火里一丢,像要把不安和烦躁也一并丢进去烧了、埋了。茶壶和盖碗都放在地上,景承泡的是君山银针,碧翠的茶汤里立着一枚枚细长的叶卷,景承端起一碗递给他,“今晚真的不睡了?”
  “嗯。”嘉安道。
  他已经很久没好好地过个年了。在宫里热闹,提前十几天就挂起大红的宫灯和彩球,剪各种吉祥如意的窗花,夜里看得见焰火,也不必挨饿,可以吃到些不太常见的东西,但更多还是不堪承受的疲累。擦不完的砖块和陈设,磕不完的头,谢不完的赏,也曾经在除夕夜里挨过打罚过跪,出来以后这些一下子都没了,就也失去了跟人同病相怜的资格,自己把自己扔进茫茫世间,没法躲掉的孤独。而眼下他和景承坐在一起,在一间锅碗瓢盆七零八落的厨房里,酸唧唧的腌菜坛子顶上挂着一大条腊肉,青瓷茶碗和黢黑的烧火棍搁在一处,嚼着有些焦糊的栗子,院子后头香粉巷的鞭炮劈里啪啦响个没完,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闲话。是现在这样的时候,他才真觉得自己活着。
  “以后咱们一直在苏州么?”嘉安说完自己笑起来,“奇怪吧,我竟也开始期待以后的事了。”
  过了三五年、十来年,他跟景承还会是现在这样好么?那时候他们真就快老了,也许松风楼还开着,但摇风大概不在了,结果还是得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猫什么都不知道,趴在灶膛跟前取暖,睡得四仰八叉,露出一片白茸茸的肚皮,嘉安伸手揉了揉它,猫一瞬警觉地支棱起脑袋,打了个哈欠,又把脸埋进前爪里去。
  院子外的爆竹声渐渐稀零,到天光发青的时候,景承忽然说,不如咱们把汤圆做起来吧。嘉安扑哧一声笑了,知道他一定是怕吃周妈的肉汤团,于是教他把栗子都剥到石臼里捣碎。他们这条巷子里每天傍晚都会有个老头挑着担子路过,冬天卖烤红薯和糖炒栗子,夏天卖桂花赤豆粥,嘉安常常站在门口等着他买一些。其实他不会做汤圆,只是想当然地把蜂蜜兑进栗子粉搅成馅,再包进糯米里封起口揉一揉,景承也跟着他一起瞎揉,满手黏糊糊的,散发出香甜。“周妈早上起来一定要骂人。”景承同他笑,于是到底还是留了一块糯米给她的肉馅。
  景承送他回房,“你先睡会儿罢,醒了煮一碗给你吃。”
  景承的脚步声走出院子,往三进的后罩房方向去,是去找雁来,一想到这个他还是有点烦闷,可反过来又觉着好笑。他跟景承之间曾经隔着那么多的人,也没有怎样难受过,怎么敢指望皇上只要他一个?想都不敢想。这会儿却正儿八经地生气。但他又不愿同雁来生气,其实她也不过是又一个沈青宛,他没法不理解一个抓住一切机会自救的女人。再者,那毕竟是景承。
  他能想象景承怎样把那只荷包原封不动交回雁来手里,他们一定是站在门口说话,就算只为避嫌,他不会进她的屋子,但雁来大概以为他是来示好——戏文里一向这么写,像钓鱼只需要一点饵料,男人自然会咬住不放。
  然后她惊诧地看着景承,“四爷是嫌……样子不好看?”
  “雁来,去带你回来,是傅先生的意思,所以你不必想着拿自己谢我。”景承忽然发觉这话可能会把事情引向另一个糟糕的局面,忙又跟了一句:“也不必谢他——我们不是那种人。”
  她脸上立刻露出羞耻忿恨的神气,但还是狠下心来开口:“如果四爷是嫌弃我在扬州……我不要什么名分的……”
  “话不是这样讲,”景承摇摇头,“雁来,你做点心的手艺很好,将来大可以赁一处店面养活自己,不必这样急着找人嫁掉——你娘的事还不够教你明白么?”
