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宁三十八年三月初六,皇帝驾崩,旋即天下大乱。
慧明太子执意要回汴梁继承大统,被人弑杀于归途。
在生灵涂炭的人间地狱,那孩子是李纵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承载着郡王对未来的希望,让郡王头一回意识到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也让郡王开始渴望成为一名父亲,成为一个孩子的全部。
他就像郡王理想中的画卷,有着世间最美好的模样。
李纵也觉得自己是他唯一的希望。
只要想到自己的孩子还在天涯一角等待着自己,他就觉得什么苦痛都可以忍耐。
郡王生性凉薄,无情和冷酷几乎是长在骨子里的,但那孩子却打破了他心中的壁垒,像一阵春风吹化了他心底的坚冰。
只因梦见孩子是女儿,不幸入宫后在他眼皮下度过凄惨的一生,他就再也不沾染脂粉。
李纵在河东被拥立登基,在皇帝驾崩后的次年开启了永熙纪元。
年轻的天子执念太深,消息走漏后他索性将孩子遗落民间的事坦诚地告知给了西凉的盟友。
永熙二年是最乱的一年,每天都仿佛是末日,大批的流民渡江南下。
李纵怕听到孩子已在乱世中夭折的消息,怕听到局势覆水难收,慢慢地就信了玄,好让自己的心不是每时每刻都那么乱,甚至暗里还请了道士做法。
算出来那孩子应当是个女孩,出生时未渡江,现下还在北边,一切平安。
他稍稍松了口气,但这个范围太大了,还有许多地方都还在他叔伯的治下,李纵只能在西凉与河东拼命地寻找。
他这做法无疑是将自己的逆鳞摆出来,等着人来刺。
终于在永熙三年的时候,叛军传信说找到了他的女儿,还与道士推演出的消息毫无二致。
历时三年,李纵在与西凉的联盟下已然建立起入主中原的强大势力,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现在有人拿他的软肋来要挟他,定是军中有人叛变,不论真假,这都是个明摆着的圈套。
后来发现果然是假的,李纵这时已经成熟许多。他将计就计,打算借此将自己的逆鳞给拔除,也省得日后西凉再来要挟。
于是太子口中的那段经历便出现了,他所言并非虚妄,但也只是他父亲编造出来的片面真相。
皇帝从未放弃过寻找他的血脉子嗣,他学会了沉默地掩饰住心中的焦灼和执念。
他在心中勾勒着十多年后的世界,天下太平,四方无事。
他会骑着马穿过汴梁的郊野与深巷,听着歌女的唱词,带着他的孩子一同领略父亲为了他而重拾起来的大好河山。
到那时候,他要坐在床边,给他的孩子讲无数遍过往的故事,让他知道父亲因为爱他做了多少事。
他的簌簌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孩子。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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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你怎么找到他的?”我胃里舒服许多,坐起身子认真问道。
领口大敞着,露出脖颈处的白皙皮肤,上面还隐约带着几日前荒唐的痕印。
李纵神色微变,替我理了理衣领,我向后扬起脖子,任他把扣子系到最上边一颗。
“画师。”他轻声道,有些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还记得那个常为你作画的人吗?”
