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永远爱你。”
李纵在我的耳边极小声地说道。
他的目光温和,眸中蕴藏着二十余年的漫长时光。
在那个战火纷争的年代,李纵也是这样一次次骑马踏上战场,只是那时候他的征伐是为了寻找我,而现在是为了保护我。
我是他的执念,是他的坚持,是他无法割舍的至亲。
李纵身上的光芒太盛,完全地遮住了他身旁人的光辉,大抵也只有李澈还能发些微弱的亮光。
楚王一身戎装,立在皇帝的身侧,如雪松乔木般俊秀挺拔。
我不知在陆袭明的事上他参与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他是促成陆氏一门的迅速倒台,还是美言劝谏护佑陆氏。
我只知道这一回李澈依旧安然无恙,甚至更盛往昔。
他在日前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元帅,消息一出,朝野震动,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太子气急败坏的模样。
东宫从曰抚军,守曰监国。
往先都是储君才被委以如此重任,但由于李渡身体不甚康健,他从未涉足过军务之事,反倒让弟弟捷足先登握上兵权。
李澈眸光闪烁,他缄默地看着李纵和我的亲昵动作,面上平静如水,直到最后才望向了我。
被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看过来时,我头一次生出了心悸之感。
李澈的嘴唇轻动,在只有我能看到的间隙无声地说道:
“等我回来。”
第47章
130
我瞳孔紧缩,像是猛地坠入冰窟。
但李澈只是温和地露出微笑,就像个玉石形塑而成的君子。
他转瞬即逝的唇语在我心中留下至深的镌刻,让我不时会想着他的面孔从梦中惊醒。
这样过了许多天,我才渐渐地不再想起他。
于此同时,我开始常常地念起李纵。
福宁殿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我夜里睡不着时便喜欢翻出他放在架子上的书,盘腿坐在地上慢慢地读,直到困倦得睁不开眼才爬上床。
李纵离开的第十日,汴梁下了一场大雨。
秋雨裹挟着来自漠北的寒意,天一下子就转凉了。
我坐在垂拱殿中,身侧是已换上冬衣的太子。
太子此次的监国真是没甚意义,陆袭明出事后,与陆家有姻亲关系的吏部尚书周成益出外,朝中的人事变动全由李纵把控,虽不能算是大的调动,但也够年轻的太子适应些时日。
更麻烦的是我的存在。
皇后的力量被李纵以一种很温和的手法缓慢地渗透进中枢系统里,从边缘外事到核心机要,我和当年的翰林学士融入中枢一样,悄无声息侵夺了议政之权。
李渡捧着手炉,目光在文书上飞快地扫视而过。看了几卷后他就开始有些疲乏,单手撑着脸颊继续向下看着。
学士们倒也有耐心,就这样静静地在他身边候着。
这些人都是李纵身边的近臣,往先与我接触颇多,除了李纵最器重的那位稍有些严苛、热衷于强调礼法外,其他人都脾气极好,见着我在李纵怀中小憩也不会皱眉。
李渡脾气有些急躁,做事却很稳,年纪轻轻就老成到了十分。
我实在无趣,便伸手探向了桌案边上的瓷盅。
瓷盅与茶盏看着没什么不同,里面盛着的却是甜奶羹。
微微冒着热气,与寒意渐深的秋日十分相配。
我自顾自地用汤匙舀起吃着,快吃完时方才注意到,太子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文书转移到了我身上。
李渡的脸色苍白,他取出手帕轻轻地擦过我的唇边,抹去粘在我脸庞上的奶渍。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就像以前在东宫时那样,只是那时候从来没人知道我喜欢甜食。
他们只知道李澈不喜欢甜食。
我扣住李渡的手腕,想起那日被陆袭明撞破的事,面容僵硬地站起身。
太子面上的血色尽失,他轻启唇,像是要为自己辩白。
“您若是身体抱恙,可以不必亲至垂拱殿。”我漠然地说道,“我是您的嫡母,不是您宫里的侍从,而您若是喜欢一边有人侍候一边处理国事,也大可在东宫待着。”
我这话简直是污了李渡的清白,谁不知他最是洁身自好,莫说叫旁人来侍候,再漂亮的人到他跟前他也不会来看一眼。
他对李澈爱意至深,真不知当时为何会想到要来作践我?