  “可我总要嫁人呀……倘若是四爷您,我做妾也愿意,将来三媒六聘娶了正房奶奶,我也心甘情愿服侍她……”雁来脸红了,眼泪汪汪,“就算男人玩得过头些,我也无所谓的,我知道傅先生住在府里是因为……”
  “够了!”景承陡然提高声音打断她。雁来吃了一惊。
  “我同嘉安,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竭力按捺着愤怒。有多少年没这么生气过了?像座山压在心口上,有一万句话争先恐后要叫出来,推翻它来证明点什么。嘉安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们不可能名正言顺,在哪儿都不能。就连雁来受了嘉安那样大的恩惠,也不过将他看成戏子小唱,是被男人“玩得过头”。被人指着脸骂的时候,他总是躲在嘉安身后。
  “傅嘉安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人,”他一字一句告诉她,“倘若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了。”
  他大步走出去,走到一半又折回来,“雁来……其实周妈这一辈子过得也挺好的。”
  左思右想睡不安稳,还是到嘉安房里坐着,必须看见对方才觉着放心。嘉安还没醒,不知梦着什么,眉心微蹙,睫毛覆着眼睑一抖一抖地颤,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搁在枕侧,袖口蹭到手肘,白瘦的一截小臂上横亘着一道发青的疤,十来岁就有,到现在也没见消。他沿着那条痕迹抚摸过去,嘉安半张脸藏在被子下面,是最近这一年他才渐渐能睡得沉些。
  他恨不得立刻把嘉安摇醒了告诉他,想想又罢了,自己去桌上倒了一碗冷茶啜着。过会儿嘉安翻了个身,实在忍不住,景承坐过去轻轻晃他的腿,“嘉安,嘉安……我有话和你说。”
  嘉安昏昏沉沉地抬了抬眼皮,“嗯……说什么?”
  他俯身就扑在嘉安怀里,手臂钻进棉被下面摸索着抱他,掌心贴着腰窝伸到背后去,紧紧地箍着,嘉安的腰肢那样软,骨头又分明。景承忽然有些无措,不知道要怎样爱他才好,“嘉安,你不要怕……我会护着你的。”
  嘉安半天没动弹,还没醒困似的,点点头低声道:“你劝她另觅佳婿吗?”景承道:“我压根就劝她不要觅夫婿。”嘉安呆了一呆,闭着眼笑道:“你知不知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
  “不管。”他撑起来一点,赌气似的用鼻尖蹭嘉安的脸。
  “嗳——你是猫嘛?”嘉安眯着眼睃他,“好困,什么时辰了……你睡会儿没有?”景承道:“没有。”嘉安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橱里还有被子,拿条过来睡罢。”
  景承已经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我跟你盖一条。”
  丝缎里衣又凉又滑,像条鱼,嘉安“嘶”地一声往里让,景承挨着他挤他,把他挤到墙边上才肆无忌惮地摸他,一只手钻进衣襟爬到胸膛上,捏着乳尖又搓又揉。嘉安拧着身子笑道:“嗳哟,我真乏得很,饶了我罢。”景承停下来,抱着他躺了一会儿,又问:“你饿不饿?”嘉安已经将要睡过去了,只微微动了动嘴唇,低声道:“睡着就不饿了。”


第102章 问心无愧何其难
  景承一怔,那头呼吸声已经沉下去了,他探过身在嘉安额角吻了一下。他知道嘉安实在是吃过太多苦,迄今也还是有气给他受。雁来是那样看他的,别人呢?周妈和有发不要紧,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怎么样,外面的人他管不了,嘉安的营生就在松风楼,那些茶客怎么说?苏州城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嘉安一定是听见什么了,不然昨晚也不会提那些,难保原话没有更不堪些。
  怕的就是这个。嘉安昨天问将来的事,他怎么答的?似乎是说“你还是在苏州住着习惯吧,我现在也很喜欢这儿了”。当时没转过来,其实嘉安不过是嘴硬,问心无愧也没法让谁刀枪不入,哪有那么容易,嘉安一向心思又重——但到哪儿不是一样,总不见得躲一辈子。本来活着就在躲了,还得因为这种事躲。
