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这大夫就要收拾东西出门,陆迟忽的站起身来,走到这位有些年迈的老医师身旁。
他的身形在光下成了幅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老大夫身上。
“这些年,在明家,可打探出了什么?”
这位大夫正是多年前陆家安插在明家的一个眼线,此人原本在中原行医,受惠于陆家家主,便以此来报答。
这人医术在中原也称得上上乘,到了南疆在陆家的暗潮推动下,名声更是大噪,极快便被明家看上,成了明家的私家医师。
听到陆迟这般问,老大夫恭敬低首道:“南疆只怕要变天了。”
“在下出门之时,大当家正要带着人前往圣教,似乎听闻了阿仰沙教主身亡的消息,自觉胜券在握。”
陆迟微微眯了眯眼,随后稍稍让出一条道来。刚刚笼在老大夫身上的阴影骤然消失,外头的阳光正好。
“既然如此,你不便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去,保护好你自己。”陆迟叮嘱道。
大夫的长眉此刻舒展开来,道:“争斗不过是争斗,总归会有定数。只是可怜在这斗争中流淌的血……可怜……可怜。”
“一切都是那圣教的命运。”陆迟道,“他们窥探了那么久的星轨,想来自己也会明白——命运下的那张网是不可躲避的,既然逃不掉,只能认认真真地接下那张网,再织就新的宿命。”
“看来圣教的未来,便是明家人的了。”在大夫离去之后,陆迟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
等到虞岚清醒过来时,已经是暴雨那日的三日后了。
赫连墨一路上照顾着虞岚,带着虞岚一同住在南疆的一座客栈里头,时而也能听见来来往往之人的纷纷议论。
自从那日后,明家大举攻入,成功将圣教收于囊中。
随后铁腕执权,清理了不少人,更是废除了术司这一职位。教主成了权力的顶端,圣女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赫连墨刻意向几人打探了明伊这名字,却得不到什么消息,只听说如今圣女之位空悬,暂未定下人选。
虞岚的伤看上去可怖,陆迟下手虽重,却没真要虞岚的命。
请来大夫后,赫连墨规规矩矩的熬了三日药,一日一日喂着,都不见虞岚将要苏醒的迹象,也有些急切起来。
这是第三日晚上,虞岚悠悠转醒,还不适应屋子里头有些晃眼的烛光,微微眯着眼睛,便看到了趴在桌边的赫连墨。
烛火尖尖摇曳身姿,打在赫连墨脸颊上的影子亦是如此。也不知这样的摇摆最终摆弄了谁的心魂,虞岚盯着那烛光看了许久,竟看的有些心慌起来。
待到虞岚习惯了屋内的昏黄烛光,他这才感觉到其实这屋子并不算得上亮堂,反而有些黑暗昏沉,惹的人心里不痛快。
“唔。”传来了一声喃喃,“江眠……江眠!”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赫连墨猛然清醒过来,怔愣了半晌,才明白刚才不过是个梦。
梦境还未散去,便被拉进了现实中来。仿佛先前梦里的江眠人影被什么东西闯入,彻底破碎,一圈圈地向外散去,最终归为孤寂。
赫连墨的喘息还有些剧烈,想是还未彻底平复。
“楼主……”虞岚唤道,声音嘶哑。
听到人声,赫连墨寻声看见了醒来的虞岚,霎时红了眼眶。
“你醒了。”赫连墨强忍住心中酸涩,起身走了过去。
“你梦见什么了?”虞岚没什么力气说话,只能用着微弱的气声询问道。
赫连墨缓缓坐在一旁,回忆起刚才的那个梦。
那个梦算不上美好,他梦见江眠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他想伸出手,却是将人越推越远。
“没什么。”赫连墨回道。
他们二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期间像是默契十足,竟是一人也未曾开口说话。
整个屋子里头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之后。”赫连墨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有何打算?”
“打算?”虞岚仔细琢磨这两个字,像是要在这两字中找到自己的答案一般。
他反问道:“你呢?”
赫连墨的眼眸深不见底,低声回道:“我已无处可去了。”
“亦无人等我。”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无,被吞没在这间屋子里。
虞岚蹙起眉头,反应过来赫连墨已然知道了明月楼的事。
“你……”
“我累了。”赫连墨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我不想再被牵涉到中原的明争暗斗中去了。陆家的家主说的不错——只有不可替代,才能立足下去。明月楼不是那样的存在,或许本就不该存在于中原。母亲错了,我也错了。”
虞岚明白赫连墨的意思,可到底是这么多年来一起走过许许多多的兄弟,他实在不能看着赫连墨这样下去。
“赫连墨。”虞岚不再称呼他为楼主,“你做的事已经做了,我也是。我们没有后路可以退,知道么?”