尖锐的字眼让太子有些难堪,怕是他父亲都从未对他说过什么狠话。
他被人落了面子,但还是低垂着眉眼,温声向我抱歉解释。
太子桀骜的骨头弯折,他泛着水雾的眸子在谦卑地等待着我的垂怜。
但确实是他失态在先。
我没再理他,同他一起解决完文书上的事就去面见旁人。
他虽说是在监国,但实际上并不会涉足全部的事宜,而且李渡身子太差,精力不足,天越冷能做的事就越少。
到了夜深时我才走出宫殿,我暗想这时李渡大抵已在东宫睡得香甜,却不想一抬眼就见他的身影浸在黑暗里,几乎要和廊柱融为一体。
他的肩头覆着一层白霜,就好似在殿外等了几个时辰一样。
李渡怕我厌烦,不敢再靠近我,见我出来,远远地行了礼就转身告辞。
我不知他做这事的意义何在,只是心里更加地厌烦。
131
次日清晨太子还是早早地到了,毕竟是监国后第一次大的朝会,若是缺席倒也说不过去。
李渡的脸颊有些微红,不似平日那般苍白,他避开我的目光,轻声咳了两下。
他在群臣面前气势是足的,当然也没谁会刻意来为难他。
储君和朝臣间的关系极难把控,不可过近,也不可过远,现在看来李渡倒还做得不做。
沈燕直手执笏板,场面话说过后便不再多言,只在我开口时才偶尔投来目光。
我坐在高台之上,静默地感知着太子的动作起伏。
他于朝政是很有激情的,他父亲倒也没有刻意去控制他的政治空间,只是因为身子的缘故,李渡常是无声的。
下朝以后我走下台阶来到沈燕直的身侧,他偏过头挑眉看我,目光闪烁,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那双眼睛真好看,眼尾勾勒出凤羽的形状,既不过分的深沉也不会显得浅薄,就像一潭静水,刚刚好能让人看清里面坠落的星子。
唯独遗憾的是,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和我没有半分的相似。
“我……”我突然被一阵心悸笼罩住,颤抖着握紧了掌心。
沈燕直伸出手,素白色的指尖从深红色的朝服中探出,搭在我的手掌上。
“怎么了?”他侧身挡住旁人的视线,轻声地问道。
这下意识的动作对敏锐的他来说几乎是本能。
“没什么。”我强作镇定道,但冷汗却已将我的后背浸湿。
没由来的心虚让我不敢再看向沈燕直,这莫大的秘密揣在我的心里已经多日,李纵离开后我时常莫名地陷入不安和恐惧之中。
我的心绪还未平定下来,就听到一声惊呼。
李渡昏过去了。
我咬紧牙关,快步到了他的身边,沈燕直也跟在我的侧旁。
太子的面色铁青,口中溢出一线鲜血,滴落在白色的内衬上,显得格外可怖。
“传太医!”我厉声说道,一手掐住李渡的人中,另一手掰开他的口腔防止他咬住自己的舌头,凭借以前的经验勉强地安抚着他。
我这时才发现,李渡的身体是多么的滚烫,也不知他是以怎样的毅力才强撑着在殿上坐了一两个时辰。
万幸太子身边的人机警,早先就安排太医在偏殿候着。
等到李渡的面色转红,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后,我才稍微放松些。
在老太医的救治下,太子的眼睫轻微地颤抖。
他睁开眼睛,目光死死地贴在我的身上。
我看着李渡的眼睛,也看着他眼里的我,就像是照镜子一般。
一瞬间他过去做过的恶事全都涌进了我的脑海里,只是现在知晓他才是我的亲生兄长后,我感到更加的无法忍受了。
我恨恶李渡多年,厌烦活着的他,但其实我更害怕他死。
他最好是做个摆设,当个花瓶,好好地活着就够了,不要来烦我。
这些恶念梗在我心中太久,连我自己有时都要忘记。
情绪上来后我有些失态,索性径直先去了偏殿。
我也不知这合不合礼制,毕竟我学过的那些典章制度里没有一条教我如何给自己的太子兄长做继母。
沈燕直跟着我一道进来,他揽住我僵硬的肩膀,将我抱在了怀里。
“别怕,阿簌。”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我拥在怀中,就像一位真正的父亲会在孩子闹脾气时做的那样。
132
这天夜里,我难得梦见了李渡。
他穿着深色的氅衣站在雪地里,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只是神态与李纵差得太远。
我低声唤他,但太子始终不语,只是静默地望着我,他眼中有泪,发间覆着一层雪,好似将死之人。
片刻后李渡转过身,忽然向着远方走去。
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恍惚忆起多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
强烈的情绪波动让我冲破桎梏,从梦里醒了过来,我高声唤李渡的名字,快步向前拉住了他。
