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很好。”他笑着应道。
景承又道:“那鸭蛋脸的姑娘很喜欢你,你却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问。”嘉安笑道:问不问名字怎么样,左右都是假的。我不给人家赎身,又不讨人家做小,我要是同她多聊几句,回过头来难保有人气得火冒三丈要打死我呢。”
在黑夜里他感觉到景承脸上尴尬得红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你也翻,再说我也没有要讨谁做小。”嘉安有意偏要怄他,越发正色道:“我同你讲正经的,你当真要赎她出来,她自然视你为终生依靠,否则一个女孩子还有什么营生?在外头这些年看得多了,就觉得这世道对姑娘家还是太苛刻了些。”
景承又决绝地吻下来,含混地在唇齿交缠中迸出一句:“那我管不了,反正我只要你一个。”
说不清为什么非要站在巷子里诉衷肠,似乎他们不好好说话的时间太久,才一抓到机会就没止境地聊下去,有说不完的事,但真沉默下来也不觉得彼此无言的时间难熬,只是贴在一处搂着抱着腻着。四下一团昏暗,他们没留意有两个喝花酒刚散席的年轻书生醉醺醺地走进来,经过他们身后,两人均是一呆,频频回头。其中一个摆出很懂的声气道:“嗐,别看了,南风馆子玩小相公的。”
“真的?你去没去过?小相公好玩么?”
“不去!跟婊子有什么两样,千人睡万人骑,脏死了。”
“唔……我看不像,小相公年纪没那么大……”
“……那更脏……走旱路……”
酒气和脂粉气抛下他们,义愤填膺地往巷子深处踉跄走去,嘉安冷笑一声,“什么叫做道貌岸然,我算见识了,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他们不配你生气,”景承抱抱他道,“走,咱们回去。”
隔了两日再来凤栖馆,仍是叫白四儿和那鸭蛋脸的姑娘作陪。白四儿一早同那姑娘私下勾兑好了,求她在鸨母面前打掩护,只说是新挂上的客,免得回头被堂子里敲竹杠,饶是景承不短银子使,也未必经得起折腾。
白四儿一直在丫鬟的半监视下和他们见面,怕她有逃跑的念头,故而场面上仍然推杯换盏,做得十分漂亮。有一次那鸭蛋脸的姑娘告诉他们,堂子里之所以教男人趋之若鹜,是因为她们会把每件事都做得十分暧昧,使人产生仿佛恋爱的错觉,譬如吃瓜子——她用凤仙花染的红指甲剥了一粒瓜子仁,放在手背上,教嘉安张着口,另一只手往手背上一拍,那粒瓜子便飞到他嘴里。
嘉安顿时红了脸,伏在桌上不愿说话了。那鸭蛋脸的姑娘撺掇白四儿也做,不料拍歪了,嘣到景承领口里。白四儿笑起来,赶忙上手替景承解衣裳,她眼角的笑纹是年轻的,在暧昧的橙红色灯晕下,有一种属于少妇的活泼的恬美。嘉安心里不知为什么沉了一沉,尽管景承立刻起身说自己来自己来。
景承一直看着他,他却有些愧疚地避开了那目光,也许是他想得太远了,他不确定这小伎俩的完美状态究竟是哪一种,可能就是要像白四儿,做出纰漏来,展露一个女子生疏的情趣,去解男人的钮子。
来到第四次,才敢把白太太投河的事告诉她知道,白四儿不免又痛哭了一场。
看看时机成熟,景承便正式提出要为白四儿赎身的话。堂子里当然是立刻算计起价钱,讲她才来时面黄肌瘦,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他们看着可怜,拿她当亲女儿对待,锦衣玉食地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来,还花大价钱教习她。又说白四儿来时作价七百两,现在也算凤栖馆的头牌,翻一倍也不为过。景承只笑笑不说话。他本来不擅长谈生意,偏偏这次对方的底细都给他摸清了,知道是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慢慢跟他们还价。最终敲定了一千两纹银,凑个整数,择定五日后取路引文书。
这一天天色将暗时他们从白四儿房中出来,摒退了引路的丫鬟,两人在那湖上的栈桥上缓缓地走着。嘉安忽然道:“这下可真是一掷千金。原是我自己揽的事,我攒够了会还给你的。”景承道:“你把十几年的身家都留给我了,还要说‘还’,教人何以自容。”嘉安笑着道:“我哪里来那样厚的身家,其实是变卖了宫里好些东西。”
“反正咱们两个是掰扯不清了,不如不要掰扯。”景承说。
他们站在湖中央,碧绿的水面上生着许多睡莲,从荷叶缝隙间钻着挤出来,支棱起尖尖的花瓣,像许多手似的往上挣扎着。来了这许多次,他们还是头回在天光下看这面湖水,茫远的一大片,万顷烟波,那一只只手像挽留般伸向夕阳,天际一个橘子黄的小圆片,天不黑,就不会有恩客造访。
