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兵好像看出了陈番的犹豫,眼中很快闪过一丝不满。
“陈旅帅,我愿意再带两人一同到岭上探查,半天时间,摸清了虚实就回来。”
“半天……”
陈番喃喃道。他盯着那老兵带着血丝的锐利眼眸,眉心紧锁,额上止不住渗出点点细汗。
“……好。”
犹豫许久,陈番到底还是点头答应。诚然,具体的人数对第二团没有意义,但对瀚海军,乃至整个北庭,却是有意义的。只是陈番私心想着自己的生死,不愿涉险罢了。对上老兵的目光,即便羞愧,陈番却仍不愿把自己的私心抹消。见惯了牺牲,却不代表能够就此接受所有的牺牲,陈番眼光低垂着避开老兵锐利目光。
“再点两人,注意隐蔽。咱们这次出来,我一个人也不想丢。”
他定定说着,唯独这一点,是他不能退让的。
“哼……陈旅帅放心。”
那老兵轻哼了声,便转头叫了两个老战友一同返回了岭上。
陈番被那一声轻哼啧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攥紧了拳头,低着头沉默不语,许久,才仿佛泄了气般,低声道了句。
“大家注意隐蔽,咱们分散几处等他们回来吧……半天之后来这里汇合。”
仿佛溃逃般,陈番起身就朝着南面的沙棘丛跑去了,燕昭中连忙跟上他脚步。
“老陈,你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我可不想被当做弃子留在这里。”
面对老友,他的说法就一下直白了不少。虽然这种说话听起来有些自私,可人不就是自私的嘛,陈番可一点也不羞于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现在回去了,第二团的调度也不会由你说了算的。你觉得,如果回鹘人进攻狼牙堡,王校尉敢擅自撤兵吗?阵前主将未经允许,弃城而逃,这可是大罪!再就是等待援兵,又或者奏报上峰,请求回调,但这些的变数就更大了。陈番,咱们这次碰着硬仗了,咱们不能逃,你也知道吧?”
“逃不逃……这还不是你能说得算的。”
陈番面色阴沉,他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感激自己被生在了世代公卿的陈家。因为倘若不是如此,他大抵也想不到,一个兵,在戎狄压境的大战前夜,居然会一门心思的想着要逃。
何等耻辱的想法,可陈番知道,活下去,远比在这里默默无闻的牺牲,要好上太多太多。
“王校尉我自信能够说服,至于狼牙堡……现在丢了,大不了过些时日再出兵夺回来,瀚海军又不是没有这个能耐,没必要非得留在这里硬抗。”
“你这话……你这些话要是叫那些死去的同袍听了,他们得有多心寒啊……”就连燕昭中眼中,都闪出了一丝细不可察的厌弃,“瀚海军之所以能够震慑北疆,正是因为有我们这群人,几十年不变坚守在这里。这片土地上染着唐军的血!那么多条性命……只凭你一句丢了再夺回来,就可以随意盖过的吗?”
燕昭中神情激动,眼中甚至闪出了点点泪光。是啊,即便看惯了死亡,但要忘却牺牲的战友,却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他怔怔看着陈番双眸,试图将自己的情感传递给对方,可到头来,陈番的表情没变。他仍然皱着眉头,坚定却又带着丝高傲的神色一如往常。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昭中。”
陈番的声音也是沉着且冷静的。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们死。”
他定定说着。
“我会把这里的情报如实带回去,然后说服王校尉撤兵。至于上头的那些人……他们同意就同意,倘若不同意,我们撤兵的速度,应该也是要比上头的命令来得快的。”
“你说真的?”
燕昭中的眼睛到底还是被惊讶与恐慌填满了。
“你,你……你这番话,倘若传出去,随便叫谁听了,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可难道你想死吗?”陈番淡淡反问。
“……”
燕昭中愣住了。他垂下眼,只看着自己脚下的沙土,久久没有应答。
荒原中,风声阵阵在耳边划过,黄灰色的沙夹带着枯叶随风徜徉。燕昭中眉头皱得死紧,双拳紧握好像在跟什么抗争着,可最终他还是泄了气,抬起头惨然面向陈番。
“谁会想死啊……我不想。可你真能说动王校尉撤军?在我看来,这里面无论哪一步,都是极难做到的,且就算我们做到了,回头事情被上面知道,你我也难逃一死啊……”
燕昭中神情惨然,可陈番听到他这番话, 反而显出舒畅笑意。
“后面事你就不用管了,总归我不会让你死。这次,我们第二团的人,一个都不会死!”