太子艰难地俯下身,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个冰凉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但我所触碰到的不是华贵柔顺的布料,而是一片湿热。
黏腻,温热,浓稠。
是血。
我瞳孔紧缩,怔怔地看向李渡。
他却只是微笑着抚摸我的脸庞,做出温柔的模样。
“没关系,没关系的,阿簌。”
太子的眸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坊间传言中的孤魂厉鬼。
冰凉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十指相贴的那一瞬间我猛地从梦中苏醒。
宫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殿中,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端起茶盏的手腕都有些轻微的抖动。
“是太子又发病了吗?”我轻声问道,手指轻扣着杯盏的边缘。
内侍躬身低声说道:“是。”
我长舒一口气,几乎快被强烈的烦躁感给淹没,在从床边的暗格里摸出李纵留下的那把短刀后,方才感到些许的宁静。
东宫众多的宫殿群在月下显得有些孤清,我许久没有来过,已经有些陌生。
还未入内殿,我便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响。
太子披散着长发,裸足站在殿中央,像个患了失心疯的人一般念叨着什么。
但他没有气力,高热中的李渡只是在虚张声势。
往先有李纵撑腰,宫人和御医才敢对太子做些什么,现在没有人有勇气在这时靠近他。
好在殿中的人已经屏退得差不多,若是令外人见到太子的这幅模样,后续还要仔细处理。
我命所有人都在外殿候着,独自走入了内殿。
李渡的眼睛发着红,他好像看不清东西,连我走近了都恍若不知。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出格的事,我明明是没必要以身犯险的,但一股莫名的引力牵扯着我向李渡靠近。
“阿簌……”他哑声呼唤。
李渡看得见我的。
但他不敢向我贴近,开始大步地向后退去。
终于,太子跌坐在了床边。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像个孩童般发出破碎的哭声。
李渡仍旧在发着高热,滚烫的泪珠落在我的掌心,仿佛多少年的不甘与执念都浸在里面了。
这泪不是为我流的。
尽管李渡呼唤的是我的名字。
没人知晓太子对楚王到底有多上心。
只有我。
李澈真那么好吗?有时我在会想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爱他,他就像是天上的皎月,给身处阴沟里的人送去光芒。
他是永远不可被触碰的。
我用手指抚过李渡的眼尾,对他没由来地生出些怜意。
他的疯癫不似是装出来的,却又有些异样。
太子抬起头咬着唇望向我,他眼睛红肿,懵然得像个纯真少年。
“阿簌……”李渡低声唤我的名字,他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冷静下来许多,但眼中还是残存着许多天真与懵懂。
电光火石间,我感觉命运的答案是这样的近。
“元贞十五年,我被送上您的床,次日正式入职东宫。”我回忆往事,按住李渡的手温声说道。
他好像也想起了柔软的春风与缠绵的花香,神情愈加得脆弱。
我倾身向前,像仍旧停留在梦中一般说道:“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您那样深爱楚王殿下,又一向洁身自好,缘何突然要寻我来做枕边之人?”
“难道是陆侍郎曾向您引荐过我吗?”
“阿簌!”李渡有些急躁,他听不得我这般自贱的话语,想要打断我,但被我先发制人地掩住了口。
“那为什么呢?殿下。”我死死地凝视着太子的眼睛,按住他手掌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许多,兴许已经留下了青紫色的痕印。
李渡满脸都是泪水,他挣开我,将头埋在臂弯里,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逃避的姿态太过明显,让我有些想笑。
我俯下身贴近他的耳侧,用念诵仪式唱词的声调清楚地将话语说出:
“那是不是因为您偶然窥知了李澈一直对沈簌怀有私情?心中不甘,遂将怨怼之情倾泻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