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都是狗屁!”
陈番冲着朱雀门粗声大骂了一句。
他转过身,黑着一张脸,走向了距离皇城相反的方向。总归……这座都城,已经不再需要护卫了,而还留在这城里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应该都会在不久之后的攻城战中死去,倘若……这里还有一场攻城战的话。
陈番径直回到了自己位于嘉会坊的住所,他换下了身上军衣,把所有能看出他军人身份的配饰扒得一件不剩。再出门时,陈番已经是一身旅人打扮,他穿着款式简洁的圆领袍,背上背了个布包。陈番腰间仍带着配刀,但却不是那把军制横刀,而是一把锻造精良,配着雕花刀鞘的长刀。这种刀只有在长安城最高档的锻造所中才能订得到,一把的价格抵得上几百把横刀。
通常,需要长期在外的旅人都不会带着这样一把昂贵的长刀出行,更别提在如今这个天下动荡,盗匪四起的混乱时候,但陈番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就别着这么一把刀大模大样的走出了家门,直奔着长安西面的延平门径直而去。
要不了多久,皇城空虚的消息,就会传到长安城百姓的耳中,介时,长安大乱。又或者,在长安乱起来之前,安禄山的叛军,就会从东面袭来。到时,又是一场大乱。但无论长安如何混乱,都跟他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在离去的路上,陈番止不住的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无情了?可反过来想想,他到底又做什么了?难道长安城中的那些人,是他几句话就能劝动的?他自知没有拯救苍生的能力,所以也根本什么都没做。他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在动乱爆发前逃走而已。一个曾经的唐兵,曾经的不良帅,就这么默不作声的逃了……想到这儿陈番面上不由显出一抹苦笑。
“倒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啊……”
他低声感叹着。
有时候,他真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倘若他没有生在陈家,倘若他的家族只是洛阳城中普普通通的一处人家,那么很多事,或许都会不一样……
第93章 价值
北疆的风,比刀子还硬,吹在身上,不像是吹风,像是无数枚钢针迎面刺来,无论身上穿了多少层衣服,大风一来,就能瞬间把人刺透。
洛阳城出身的小伙子,不过二十出头。加冠之前都没出过洛阳城,又哪里经历过如此凛冬,才刚到了瀚海军中不过半日,就给冻蔫了。打着哆嗦坐在火堆边上,不说是有多后悔被调到这里,但至少那表情是不情愿的。
“诶,别愁眉苦脸的了,小心待会儿队长来了给你脸色看。”
同样是二十出头新兵入伍,一旁的青年显然要比他乐观许多。
“你是不冷了,军衣里面穿狐裘,将军都没你阔。”火堆旁的青年朝那人白了一眼。本该是外出巡逻的时间,小队里总共十个人,只他俩落得清闲,留在营地看守。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二人的背景都不同寻常。
火堆旁苦着脸的那位,是洛阳城来的公子哥,祖上乃是前朝鲜卑贵族,在朝中根基深厚,遂以,军中特地一级级的交代下来,叫特别关照这位。而至于站在一旁的“狐裘”青年,则是东北来的巨商富户,家里给直属的长官使了钱,才得以在这短暂的空隙间留在营地休息。
这二人都知道,即便不入军,自己也能靠着家族势力谋到一份安稳富足的活计去做。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有选择的权力,但此时此刻,这二人又都自愿选择在瀚海的千里冰封中吹冷风。
“不过……说真的,你一个富家少爷,来这种地方做什么?”火堆旁的青年出声发问。
“你知道我家是花了多少钱才让我进了军籍的?商人的日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过。”狐裘青年也在篝火旁坐下。
他们的营地扎在雪山下凹陷的角落里,今天是军团外出巡逻的日子,这处营地是唐军在雪山一带控制着的众多落脚点之一,位置隐秘,易守难攻,北部还有山岩可以避风。但尽管如此,长久不动的呆在这样一处营地里,仍然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在这种温度下,倘若没有火,不用两个时辰,人就会被冻死,更别提要在这样的区域作战了。
但即便如此,被留在营地等候,仍然是众多分工中最为轻松的任务了,两个新兵围坐在篝火旁,就在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帐篷里,是军团其他小队留下的守军,他们被平均分配在营地的百米范围内,看守着军团的物资。
“那也没必要特地跑来北庭啊。”青年将手支在火上,“这鬼天气,冷死个人!”