他笃定说着,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
陈番这一句豪言放出,燕昭中面上惨然神色显然照比之前褪去不少,可这之后,就轮到陈番自己苦闷了。单单说服一个燕昭中就已经要费如此口舌,待会儿小队人马聚齐,便又不知要花费何等心力,才能说服队里的老兵支持自己了。
戈壁荒原,半日时光须臾而过,待到暮色四合,夕阳拖着橙红光芒渐渐消失在天边时,二十人的唐兵小队在沙脊岭下不到一里远的小片岩地上聚集了起来。
前去探查情报的三个老兵脸色照比之前又沉重了不少,但他们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一丝的恐慌,就好像不知恐惧为何物似的,令他们感到苦恼的,仅仅是如何更高效的与回鹘军队战斗这一点而已。
“陈旅帅,都看清楚了。”为首的老兵慎重开口。
“他们总共在北面扎了三十余座军帐,加上随行车马辎重,推断驻兵人数在五千上下。但这应该就是这一带所有回鹘部落的总和了,我不相信他们还有能力联合更多的部族。”
“对,而且倘若咱们提前做好固守的准备,在狼牙堡拖他几天应该不成问题!”
一旁的老兵补充道,话语间不乏振奋之感。
陈番看着他们,面上表情却更加凝重了。
“可就算能提前几天做好准备……以区区二百人抵挡回鹘五千步骑,我们得损失多少?”
陈番沉声发问。他本以为自己的问题会让在场的老兵陷入深思,怎知那为首的老兵反而不假思索的质问起自己来了。
“损失本就是在所难免的,怎么,陈旅帅这是怯战了?”
“呃……”
陈番被当着十几人的面直接质问,脸色着实难堪,但他倒没有急于否认,而是直面向老兵面孔,借着夕阳的余晖,微眯起眼睛紧盯着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冷峻眼眸。
“这话不单是问你的,施大哥,还有在场的所有兄弟,倘若能选,你们是愿意回去继续守狼牙堡,还是暂时后撤,等待各军团集结后再一同出战?”
“你说什么胡话!”
姓施的老兵眉心皱得死紧,第一个张口反驳。
“我们是兵!服从命令才是天职。现在脑子里就已经开始想着要后撤,待到来日开战,还怎么打了?”
“可倘若真的要打,无论面对何种情境都能打吧?”陈番沉声说着,他眼中闪出肃杀冷光,语气愈发强硬了。
“我只是问如果,倘若你们可以自行选择的话,你们选哪个?”
陈番再次发问,在场的兵面面相觑,但有些已经开始动摇了。
“能选的话……当然是整军再战更好了。”
人群中有一人小声说着,很快便有人接二连三的开口。
“是啊……反正都是要打,打有把握的总比没把握的好吧?”
“可是我们没得选啊……”
一声叹息在士兵间蔓延开来。陈番眼光在身旁士兵面上一一扫过,神色愈发坚定了。
“大家心里头其实都想整军再战,我说的没错吧?”
陈番语毕,队伍中几个年轻的兵点头回应,而起先有了几人回应,后面的人便不再顾忌,干脆出声附和。
“对啊,陈旅帅,但这些都是将军都尉们考虑的事,哪儿轮得到我们想啊。”
“我只是说如果,”陈番眼光狡黠,一一在众人面上扫过。
“如果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回去争取令第二团撤军回避,你们愿意帮我吗?”
他终于把话问了出来,吐出那话的同时,陈番模样坚定,但心里却像揣了三四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而果然,不出陈番意料,迎接他的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或许真的没人愿意陪着他这个贵族少爷在这种可能会掉脑袋的大事上胡作非为吧……
陈番暗自想着,心中不乏苦涩。
或许他真的不该入军……少年时醉卧沙场的梦,也只是一场梦。像他这样自私的人,根本不适合打仗……
燕昭中说得没错,大唐铁军这四个字,还真不是谁都配得起的,这四个字不是没有意义,只是他陈番尚不能理解此四字中承载的重量吧……
陈番垂下眼,已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可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在人丛中传出一声坚定的回应。
“我愿意。”
那声音陈番再熟悉不过。是燕昭中。那个东北来的小商人,精于计算利害得失,但也待人友善温和。
“陈旅帅,我不想死得那么早,我加入,算我一个!”