“一切都会好的。”虞岚说道,“没有江眠,没有他——”
接下来的话卡在喉咙边,再也说不下去。
赫连墨偏头看着他,眼睛微微有些红,道:“虞岚,不用再说了。”
他站起身来,顿了顿道:“等你彻底好起来后,我们——便各自珍重。”
“晚上你还要服一帖药,我先去给你煎了来。”赫连墨似乎下定了决心,说罢,他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当赫连墨端着那碗黑漆漆的苦药进来时,屋子里却已然空了。
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生怕是什么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来掳走了虞岚。
这时候却在桌上看见了一张字条。
那字迹随性至极,又龙飞凤舞,正是虞岚的杰作。
字条上只有八个字:聚散不由你我,珍重。
第66章
在无穷尽的一片黑暗下,只有画面中央的一幢殿宇亮着微弱的光芒。
江眠试图走进去,却骤然发现原本幽幽闪烁着的冰蓝色微光忽的变成了烈火的源头。
熊熊大火肆意燃烧,一时之间红光大盛,火舌长长地燎在稍稍翘起的屋檐一角,犹如在其上盛开了一朵火莲。
还是那般漆黑,漆黑的连路都看不到。火势渐渐淡去,刺目的红转为黯淡至极的砖红色,浓烟滚滚,呛人又令人倍感不详。
一眼望去,深不见底的黑暗尽头传来清晰的打斗声,刀剑相接,声音清脆中透露着些诡异。
江眠寻声走去,见到的却是自己的父母亲在负隅顽抗。
几乎是下一刻,母亲的头便被砍了下来,猩红的热血洒在一旁的江眠脸上,仿佛他就在现场。
母亲的头滚落在自己的脚边,江眠全身紧绷。
这时来了一人,他身姿挺拔,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人影走近,将江眠紧紧抱住。
这人的身体温热,连拂在他耳边的轻声呼吸都显得那般温柔。
他们紧紧相拥,似乎认定彼此是这无止境漆黑中的一片慰藉。
同样是这人,在缓缓松开抱着江眠的手后,反手抽出一把冷剑,送入江眠的胸膛。
冰冷的剑身穿透江眠滚烫的身子,人影周围忽的泛起一圈冷光,渐渐映照出了此人的面庞——
“江眠——!”
眼皮子沉重,江眠费了不少力才缓缓睁开。
他看见眼前二人,又微微阖上双眼,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还陷于长梦。
江眠脸上露出了些许痛苦神色,离得近之人甚至可以看到他还在不住地颤抖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这回他再度睁开双眸,眼神中透露出迷茫无措,道:“陆迟?”
站在对面的陆迟听见他出了声,终于松了口气。
“喂,救你命的可是我,你反倒先叫那小子?”林宿微微挑眉,说道。
江眠盯了林宿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垂下头去,喃喃道:“不……我不知道。”
对面二人皆沉默了。
江眠脑中似乎总浮现出一个人影,却不知这人影究竟是何人。
他并不想记起,可又总有一声音在脑海中沉沉问道:“他是谁……?”
陆迟凑近,附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宿不动声色地推开凑上来的陆迟,道:“大概是刺激太大,排斥了一部分记忆。也不知他现在还记得多少……”
陆迟倒是没料到会这般,脸色显得些许难看起来。
江眠昏迷已足足有十日了,林宿赶来时,正是第四日。
那日江眠已然喂不进去东西,连参丸也是塞进去又吐出来,形容枯槁地躺在一边,几乎不成人样。
后来二人轮流陪着,也亏得林宿从药谷中带来的药材不少,一日一日地煎药喂着,三餐皆用米糊混着点汤粥一并喂下去。
一直捱到第十日,江眠忽的开始喃喃自语,眼却紧闭。
陆迟林宿二人见了,只怕江眠深陷梦魇不能自拔,才在情急之中急切呼叫。
终于将江眠从昏昏沉沉的梦中唤醒,谁知江眠竟会如此……
林宿拽住陆迟的衣袖,轻声道:“先别告诉他这件事,以免他总是想着,反而扰他神思。”
陆迟没应答,只静静听着。
外头的太阳正浓裂,晒得树上翠绿枝叶都有些卷起,一阵阵热浪被风刮着吹了进来,惹得几人都无端燥起来。
江眠不再想那些令他头疼的事,他尽力忽略脑海中层层叠叠的声音,微微仰起头道:“这是哪儿?”