“你问我……但既然你都已经后悔了,当初又为什么要来这儿啊?”狐裘青年脸上带着笑。他倒没有特意去烤火,只是随意坐在篝火旁,朝着面前同伴脸上打量。就看着这张白嫩的小脸也知道,这洛阳来的大少爷是从没挨过苦的,连肤色都比同龄人白出一层来。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还有,我可没说我后悔了。”
青年神色淡然,眼中还带着丝细不可查的傲意。
一旁的狐裘青年定定看向他,瞄见那神情的同时,便显出了然笑意。
“好吧好吧……既然没有后悔,就先认识一下,怎么样?咱们未来说不定就要把命栓在彼此身上,现在搞好关系,总不会是赔本买卖。”
“啧啧啧……一身市侩气!”
烤着火的青年一脸嫌弃的啧了句,但还是抬手翻了下自己挂在轻甲上的名牌,让对方能清楚看到上面的字样。
“洛阳陈番,你呢?”
“辽东燕昭中。”
————
北疆的冬季寒冷且漫长,在冰雪笼罩的夜色下,金属撞入血肉,继而抽出引发的崩溅声,比何时都要听得更加清楚。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一点点月光就能把四周照得通亮,雪地反射出月光的幽光,投在刚刚激战过后的士兵身上。
以十人为一个小队的唐兵全副武装站在荒原上,地上倒着三具胡人尸体,而小队中,也倒下了一人,另还有几人带上了伤。
“快检查他们身上,把可疑的东西都带走!”一旁高个儿的唐兵果决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未负伤的几人俯下身飞快检查着尸体上的物件,末了,那高个儿把三具胡人尸首挪到了乱石丛中一处凹陷的荒地上,又命人背起已经死去的同袍,向着来时的方向返程。
“我们走,注意隐蔽!”
他出声命令,可小队的真正领导者,却不是他。
就在高个儿唐兵拖拽胡人尸体的同时,刚刚出刀杀死胡人士兵的男人,正拿着绢布的手帕,擦拭自己横刀上的血。他才是这个唐兵小队的队长,但同行的士兵宁愿跟随高个儿男人拖尸,也不愿站在他身旁。
高个儿男人挥手示意全队出发,持刀的队长对此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的走在了小队的最前方。高个儿男人几步追了上去,跟在这位神情冷漠的队长身旁。
“诶……我说你,也没必要一直板着张脸啊。老赵都死了,新来那四个吓坏了。”高个儿男人压低了声音提醒着,可那位队长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只冷冷看着前方。
“老陈,你别这样。咱们这一队本来就是新组建的,继续这样下去,你这个队长还怎么当?”
这一脸冷漠的小队长正是陈番,而跟在他身边的高个儿,则是一年前与他一同入伍的燕昭中。
“是啊,我没法跟你比,你对他们好,还可以把狐裘分给他们取暖,我可做不到。”陈番的声音一如他的神情一般阴冷着,他利落收回自己的刀。曾经的白净公子哥,如今的脸上也刻上了风霜,他的面孔粗糙,曾经光滑的下颚上,如今生着微卷的黑色胡须,挂着冰晶透白,一路垂到衣领上。但他仍然跟一年前一样,身上那股子高人一等的傲气,即便是走在荒野中,也让他显得不同寻常。
“你在意这事?”