曲折的栈桥通向许多楼台,黄昏了,妓女们把自己妆扮得艳溢香融,坐在楼台里抚琴,耳朵里一时响起许多不同的调子。栈桥上由远及近地燃起一盏盏红灯笼,景承扣住嘉安的手指,在桥上站了好些时候,不知为何彼此都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却又觉得这一刻清净实在难得。
第97章 梅子茶泡饭
因为和凤栖馆说定了不再让白四儿接客,在扬州的最后几日,两人便一同到各处走走。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出来玩,先去保障湖,正值夏花繁盛之季,一片狭长湖水铺到天际去,岸边杨柳依依,枝条低垂到水面上,风一吹便打出层层涟漪。嘉安十分喜欢,于是连着几天都来湖上划船,放了桨,随便漂到哪,两人买了好些蜜饯果子,卧在硬梆梆的船底一起读话本,倒是把近来坊间新出的杂书看了不少。
六月十九传说是观音菩萨的成道日,客栈老板极力劝说他们去观音山赶庙会进香。从一大早就有香客在山门下磕头,大多穿着家里最好的一件衣裳,背着褡裢或包袱,装着供菩萨的香油、幔帐、素果,三步一叩,密密麻麻一路拜上正殿去。山脚下爆竹声没停过,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抬着观音像,风尘仆仆地游街,挤不上山的小脚老婆子们跪在路边磕头,“阿弥陀佛”声不绝于耳。
他们特地错开香火最旺的时候,直到黄昏将近才拾级而上。圆通宝殿中缭绕着浓厚的香雾,团团地围在人头顶,一层青色的烟。磕过头的香客们已经三三两两准备下山了,地上散落着许多粗细长短的香烛,被灰土打脏了的杏子黄。
观音垂目低首,在青雾和落日中是一尊耀着金光的庞然大物,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微笑的神情。景承双手合十,跪下来仰望着那莲花宝座,观音的脚趾掉了金漆,露出里头的泥胎来,却仍是庄严慈悲。
“不拜天地,那拜拜菩萨吧,教菩萨知道咱们两个是一起的。”
“咱们两个的事,干嘛要菩萨知道。”嘉安微微笑着,约好了似的都不看对方,只扬着脸说话。
“因为我看见菩萨,就想到我还欠着一次还愿。”
嘉安一愣,立刻想到新年里在北寺塔烧香。“在哪儿求的就在哪儿还,哪有在别处还愿的道理。”他笑。
景承犹自强词夺理,“这里供的菩萨和那里供的不是一样?”嘉安慌忙拿手肘顶了他一下,像怕给菩萨听见他的唐突,嗔道:“北寺塔是弥勒佛呀。”
“那也不要紧,他们在天上必然互相转告过了。”景承歪过身子来靠着他。
景承伸手牵他的指尖,他偏过脸看看景承,又仰头去看那金碧辉煌的巨物。他不懂神佛,别人拜他也不能理解,神佛究竟庇佑谁了?若天上真有菩萨,又争忍世人承受那些千奇百怪的苦难。
菩萨不曾救过任何人,到头来还是得他自己挣扎,万物无非刍狗。但这并不妨碍他跪在这金身偶像脚下,陪景承烧几炷无伤大雅的香。今天可能是他最虔诚的一天,景承说得那样生动,他几乎已经信了,在很高的某处,是另一个世界,菩萨罗汉一样有悲喜爱恨,也会凑在一块聊别人的事,朝人间指指点点,说你看见没有,那儿有对挺不容易的小情人——
现在他觉得,他和景承可以称得上情人了。想到这里忍不住为自己的想象力微笑。“菩萨也乐见人世间破镜重圆。”景承搂了搂他的肩膀说。
嘉安思忖良久,低声说:“破镜重圆,究竟是有裂痕。”
他不在乎这话如何破坏了气氛,似乎此时不该提那些嫌隙,只要说说眼下的你侬我侬,做成一个有誓两心知的场面就好,但无所谓了,他们之间已经不必粉饰什么。
“所以,我会再努力离你近一点……更近一点。假如我还是皇帝,我一定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爱你。
“嘉安,其实我是想告诉父亲母亲,告诉景泽,我虽然弄丢了他们托付给我的皇位,却得到了更加珍贵的,我想让他们见见你……我不能去皇陵跟他们说话了,只好请菩萨转告,他们谁都没得到过的东西,我得到了,是我打心眼儿里爱的人,他也恰好还愿意爱我。”
嘉安垂下头望着宝殿里足迹斑驳的石青砖块,无声地笑了。
“假如你还是皇帝,留在你身边的怎么可能会是我呢……怎么会轮到我呢?景承,只有现在,我们才真能好好相处。我不必仰视你,不必认为你的垂爱是种恩赏,你也没有掌控我的生死,我们就只是两个沧海一粟的人,合则来不合则散,只有这样才行。”
景承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轻声道:“其实你时刻都准备好了要离开我,对不对。”
“我是……怕自己陷得太深。”
“深了怎样?”