我点点头,想起了那个其貌不扬却画技精湛、臻于完美的男人。
李纵既厌恶他,不想他常常见我,但偏生这人的职能又无人可以来替代。
他在暗中看了我这么多年,不知道窥见了多少阴私事。
“他明面上是个落魄画师,实际上是名探子,对人的容貌几乎可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李纵阖上眼眸,沉声说道:“起先他一直跟着我在西凉与河东,祸乱平定得差不多时才回来。”
他拿来毛毯披在我的肩上,继续说道:
“他见过许多人,你母亲,太子妃和慧明太子,以及涑水赵氏的大部分人。在还未见到你之前,他就已经为你作出千百副画像了。”
“永熙六年的秋天,他回洛阳老家扫墓,正走在街上,忽然看见有个孩子坐在马车上,调皮地掀开了帘子。”李纵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凝视着我,眼中尽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看了他一眼。”他换了人称。
“正是那一眼让他永远地记住了你的相貌,此后的找寻就简单太多。”李纵握住了我的手,我本能地想要抽出,但看着他有些痛苦的面容,终于还是压住了心中的那点古怪。
他低声说道:“以前我们走错了路,一直以为你会落入寻常人家,却不想你竟成了洛阳沈氏的子弟。”
“不仅是世家子,还刚巧是沈燕直的儿子。”李纵扯了扯唇角,他笑意牵强而无奈,甚至带着些悲凉。
“我父亲……不,沈大人又怎么了?”我改了口,按住李纵得寸进尺想要握住我手腕的手。
他低垂着眉眼,说道:“沈大人当年可是汴梁年轻一代里最杰出的才俊,尽管有了妻儿仍令无数女子心向神往。他那时出使西凉,风姿绰约,温文尔雅,又打的一手好马球,连剽悍的西凉人都对他颇为敬重,甚至有人暗里传言说西凉皇后也未能免俗,倾慕于他……”
我脑中似闪过一道霹雳,有些懵然地睁大眼睛。
这些事我都在礼部前辈的口中听说过,但大家都只当是一笑而过的传闻罢了。
“人年轻时总会做些错事。”李纵长叹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但这风流债,是一定要还的。”
“皇帝与儿媳私通,她作为皇后还要帮忙遮掩,着实太作践人了。相较而言,皇后心中乱,与外国来使有一段发乎情止乎礼的情谊,倒也不是多过分。”
“后来她做了太后,执掌国柄,偶尔还会念起故人,甚至安插了许多人在洛阳。她对沈燕直有情,连带着他的儿子来出使时都礼遇有加。”李纵看了看我,趁着我发怔时握住了我的手腕。
“兴许已经不止是礼遇有加了。”
李纵俊美的面容有些难看,他抬高了音调扬声道:“簌簌,你这么聪明,猜猜看她那时把楚王搁在一边,有意地向你示好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宫宴那天太后明艳秀美的面孔,心中像是被人点燃了一串爆竹般,乱得不可思议。
“我看见了天下的主人。”
这话可能并不是说给李澈听的,而是我。
它也不是什么预言,而只是旁人的托信。
我突然明白了这其中的隐秘暗示,它潮湿晦涩,像生在暗处的青苔,却也是少女曾经浓艳如花朵般的执念。
“太后……想要我做她的入幕之宾吗?”
我仰起头,明明是在室内,却好似看见了刺目的阳光,眼前有些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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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时李纵默不作声地揽住了我,我的下巴刚好抵在他的肩头,凛冽的冷香旋即涌入肺腑。
我既不想靠近他,又舍不得推开他。
丝丝缕缕的冷香总是不断地引诱着投入他的怀抱,而我的自制力又不是那么的好。
“这些您都知道……”我的声音带着些倦意,又像肺痨病人般掺着些气音。
我哑声说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我出使西凉呢?您就不怕吗,我若是真的答应她怎么办?”
李纵抱住我的手臂忽然一僵。
“您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您想过吗?我并不愿意那样活。”我看着他的眼睛,直言道:“我讨厌李澈,我也讨厌太子,我不想做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这话我从未跟人讲过,楚王遇刺时我根本就没盼着活下来。我已经厌倦了,您知道吗?曾经我多渴望来到汴梁,后来我就多么想要离开。”
我控制不住声调,几乎是宣泄般地吼了出来:
“可能在旁人眼里,沈簌仕途顺遂,风光无限,年纪轻轻就坐到了高位,还是太子跟前的人。但您知道吗?我巴不得死于一场意外,风光地下葬可比风光地活着要吸引我百倍!”
李纵把我禁锢在怀里,力道之大,让我以为他会把我揉碎在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他低声说道,像是在竭力地压制住某种情绪。
我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力。
“不,您根本就不知道。”我侧过脸看向他,涩声说道。“您又不是我。”
李纵的侧颜俊美,他紧闭着双眸,看起来好像比我还要痛苦。
“做错了许多事,我很抱歉……”他就像个虔诚的信徒,低声地请求我的宥恕。
“从前我总是臆测你的想法,酿出了许多祸事。”悔恨几乎快要把他淹没,李纵断续地说道:“可是簌簌,这世上哪有父亲会舍得自己的孩子痛苦?”