燕昭中身上没了狐裘,体格倒照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东北来的年轻商人,脸上总挂着和善的笑。短短一年,他手上多了几块褪不去的冻伤,但性子却反倒比之前更温和了,几个瑟瑟发抖的新兵跟在他身后,就连目光也只投到他身上。
“不在意。”陈番仍冷着脸,眼光倔强。即便小队中刚刚损失了一名士兵,他面上的神情也没有因此有过丝毫动摇。
“你这……”燕昭中神情着实无奈。他凑到陈番身边,以着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极低音量,开口劝慰。
“老陈,我知道。咱们队死了人,你心情不好,但只要咱们还在军中,这种事就是无法避免的啊。除非咱们都回家,谁也不要再继续当兵了。你看你现在这样,那四个新来的,跟你连句话也说不上,刚刚老赵也是为了保他们才……诶,多的我不说,就想想下次倘若遇到大战,你怎么办?咱们队不能一直这样。”
“不是还有你嘛……”陈番低声回应着,声音颇为不屑。
“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队长。”他淡淡说着,“王校尉只不过是为了讨好我洛阳的老父,才升了我的职。否则我还不定何年何月才能升到队长。”
“诶……你别这么说。”燕昭中拉住陈番胳膊,扯着那衣袖用力拽了一下。
“有一说一,老陈,你为了这个队都做出过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原本哪有这么好的功夫,不全都是自己一个人趁着休息的时候苦练出来的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只会顾及自己的人,你想保着他们,你不想他们死,对吧?”
“这跟我想不想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自相矛盾,刚刚不是还说,这种事无法避免吗?”
陈番的反驳叫燕昭中更是头大,他拉住陈番袖口又快走了几步,让二人与小队拉开几米远的距离。
“这倒是,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跟队里的人接触啊。”
“哼……我就算跟他们接触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能留住他们的命吗?他们一条命抵二两银子,咱们一把横刀拿到黑市上,还能换十斤粮食呢!你知道在那些将军眼里,我们算什么吗?他们奏报战果时,没有一个字用在我们身上,但实际上在这里卖命的是我们——这一年里,死的死伤的伤,废了这么多人,除了二两银子,他们得到什么了?哼……巡逻有什么用?这种荒地,在不在我们手上,难道长安的那些达官显贵会在意吗?”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燕昭中脸色也逐渐转冷,他并不清楚将军们会如何向上禀报,也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对他,乃至大部分人来说,从军就是件很简单,也很荣耀的事。商人的儿子本来是没资格打仗的,但现在他在这儿,就已经是一种荣光。无论最终他是光荣的回去,还是死在战场上,都是件值得称道的,怎么都不亏。
可陈番刚刚的话……
的确……你是洛阳的大贵族,当然不在意这些。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单出身一项,就能够决定一个人的一切。一个拼了命想入军的贱民,只要让他穿上唐军的军衣,就足够他感恩戴德的了,被叫一声“大唐铁军”,那更是祖上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可同样是这些,换到另一个人的嘴里,却反而好像是被愚弄了一样……
燕昭中面有怒色,陈番瞄见他神情,眼中不由闪过一丝震颤。但到底,他也只是攥紧了拳头,沉默不语。
说到底,无论他有多么不想面对同伴的死亡,都不能阻止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在这里,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唯独能扭转的,只是叫每一个死亡,都能拥有其应当承载的意义。
可想归想,这样的事,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当下的陈番,还无法回答。而他的出身,又决定了他不可能像燕昭中一样,将一句无关痛痒的恭维,当做为之奋斗的目标。
“不是没有意义……”
他闷声说着。
“那为什么不去跟新兵接触?”燕昭中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说教味道。
“我还没想好……”
陈番眉头皱紧了,眼中不甘愈发浓了。
“这事还用得着想?”
“可能对你来说,不用吧……但我必须得好好想想。”陈番侧过头,定定看着燕昭中。
“昭中,你刚来的时候,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从军吗?我的确可以靠家中人脉,在京兆府谋个闲职,过悠哉日子。但我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到我这儿倘若还要如此,就没什么意思了。”
陈番说到这儿,不由显出一丝无奈笑意。
“你也别嫌我在你面前炫耀家世。大唐铁军这几个字……不是没有意义。但那是对你们,对我来说,这几个字还真就是没有用处的。我不需要靠这个来证明自己。但这是一回事,打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昭中,我问你,刚刚那几个胡人,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区别吗?”
他眼光投到燕昭中脸上,把燕昭中看得直愣。
“这……没有吧?”
他反应了一阵儿才姗姗开口。
“的确没有。所以同样,今天倘若死的不是老赵,而是你我,这对于整个瀚海军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吗?其实也没有,对吧?”
陈番面上带着轻笑,他不管燕昭中眼中的困惑神情,只淡淡说着。
“你是商人出身,更应该明白,在战场上,无论是什么出身……我们的命其实都只值一个价钱。”
“可你说这些,跟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