“还在南疆。”
“我们怎么会在此地?”江眠不解道。
陆迟怕多说多错,只回了几句因江眠身受重伤无奈之下才来南疆寻医。
江眠看着林宿,也懒得去猜测真相是何。他这次醒来莫名的疲惫,虽感觉忘却了些什么,记忆中也总有些缕不顺的地方,可也奇异地不想去刨根问底。
他瞅着外头的烈日,少有地享受起南疆的景色来。
江眠稍稍起身靠在床榻的一边,闭上眼睛。几缕阳光从外头洒进来,映着叶子。
斑驳的阴影打在江眠的脸上,显得他格外脆弱。
莫名其妙地,江眠眼角滚出几滴泪滴。
另外二人见了,对视一眼后便颇有默契地共同出了门。
江眠听到了些动静,他有些懵懂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看着手指指尖上晶莹的水渍,心跳地猛然快起来——
一个不稳,他差点从床上摔下去!江眠扶住床头挂着的幔帐,正平复着那颗跳的剧烈的心脏。
看来,不能再留在此地了。
江眠仅将这反应当做是身体上对此地的排斥,并未细琢磨些什么。
三人简单收拾了下,便一同回了中原。
林宿陪了二人几天,本想待江眠身子越发好起来后,再回药谷。
沿途中几人的耳朵也不曾闲着,中原二大家族争夺第一的位子终于有了结局,陆家占了上风,抢夺了明月楼那块地盘。原本高高挂在墙壁之上的“明月楼”三个字已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陆”字。
而陆家家主并未满足,他不顾往日情谊,将林家的当家人囚禁起来,试图逼出在药谷中的林宿,从而掌控药谷,成为真正的掌权者,再无威胁。
不过不巧的是,未曾逼出林宿,倒将药谷谷主杨折显逼了出来。
于陆家倒是个意外之喜。
听闻此消息,林宿几乎要一头栽进南封城中。
走前,他盯着陆迟的眼神中几乎可以看出疾风骤雨,林宿不愿去想陆迟的那封飞鸽传书究竟是刻意还是无意,江眠那副将死的模样是真的,若陆迟真是利用江眠来调虎离山……
林宿极力克制住对朋友的无端揣测,未置一词便离了此处,那背影离去的如同一阵风,转眼便消失在街口。
陆迟也未曾想到回到中原后等着自己的竟然是这样的消息,周围旁的喧嚣声和灯笼流苏被吹过时发出的簌簌声骤然皆成了陪衬,暗红的灯笼漂浮在黑夜中,让人看不见拴着灯笼的架子。
沉默之中,人潮浮动,脚步声在地面上滚着,来来往往的人将几个红灯笼撞得动起来,红烛光飘着飘着,从二人的脸上飘过去,映照出其中一人的慌乱与恼恨。
江眠倒是十分平静的模样,他静静看着陆迟坐立难安的样子,笑道:“你想去便去吧。”
“可你……”陆迟迟疑道。
如今中原大乱,江眠又重伤初愈,他家已对不起林家,他实在无法就这样离开。
江眠伸手拍了拍陆迟的肩道:“我好得很!你再不去,只怕真要更乱了。”
陆迟不再多言,道了句“保重”后——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灯笼也笼罩不到的黑暗夜色里。
江眠一人回到了今安城的“江家”,江家早已人去楼空,连门扉都无人打扫,甚至已然爬了蛛网。
他推开颇有些沉重的门扉,扑面而来的灰尘扬了他一脸。
“咳咳——”江眠伸手在鼻尖处挥了挥,紧锁着眉。
一路顺着记忆,穿过江家一侧的深林,越过一小汪干涸的池塘,便看见了曾经常常练武的那处亭子。
亭子匾额上“鹤眠”二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地看不清了,只有江眠自己堪堪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江眠目光一滞,亭子中竟然站着一个人!
这人的背影十分消瘦,也不知是思索什么入了迷,竟丝毫未曾发觉江眠的到来。
江眠隐隐堤防着,刚才他从正门进,门扉分明没有被开过的痕迹。