  案几上搁着二指厚的一沓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抄的《大般若经》,新写完的两张摊在窗根下晾,三年前新上任的知府,预备替老太爷做一百阴寿,请了几个先生抄经,一卷三两银子。嘉安总担心家里短钱使,说是做生意看运气,赚一年赔一年。为放炭火气,花窗开着条缝,晌午时案几上一线亮堂堂的刺眼,那只大狸花猫从窗缝外头悄悄挤进来,像是又胖了,蹑手蹑脚地跨过砚台,“咕咚”跳到地上。
  假如换个地方过活?倒不是不成。总也得替嘉安想想,委屈了那么些年,千辛万苦才熬出头的,不能因为跟他一块而丢了生计,越是没见识的小市民越忌讳这种。再者,是他死缠烂打求着嘉安回头的,不然也没这些事了。
  景承阖眼睡着,半梦半醒间听见院子里喊“东家”,先还以为睡糊涂了,一定是想着怎么把松风楼盘出去,才听谁说话都像账房先生,清醒了些才知道的确是账房来寻他。他穿上袍子,猫立刻跳上床来,循着热气从他起身的地方钻进被窝里。
  账房在正房门口喊他,叫两声,耳朵贴在门缝朝里听。景承看着好笑,咳嗽一声问:“什么事,至于找到这儿。”
  账房掉过脸来吃了一惊,“可不是晦气?”他道,“长余叫马给踹了,这大过年的。”假装不知道厢房住着什么人,但那眼睛里已经藏不住神秘的微笑的神气。账房是本地人,朋友多,不难想象回头就要酒桌上跟人瞎七搭八,说松风楼的东家在府里养着个男人,白日宣淫,是他亲眼瞧见的,“从厢房出来,头发毛了,两个人大白天睡觉。呔!什么都瞒不过我。”景承忍不住皱起眉,问:“什么时候的事?”账房道:“就今天早晨。长余这东西,昨天夜里去嫖,玩得眼也花了,从堂子里出来,街上有人纵马,眼错不见就把他给踹了。”景承冷笑道:“叫他小小年纪不学好——人呢?”账房道:“正是来说这事。大夫瞧过,万幸没叫马蹄子给踏到脚底下去,那可就真活不了咯,只是断了几根肋骨,没几个月起不来床,店里可是一天也等不得他。”
  景承打发他回去看着长余。好在是新年里,铺子都闭门不做生意。嘉安睡醒了,拥着一条石青底绣如意纹的厚棉被坐着,“老于先生说什么?”景承坐在床沿上替他拽拽被子,一面把长余的事告诉他。他还没觉得怎样,嘉安先替他盘算起来,“这大过年里去哪找个新伙计,可茶楼是一天也歇不了,原就做的是熟客,要真关上一阵子,实在怕后面难以为继。”青白色的厚帐子底下,愈发衬得眼睛乌黑深邃,满含忧虑。
  景承笑道:“大不了我亲自替长余跑堂罢了。”嘉安拍了他一下,道:“嗳——别闹,哪里要你给人端茶倒水,总归是我做。”景承吃吃笑起来,“啪嗒、啪嗒”两下把鞋踢掉了,掀开棉被钻进去,贴着脸抱着晃他,不倒翁似的,“我的好嘉安呐,这是心疼我呢,还是挤兑我呢?”
  越这么说他越不服,不见得到今天还是让人捧着他惯着他,做什么折辱了身份。他要安下心跟嘉安一同过一辈子,就必须拗过那点没用的自持去,嘉安能做的,他也得经过,否则他们就不能算站在一块。
  到正月初六,松风楼重新放鞭炮开张,整条街上的酒肆饭庄也多是赶在今天,在家憋烦了的男人们呼朋引伴地跨进来叫茶水,喜气洋洋。街上有人舞狮子,苏州府没有这种风俗,但是香粉巷里有一家开得很大的南货店。闹年的锣钹锵锵锵震着,拉着板车,驮一面很大的鼓,一个穿杏红色旧棉袄的男孩子紧赶慢赶跟在后头敲,十分慌张,仿佛是临时雇来的。两只大红鹅黄的绒布狮子,身上的鬃毛脏得发灰,有几根破布条荡在屁股后面,路过松风楼,一跳一跳地在门口往里探了个头,眼睛圆溜溜,疲惫地眨巴两下。茶客们喝起彩来。在这百无聊赖的打发人生的时候,任何一点热闹都能叫人兴奋。
  景承站在店堂中央,也不过是耳中的喧闹被更宏大的喧闹给盖过去,一时间四周嗡嗡地延到很深处,原来这店面有这样宽阔,之前都没发觉。角落里有人叫着添水,他微笑地走过去。老板今天亲自上阵?客气客气。过年好哇,您生意兴隆!客气。茶壶灌满水像块巨石压在手上,所有的力量都只在那一点,扯着他的指头扭曲着往里侧翻。他有些恍惚的怀疑,那么小的一把壶,怎么会的?但没空给他细想,走马楼厢房里自头顶吼了一句,“跑堂的!酒菜怎么还不来!”景承仰脸朝上望望,一个麻子脸的中年汉子,袖口挽到肘上,酒冲得满脸黑红,倚着栏杆怒气冲冲地往下看他。两个人互相瞧着,彼此都觉着尴尬难堪。他站在厨房门口,雁来端着两只碟子递出来,一声不吭,把脸往旁边一偏,扭身走了,前几日他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也难怪她不爱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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