“又没什么好处,只是痛苦的时候让自己更难受罢了。”嘉安顿了顿,还是说道:“对不起,你待我这样好,但我不能再把自己绑死在情爱上……我……”
“不要紧,你是对的。”景承柔声打断他,“我知道你保留的那部分,并不是不爱我。”
嘉安如释重负般回握着景承的指尖。他再一次确认景承能够懂得他,也正因如此,他终于可以放心让自己就这么跟景承一起生活下去,有多久算多久。他们沉默下去不再说什么。暮霭西沉,一豆豆很小的烛火下,和尚们在偏殿准备做晚课,杏黄色经幡,青灰布旧僧衣,嗡嗡地低诵他们听不懂的经文,木鱼哒哒地在那低沉的音浪中重复,显得格外高亢。他们相携着站起来。下山时天已经全暗了,漫长的石阶上没有灯,摸着黑,十指相扣,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整个人都绷得有些僵硬,下来时两个人的手心都汗湿了。
回到客栈景承嚷着饿,嘉安懒怠同他出门,便笑道:“我做一点茶泡饭来给你。”他知道景承不爱吃,只是有意促狭,不料景承满口赞成。饭口早已过了,寻了半天才在牌桌上看见厨子,问他要了两碗剩饭,一碟腌萝卜,上楼倒见景承已经把热水拎上来了。
客栈里的茶叶是最便宜的瓜片,因为放得返潮,沏在壶里就能闻见一股发霉似的涩气,饭已经冷了,又硬,不用尝也看得出难以入喉。“吃了这一回,你以后一定再也不要吃这个了。”他笑。腌萝卜放到碗里,顶上又盖了一块盐渍梅子,梅子是前两天买来吃剩下的。
景承端了一盆兑好的温水放在他脚边,拽了把椅子坐过来,捞着他的腿放在膝上给他脱鞋袜,顺手在他脚心轻轻挠了一下。嘉安往他肚子上一蹬,笑道:“别碰,怪痒的。”
景承为他这样做小伏低,现在他不会觉得忐忑了。初时总还是替对方考虑着,譬如有没有心里不舒服,毕竟一向只有他做这些事的份,日子久了倒也习惯起来,可以认为景承对他的好是他应得的。现在他很少想过去了,仿佛重新活了一次似的新鲜。
微微泛绿的茶汤顺着粗瓷碗沿热腾腾地浇下去,淋在梅子上。等冷饭泡软的时候,景承也脱了鞋袜,同他在一个盆里踩着,两双脚叠在一起搓磨,一只湿淋淋的脚抬起来蹭他的腿胫,他笑道:“嗳!不要闹!”一面把饭拌匀了推过去。
其实只是剩饭和咸菜,他也压根不觉得景承会喜欢吃这东西,“咽得下去么?”
“一个人饿肚子的时候,吃到任何东西都会觉得是珍馐美馔。”
嘉安怔了怔,不再追问景承为何有此感慨,反正很容易想象。十几岁时常常因为各种事挨饿。宫里永远有许多很冷的夜晚,可以把衣裳从里到外打个透。瑟瑟缩缩地顶着风,跑到膳房去找秦小七,讨半碗没人要的冷饭,就一块盐渍梅子,滚水沏碗热茶浇上去,报复似的,大口大口往嘴里扒,和着委屈一起吞下去,茶汤烫得舌尖火辣辣地疼。秦小七跟他坐在炉膛口一起哭。后来他伺候景承,其实已经衣食无虞了,还是喜欢这个,汤汤水水地落进胃里,假装像他母亲煮的一碗热面疙瘩。那时无论如何不敢奢望他们有现在。
景承把碗里最后一粒米也认真夹起来吃了,笑道:“回去以后咱们松风楼也做这个卖,好不好?”
嘉安露出一点讶异的神气笑了。“好,正好白姑娘也回来了,可以去厨房帮把手,既算个营生,也不必抛头露面。”
“歇歇罢,光替人操心。”说起白四儿,景承拉起他的手,“你这人,性子那样倔。换作别人,多半觉得她找不到了,就算找得到,非亲非故的,谁又认真去大费周章地使钱。也就是你,凡事不试过是不甘心的。”
嘉安笑道:“我就是喜欢不甘心,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停住不说了,提到她,他多少有些矛盾的紧张。是未涉世事的少女再出现变成了娼妓,仿佛一夜间掌握了许多与男人周旋的手段,他从未和这样的女人打过交道。他始终觉得自己在情爱中毫无技巧,惟有将心和盘托出的诚恳,在一个初学了一点点伎俩的年轻姑娘面前,还什么都没发生他就觉得露怯。嘉安忍不住烦躁起来。那天在巷子里他们聊的,景承一定也感觉到了,白四儿喜欢他,而且顺理成章地视他为下半生的依靠,他们心照不宣,景承那句话也是希望他放心,“只要你一个”。他倒不怀疑这话,毕竟他们经过那么多事。但就算如此他还是烦躁,因为势必有人伤心,他看不得任何人在他的想象范围内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