我第一次见到,李纵的眼中带着水光。
无情的,冷漠的,永远高不可攀的李纵。
他低声地说道:“我并不是不知道,但我的确……意识到得太迟了。”
李纵放缓了对我的禁锢,他捧着我的脸,就像是要把我捧在掌心里。
他眼中只有我。
这一刻我终于确信,李纵是爱我的。
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夫君,抑或是皇帝。
见他动情,我却冷静下来许多。
我看着李纵的眉眼,静默地找寻着自己的影子。
他生得真好,这世上都不会有人比他更加俊美了。
我皮相也不错,又在陆袭明和太子手下待了许多年,但却始终学不来他们那种自幼就身居高位的人的神态。
那是由无穷尽的金钱和旁人的敬意堆出来的,只有这些才能让他们永远端坐于高处,俯视四方。
我和陆袭明断断续续地相处了五年,才终于把他拉下神坛,让他从高高在上的宰执之子成为在寒夜中心甘情愿跪在我门口的痴人。
而李纵不一样,他是神话中的真龙天子,乘阴御阳,洗濯八荒。
他不该为我而痛苦的。
李纵低垂着眉眼,睫羽上像是有雪花融化,带着点点的晶莹。
他连痛苦时的神态都是美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鬼使神差地吻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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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窝着一团热火,在蛊惑着我做些荒唐事。
但李纵只是温柔地在我眉心落下一个吻,他侧身抿了些茶,等到他再次抬眸时,眼中已经清明许多。
相处久了,我才发觉太子真是和他父亲极其相像,在逼疯他人的同时,永远能够做到克制和隐忍,就算自己的内心也是同样的癫狂。
“我很抱歉,最终以这种方式让你来到我的身边。”李纵的声音有些飘渺,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说得对,簌簌,我的确不了解你。”
他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声说道:
“在关于你的事情上,我的每一件决策好似都是错误的。”
李纵用温水浸湿后的绸布敷在我的额上,扶着我躺了回去。
我睁着眼睛看着床帐,静静地听他往下讲:
“当年局势紧张,所有人都在找寻我的弱点和逆鳞,西凉更是从未放弃探寻你的存在。一旦你被人发现,所面临的将是永无止境地刺探和谋杀,就算我贵为天下之主,也未必能够护你周全。”
“而你的身份又那么敏感,偏生是沈燕直的儿子,可能自你出生不久,太后就已经知道有你这个人了。”李纵委婉地说道:“更何况你已经记事,是大孩子了。
“我既无法光明正大地将你带回,也已经没法采取极端的措施。”
他依旧温和地说着,我心中却生出一阵冷意:“簌簌,我不想你恨我。”
如果时间再往前推几年,李纵大可以借由战乱拼凑事端将沈家灭门,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沈簌的存在。
永熙年间这种事多到无法计数,不知有多少世家倾覆于皇权之争,终归尘埃。
而我那时又年幼不懂事,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清楚,李纵若是处理得当,我可能至死都不会发现曾经的那些事。
他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头,继续说道:
“后来局势逐渐好转,我在暗处看你长大,自负地以为天下和你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李纵的眼中露出些神往,用淡然的口吻讲出那个他为我规划好的未来:“我不再奢求将你放在身边养着,只盼望着你尽快在长大后归来。我会安排好你的每一次升迁,让你能够平稳安然地成为学士,成为参知,成为和我一起草拟诏令的人。”
以前我们也谈过这些,但那时我始终无法理解。
直到现今我才发现他的良苦用心。
他将一切都规划得好好的,独独漏了对人心的考量。
那时候的李纵不会知道我与沈符之间的荒唐事,也不会知道我们之间的龌龊缘何而来,更不会知道他的两个儿子也卷了进来。
帷幕不修,家门淫乱,任谁也不会将事往这方面想,尤其是在我自小就好黏着沈符的情况下。
亲兄弟之间还能有什么不成?而且沈符还是远近皆知的正人君子。
李纵将事情想得很好,也安排得很好,但他推演不出来我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我少年得志,入宦海后太渴望出人头地,又因李澈的事突然失去方向,在权势与情爱之间逐渐迷了眼,而家族利益的大义还始终在头上压着,终于沉进了深渊。
连呼救声都被淹没在水底。
李纵后来想将我拉出来,强行把我调到了太子的手下,却没想到进入的是另一个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