第96章 光荣
是年初春,陈番与燕昭中带着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兵,直奔王笃校尉的住所。陈番将沙脊岭下的情况如实上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一向圆滑,又善于逢迎的王校尉,居然毫不犹豫的否决了陈番的提议。
“不行。撤兵肯定不行。这事一旦被披露,我们全团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笃面色凝重,心中显然也是带着一丝恐慌的,可陈番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恐惧,却又不肯为自己觅一条生路呢?倘若真要被上面问罪,花些钱财疏通关系,他就不信这事办不成。
“可留下来死撑,顶多也就几天,到头来损伤的还是我们第二团的全体官兵啊。”
“陈番,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总之不行,绝对不行!唐军就没有不战而退的传统,倘若这一战我退了,我告诉你——这比死还难受!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我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提过这事,但换了任何一个人,若是胆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我直接砍了他你信不信!”
王笃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且他离开时看到王笃投来的目光,都是带着寒意的。他是真动了要杀人的心思……
王笃纵然圆滑,但在保家卫国的这种大事上,他又无疑是个合格的长官,宁愿战死也不后退一步。
陈番佩服王笃的骨气,但从王笃屋中退出时,他还是止不住的冒了一头的冷汗。
燕昭中等在外面,一见陈番出来,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去。
“怎么样?”
“不行……王校尉不肯。”
陈番脸色煞白,连声音都是虚的。
而此时等在一旁的十几个兵也围了上来。他们对此也毫不意外,只轻蔑朝着陈番扫了一眼。
“怕死还来当什么兵啊……”
“真是丢脸啊,我怎么信了他了……”
不知是哪几个兵随口说着,陈番心里跟着一个激灵,脸上一下涨得通红。
此时此刻,他不但觉得自己幸存无望,同时跟王笃,以及千千万万北庭军将士比起来,他更加无地自容,好像整个北庭军只有他一个,是贪生怕死的软弱之徒,好像他仅仅是踩在戍堡的石面小道上,都是在玷污唐军的名声。
战役开始时,王笃的嘶吼声,陈番至今记忆犹新。
那日,西北的荒原上,黄沙漫天,留着精致须发的汉子,收起了往常的圆滑笑脸,披甲上阵。他站在戍堡的最中央,那个最明显的地方,身后是两杆陈旧的唐军大旗,迎风飘扬。
陈番攥着弓箭的手掌心,已经被汗渍浸满。随着王笃嘶吼着的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在敌军即将进入射程的那一瞬坠向地面。回鹘人举盾抵挡,但仍有不少箭矢嵌入人皮肉。
血液迸溅,陈番眼看着走在最前方的回鹘人在箭雨下踉跄倒地,但他仍控制不住的打颤,敌军数量太多,不单是戍堡正面,就连后撤的小径,也被回鹘派出的骑兵整个切断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这样近,那种恐惧感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陈番攥着弓的手不住打颤,某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拉着弓弦的手。他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开始痉挛,直到王笃站在高处,在唐军的大旗下,喊出第二次“放箭”——
陈番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全团的节奏,骤然松手,令长箭破空而出,发出响亮的箭鸣声。
可唐军的抵抗在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回鹘军中,不过也只能起到短暂的拖延作用。回鹘的军官不是傻子,知道唐军居高临下,又有弓箭防守,才不会一股脑的直接冲锋。
在后方骑兵将领的指挥下,他们才刚刚进入唐弓射程,就整肃严明的向后撤去,撤回了十几米,待唐军这边再次架好了弓箭,再令前军持盾的士兵,以更加密集的态势向前进军。
“这摆明了就是要诱我们放箭啊……”一旁的同袍低声感叹着。可倘若唐军一方若不向着那将近千人的盾兵集团放箭,回鹘军可就要攻到城下了。站在戍堡正中央的王笃一遍又一遍的下令放箭,双方僵持着。陈番的胳膊酸了,即便没有恐惧,他的手指和胳膊仍然因为脱力而不住颤抖着。可王笃没有暂停指令,城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一旦他们停止拉弓,那么紧接着的,要吃亏的就是他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